“是啊,很幸福。”子丽看着窗外,一只头和腿上有癞痢的流浪狗,畏畏缩缩地横过马路,“你呢?”
“孤家寡人。我,其实是真的不适合婚姻的……”
“你终于肯讲出这句话了,可见这几年来,你也不是没有稍微成熟些,好现象!”子丽再也忍不住气。
“啊,没错,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德仁问。
怎能不气,他不声不响地逃婚!亲友们礼饼都吃了,礼金也缴了,新娘一脸浓妆,戴着一脖子的金饰,让礼服裹粽子似的绑着身子,苦苦等待,所有的亲友都出动了,一遍遍地回报:“找不到新郎!”
明明在前一天分手时,他还含笑送她回家,对她说“好好睡”的。如果他被绑架、出了车祸、猝死在半路上,她都可以原谅他,但他却是用自由意志逃脱的!当初并非她强迫他娶她,是两人心甘情愿的,而且还是他的母亲来说的亲,说商家只有一个儿子,反正他们已经谈了那么久的恋爱,赶快送作堆吧!子丽对德仁的好,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每个人都知道,他娶她不会吃亏。可是德仁竟然逃走了!“我能不气你吗?”想起那时的尴尬、仿县与无助,子丽的嘴唇仍然气得发抖,“你为什么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你如果不想结婚,你大可以告诉我,不要临阵脱逃!”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懦弱,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家人也都喜欢你,我也……我也觉得跟你相处蛮愉快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忽然很害怕,我感觉我的人生会被排进一个永远也跳不出来的公式中,像一只被放在蜘蛛网里的蚊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那只黑寡妇蜘蛛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德仁说,“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可是你要告诉我,其实你从未爱过我,是吗?”
德仁沉思了好一会儿,似乎绞尽脑汁在想,怎样说才不会伤人。时移事往,他只记得,两个人念书时自然而然走在一块,先成了朋友,又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爱呢,也许不曾轰轰烈烈地爱过,但什么又是爱呢?爱本来就是抽象又模糊的感觉,无法确定的感觉。
结果,德仁的姐姐和姐夫,一对在日本结婚、在台湾还未宴客的新婚夫妻,在众人慌乱成一团的时候解了围,上台说,我们愿意充当新郎与新娘。听说德仁在花莲一个避世隐居的朋友家躲了好一阵子,就到美国去了。德仁在学校学的是商业,到美国去,学的却是室内设计。
“应该说,跟你在一起,很幸福,但不快乐!”
什么叫做很幸福但不快乐?子丽呆住了。原来幸福和快乐还可以分开来讲。难道不是吗?她嫁给陈子祥三年来,是很幸福,因为陈子祥是一个跟桌子一样不会跑的男人,对她不错,但她并不快乐。那种不快乐,因为他真的不错,也没错,所以无从挑剔,只能埋在心里,不知怪谁,只有怪自己不知足、怪自己脾气坏。怪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也明白,当陈子祥环住她的腰,问她“我们什么时候生个宝宝”时,她没来由地觉得厌烦与恶心,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跟商德仁得了一样的病,幸福而不快乐!
她忽然明白。什么叫做幸福而不快乐。这一刻,她看着商德仁,不自觉地露出会心的微笑。也许她也该透透气,暂时出走一下,想想自己到底要怎样?
“知道你过得很幸福,我的愧疚感也少了一半。”商德仁和她道别时,画蛇添足地说。子丽看着曾经许过终身的男人,心想,如果当初他没逃走呢?两人会变成怎么样?像商德仁这种很难长大的男人,会给她幸福还是快乐?也许既不幸福又不快乐。他的逃走,至少让她学会坚强,告诉自己,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令人难堪的事了,怕什么呢?
有情人终成“倦属”
嫉妒,或者没有疲倦来得叫恋人痛苦。嫉妒的时候,爱情至少还是生动的,疲倦感却让人想要从窒息的黑暗中逃走,对曾经炽热的爱情,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欲望。你感觉自己必须离开才能求得生存。但离开,未必意味着永不回头。
我想,每一个恋人都有不同的“爱情温度”。有些人并不能一直承受着高温,他们必须偶尔闪开一下,让自己感觉不那么“减腻”。而有些人能够保持高温较久,他们意识到疲倦的时间较长,往往不能了解,为什么他看到我的时候,脸上隐隐有不耐烦的神色,他暗示着我的关注让他疲倦,爱情要消失了吗?
