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沙利文的宅邸接待了许多高官显爵,但今晚却与先前的聚会比起来有些特殊。
艾伦·里士满举起酒杯,向东道主讲了几句简短而有力的祝酒词。其他四位精心选择的来宾夫妇也碰杯祝酒。第一夫人穿着一身简朴的黑色晚礼服,光彩照人;在灰黄色秀发衬托下,她那张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的棱角分明的脸与生俱来就是为拍照用的,并且适合拍笑容可掬的照片。她笑意融融地面对着这位亿万富翁。尽管她的周围不乏富有的人、才华横溢的人和有教养的人,但她还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对沃尔特·沙利文这类人推崇备至,毕竟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是凤毛麟角。
沙利文理应哀伤未了,但他的谈话兴致却极盛。啜着进口的咖啡,他们在宽敞的书房里从全球贸易机遇谈到最近的联邦储备委员会中的官场斗法,从星期天爵士鼓队对淘金者队的胜负比数到次年举行的大选。在场的人都会认为艾伦·里士满在这次大选中稳操胜券。
只有一人例外。
互道告别时,总统和这位老人家拥抱,说了几句悄悄话。沙利文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然后微微打了一个趔趄,幸好抓住总统的胳膊又摆正了身子。
客人都离去了。沙利文在书房里吸着雪茄。他朝窗户走去,总统车队的灯光很快消逝不见了。尽管屋里没人,沙利文还是笑了起来。刚才沙利文抓住总统的胳膊时,总统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些许退避神色预示着那一特别的胜利时刻早晚会到来。弗兰克曾经向这位亿万富翁开诚布公地谈了他自己对这起案子的看法。沙利文对其中一个看法颇感兴趣:他妻子用拆信刀把攻击者给刺伤了,有可能刺在腿上或胳膊上,还有可能比警察认为的刺得要深,并且有可能破坏了肌肉神经。要是只是皮肉之伤,现在早该好了。
沙利文慢慢地走出书房,随手关上灯。沙利文的手指掐入总统的身体时,总统感到的肯定只是一丝疼痛。但要是有心脏病的话,紧跟一丝疼痛的常常会是一阵巨痛。沙利文一面想着诸多的可能性,一面咧嘴笑了起来。
沃尔特·沙利文站在山顶上看着那座绿色锡皮屋顶的小木屋。他把耳套摘下,用一根很粗的手杖支撑着站稳。每年这个时候弗吉尼亚西北部山区天气都异常寒冷。天气预报说肯定要下雪,井且很大。
他沿着一条冻得硬邦邦的路下了山。随着年岁的增长,到头来自己也成了一条对过往寻踪觅迹的线索,一种怀旧感老是萦怀不散。他在口袋里装着一本无所不包的备忘录,提醒自己什么东西需要修缮。他出生的这间屋子至今保存完好。当时他在接生婆的手中呱呱落地,看见的是明灭的灯光,还有母亲米莉脸上坚定刚毅的神色。而他母亲先前已有三个孩子夭折,其中两个都是在分娩中死去。他出生时,威尔逊已入主白宫,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交战双方鏖战正酣。
那个时候弗吉尼亚这块地方好像每个人的父亲都是煤矿工人。沙利文的父亲也不例外。由于经年的有劳无逸,再加上煤尘的熏染,儿子12岁的生日刚过,他就被缠身的病魔突然夺去了生命。多年来这位未来的亿万富翁都是看着父亲蹒跚着回到家,筋疲力尽,脸黑得像黑皮外套,一下子瘫倒在里屋的床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连与爱子嬉耍的兴致都没有。他可知道,儿子多么期盼他的关怀!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永远都是这样疲惫不堪,对他来说哪怕是一点点的关怀都成了奢望。
他的母亲有幸能看到她的儿子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这位儿子为恪尽孝道,可以不惜倾其所有,保证母亲过上安适富足的生活。作为对父亲的悼念,他把夺去了父亲生命的煤矿买了下来,总共花了500万美元,并且发给每个矿工五万美元遣散费,隆重地关闭了这个煤矿。
他打开门,进了屋。壁炉里烧的不是木柴而是煤气,烤得房间暖洋洋的。储藏室里堆满了食物,可足足用上六个月。在这里他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他从不允许别人到这里来跟他一起过。这里是他的私宅。除了他自己,有权呆在这里的人都已死去。他想独自呆在这里,他就想这样过。
他拖拖拉拉地吃着自己做的晚餐,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借着渐趋昏暗的光线,他只能分辨出倚屋面立的光秃秃的榆树轮廓。树枝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曳着。
里屋并没有按旧时的模样布置,已失去了原貌。他出生的这块地方从未带给他童年的欢乐,因为穷困潦倒无休无止地困扰着这个家庭。那时培养出的一不做二不休的做事紧迫感成了他日后事业成功的保证,确保他精力充沛、意志坚定,很多艰难险阻在他面前都会退缩。
他洗完盘子,走进曾经是他父母卧室的小房间。现在里面有一把舒适的椅子、一张桌子和几个书箱,书箱里面装有精心挑选的读物。角落里有一张小摇床,这个房间他小时候也住过。
沙利文拿起桌子上一只精致的手机,拨了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号码。对方的声音传来。沙利文拿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才出现另一个声音:
“天哪,是你,沃尔特。我知道你想分秒必争,但也不要操之过急。你现在在哪里?”