温度仍然保持在高温状态的人,成了“爱情疲倦感”的受害人。而那个首先感到疲倦的人,既内疚,又无可奈何。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再感到那么累。
恋爱在暧昧不明的时候,任何一种疲倦,会被热情和想象为掩盖。当关系逐渐稳定后,疲倦,或者说是惰性,慢慢浮出水面来。如果你要他再像以前一样,你在三更半夜去找他,还要他帮你做宵夜,他不会再像从前那么殷勤;你问他,你爱不爱我?他不会再像从前,带你到海边对着满天的星星发誓,最爱的人是你;你若一再逼问,他会说,要不要我录一卷录音带给你,要听几遍就听几遍?他把你对爱的索求过滤成了怀疑。是的,疲倦感像夜幕一样低垂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稳定感使恋人们如获至宝,但当关系趋于稳定时,倦怠必定来袭。
有情人未必会成为眷属,但一定会成为“倦属”。没有排解过疲倦感的爱情,很幸运,因为你刚好享受到爱情最呛的那一段滋味。但不了解爱情会有疲倦感的人,对爱情的真实面目,还未看分明。
有人用向心力和离心力来解释男人女人在互相接纳后的互动。约翰·葛瑞(JohnGray)说,女人的注意力是向外投射的离心力,当她被接纳后,总是彻底忘我、全心仰望对方,被对方的需要搞得心慌意乱。
而男人在被女人接纳后,则会将注意力从她身上收回,投注在个人的需求上。
也许男女真有不同,这对于我们的上一代,要求“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外头的事比女人多得多的时候,也许说得通。现在的女人,在爱情被接纳后,未必不会有离心力。有离心力的人,如果你只是想用绳子缚住他,找个理由挣脱绳子飞远会变成他最想做的事。
我听过如下个案:有一个女人一直想结束关系,虽然她的闺中密友不断劝告,这样的好男人已经找不到了。她认为她的男人懦弱,因为他在与她有任何冲突时总是摸摸鼻子走开,或者低头说对不起,默默忍耐她的咆哮。(这样的好好先生你有什么好嫌的?爱扫他人门前雪的人说。)她是个护士,常值大夜班,如果是在她上夜班前,两个人有些不愉快,男人就会在她离开后大扫除、煮宵夜等她回来,桌上通常还会有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前三次她很感动,可是久而久之他的讨好让她十分不悦。(你到底在抱怨什么?我们想排队找这样的男人呢!)她最后的结论是:她要的是真正的男人,不要这种扶不起的阿斗!
当爱情的船只驶进了疲倦的岛屿,我们开始为伴侣贴上标签。被下了判断后的爱情(比如他很无趣、他一定不是好丈夫、他没有责任感,或她很黏人、依赖性太强、控制欲太重)很难再找理由翻身,只有静静地等待沉船。
是因为没有新伎俩,爱情才沦亡的吗?也许我们也不愿意看着辛苦摘来的丰硕果食干瘪,于是不断地找新伎俩来挽救疲倦。人们常用的新伎俩包括结婚“看看”。生个孩子来“玩”、度假散散心(散散疲倦感),也包括寻找第二春。有的外遇毁掉爱情,有的反而证明原来的爱多么可贵。
真正的病因只是疲倦,不是我们常听到的“个性不合”,所有的爱人都会遇到的疲倦,在爱情里也需要睡眠。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书中说,疲倦,就像外科大夫在恋人的脑袋里塞进一个大棉花球:
“我害怕一切会损害爱情形象的东西,因此我害怕看到对方的疲倦,它是爱情的对头中最残忍的一个。怎么样对抗它呢?”
如果我们不把疲倦感看成爱情的一部分,我们就会惊慌失措,越惊慌,越无法对抗。
绝大多数的言情小说都很狡猾,它们只写爱情前头最甜美的部分,以及受到阻碍时激荡出来的浪花;它们未曾描述过疲倦。于是我们的想象力无法接受有情人成为“倦属”的可能。
为何越爱越孤独
对于一个耽于孤寂的人来说,伴侣并不是一种安慰。
——莎士比亚
爱情与孤独之间,存在着非常奥妙的关系。
有人因为害怕孤独而选择爱情,不管那个爱情的品质是否合格;有人在爱情中越来越感到孤独,最后,爱情只成了压在胸口上的责任;也有人因为喜欢孤独而害怕爱情的牵牵扯扯,怕爱成为自由人生的绊脚石,只好逃走;有人得到爱情之后,抱怨情人让他不时咀嚼孤独:“可不可以多陪陪我?”
有了爱情真能逃避孤独吗?
我想,不能。人生中有人相依的感觉真好,但是毕竟没有一个肩膀,可以真正无怨无悔让你随时随地。大事小事往那里倚靠。爱情的魔力,确实会使我们许愿成为心爱的人的倚靠。但过重的倚靠力量,往往使我们的肩膀发疼,无法继续承担。
耐心被纠缠消磨后,誓言往往成了悔不当初的记忆。
没有人能承担天长地久的倚靠,在时光的荏苒中,倚靠你的人,总会成为你的人生压力。这时,你的孤独和逃离变成了迫切需要。
有一次我看见某报上有一位自称“好好先生”的男子投书,他说,他已经年逾六十了,事业小成,家庭美满,子女优秀,人家都羡慕他的美满人生。他有个好妻子,煮一手好菜,家事井然,两人看似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他还是很想离婚,他想突破美满的表象,只因他的美满婚姻,是因他承受了妻子过多的盘问、追索、调查与控管而来的。他想喘一口气。至少,在人生责任尽了后,让他喘口气吧!
他说,他那个年代的女人,确实常受男人欺压,可是像他这种男人也有啊,谁来替他们说话。
“我一看那封匿名的读者投书,还以为是我爸写的!”我的一位朋友开玩笑,“再仔细瞄一遍,才断定不是,因为我妈没煮一手好菜!”
这名投书男子其实是“德不孤,必有邻”,我为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即使是世人看来都美好的事,当事人心里,可能则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果爱情与爱情带来的责任,完全侵占了我们所需的孤独的自由,那么,生活也比监狱好不了多少。
他的妻子,必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吧!
没有安全感的人,害怕孤独;害怕孤独的人,怕面对自己,也怕面对生命的真相。
我看过很多人,没有安全感的人,选择了爱情当他们的安全感来源。最后,只是把爱情谈得越来越不安全。爱得越深,不安全感越重,质疑越多,恐惧越根深蒂固。
越爱越孤独。
在《爱的艺术》一书中,佛洛姆说了一句爱的箴言:“惟有能在孤独中自处的人,才能掌握爱的艺术,不致在爱的漩涡中幻灭与迷惘。”
能在孤独中自处的人,能给自己安全感,他们不是因为害怕孤独才寻找爱情。他们不是那种在大水中乱抓浮木的人,他们有泳技,所以也比较不容易把漂过来的稻草当成救命恩人。
没有安全感的人谈不好恋爱,也很难让爱情中快乐多于痛苦。这是我在许多爱情事件中的观察与体会。
跟没有安全感的人谈恋爱,也绝非享受。久而久之,压力真的很大。爱情若“任重而道远”,你只觉越来越吃力,像匹驮着棉花行入溪流中的骡子。
没错,在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和他人有了牵连,因而焕发光彩,我们有了“生命因而有意义”的感觉,沉溺在心有所属的幸福。
可是,如果我们还没成熟到能够享受孤独,那么,这样的爱情也不过是一种幻觉。
若依据弗洛伊德的看法,这种爱情和“恋母情结”并没有什么不同。胎儿以脐带和母亲相连,从出生后每时每刻都受母亲照料,使得婴儿以为,母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有所求,便得到满足与解决。
“连体”式的爱情观,与弗洛伊德所说的恋母情结似乎有异曲同工的地方。那意味着,我们并未长大,只祈求保护与不再孤独。
我常听到这样的话,男人说:
“爱情虽然让人痛苦,总比孤独来得好些。”
女人说:
“我要的不多,只是希望在伤心无助的时候,有坚固的肩膀可以倚靠。”
我们追求爱情,难道只是想要重返胎儿与母亲的脐带关系,回到那个没有风雨的子宫里?
如果是这样,我们长大、谈恋爱,只是为了追求一种“退化”。
我深深体会“能在孤独中自处的人,才能掌握爱的艺术”的涵义。能在孤独中自处,才有资格谈爱情。否则,爱情常变成两个亟求“退化”的婴儿——喋喋不休的指控与战争。
如果我们能把孤独视为生命不可剥离的一部分,则有助于我们了解恋爱,也能减轻失恋时“世界毁灭”的痛苦。
每个人都需要孤独。有些人比较需要孤独。“在印第安传统中,一个勇士深感沮丧时,会进入洞穴,不让任何人跟随。大家都明白,他必须独处,才能排忧解愤。他的妻子于是受到警告,若她不知趣地随他入洞,必会被洞中的‘火龙’烧死。勇士做好调适后,便会再度出洞,回归正常生活。”
这段话出自一位畅销书作家约翰·葛瑞(JohnGray)的书中。他引申说:“当男人封闭自己时,女人可别自作主张试图予以协助,这时是需给他必要的空间,了解他正处于疗伤止痛的过程,信任他有能力应付一切……当男人在封闭中受到干扰时,将会变得十分不可理喻。”有时,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印第安勇士。
他又说,感到巨大压力时,大部分男人有能力在刹那间完全封闭,女人则是一步一步封闭。
也许男女大不同。但我想,无论男女,我们都需要孤独。我们都需依靠孤独让自己的混乱沉淀、过滤,需要孤独思索,只有在孤独中,才听得见心中的声音。
孤独也是爱的一部分。当他说“我得好好静一下”时,并不意味着,你得诚惶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