“你要是到我这个年龄也会分秒必争的,艾伦。即使你想慢慢来,也不可能从头开始。我宁愿在行动的火球中爆炸,也不愿不声不响地销声匿迹,我希望没有耽误你的正事。”
“我现在没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做。我对处理世界危机驾轻就熟。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吗?”
沙利文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话筒旁放了一个很小的录音机。
“我只有一个问题,艾伦。”沙利文停顿了一下。他突然感到喜欢这样做。他的眼前浮现出停尸房里克里斯婷的面容,他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等了那么长时间才杀死他?”
接下来是一阵沉寂。沙利文可以听到电话另一头喘气的声音。真不简单,艾伦·里士满非但没有换气,并且还如往常一样呼吸平稳。沙利文先是感到佩服,接着感到的是一丝失望。
“请再说一遍。”
“要是你手下失手的话,说不准你现在正会见律师,计划如何为自己辩护,驳倒对你的控告。你得承认你干得正是时候。”
“沃尔特,你没事吧?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沙利文把听筒从耳朵旁拿下来一会儿。电话装有干扰器,他的位置不可能被发现。如果有人想锁定他现在的位置,他敢肯定有人正在这样做,就会遇到一打这通电话发出信号的位置,而且其中没有一个接近他真实的位置。这个干扰装置花了他一万美元。不就是钱吗?无所谓。他又笑了。他想谈多久就可以谈多久。
“实际上我好长时间都没有感觉这么好过。”
“沃尔特,你胡说些什么?谁被杀了?”
“你知道,当时克里斯婷不想去巴巴多斯,我并不感到多么地惊讶。说实话,我猜到她想留下来,跟一些她夏天猎取的年轻男子鬼混。她说自己不舒服真是可笑。我记得当时我坐在轿车里,猜想着她会编出什么借口。她并不擅长撒谎,可怜的妞儿。她的咳嗽一听就是刻意装出来的。我想她上学的时候也会经常煞有介事地编出诸如‘狗吃了我的作业’之类不能自圆其说的谎话。”
“沃尔特……”
“奇怪的是当警察询问她没跟我一起去的原因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告诉他们克里斯婷说过她病了。你会回想起当时报纸上充斥着有关男女私情的流言蜚语。我知道若是我说她身体不好,再加上她没有跟我到岛上来,无聊小报就会说她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即使尸检证明没有。人们喜欢往最坏处想,往最刺激的事情上猜,艾伦,你明白这一点。要是你被人控告,他们肯定会把你想象得一无是处。不过也应该这样。”
“沃尔特,请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好吗?你显然不舒服。”
“艾伦,你是不是想让我把录音带放一遍,是一盘记者招待会上的录音,上面有你一句关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令我好不感动的话。你真值得称道。一段老朋友间的私人对话,被当地几家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录了下来,却没有公之于众。这可以使你盛名更盛,但我想还没有人了解。你这么风度翩翩,人缘又好,谁会留意你说克里斯婷病了。但你确实说了,艾伦。你告诉我说要是克里斯婷没病的话,她不会被谋杀的。她会跟我一起去岛上,今天还会活着。”
“克里斯婷只告诉过我一个人说她病了,艾伦。我曾讲过我从未告诉过警方。你怎么知道的?”
“你肯定告诉过我。”
“在那次记者招待会之前我从未跟你会过面,也没讲过话。这些很容易证明。我的日程是按分钟计的。作为总统,你身处何地,跟谁来往每时每刻大都记录在案。我之所以说大都记录在案,因为也有例外。克里斯婷被杀的那个晚上你就不在你日常去的几个住所。你恰好就在我的房间里,更确切地说,是在我的卧室里。在那次记者招待会上我们一直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说的每句话都被录了下来。你不是从我这里知道的。”
“沃尔特,请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想帮助你解决问题。”
“克里斯婷从不擅内敛,她肯定会为自己能够跟我耍花招而沾沾自喜。她大概向你吹嘘过,是吗?吹她是怎样对付那老家伙的。因为我的先妻实际上是世界上唯一会告诉你她装病的人。你却无意当中把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了出来。不知何故我现在才悟出来。可能是过于急切地想找到杀害克里斯婷的凶手的原故,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谋财害命的假设。或许是一种直觉让我放弃了这个假设,因为我从未完全忽视克里斯婷对你的一片痴情。但我又想你不可能这样做。我本应把人性朝最恶处想,那样就不会失望了。但有句话说得好,晚做总比不做强。”
“沃尔特,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沙利文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但仍不失先前的那种铿锵有力,那种咄咄气势。“因为,你这个恶棍,我想让你知道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你面对的将会是法庭上律师之间的唇枪舌剑、公众面前的丢人现眼,诸如此类作为总统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当警察出现在你家门口时让你不会感到吃惊。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知道到底谁会带给你这一切。”
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紧张。“沃尔特,如果想让我帮忙,我会的。但我毕竟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虽然你是我的故交,但我不会容忍无论你还是其他人的无理指控。”
“随你怎么说,艾伦。你会想到我要录下这段谈话。这无关紧要。”沙利文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嫩小子,艾伦。我把什么都传授给你,你也学得不赖,甚至爬上了这个国家最炫耀的位置。值得庆幸的是,你也会跌得最惨。”
“沃尔特,你经受的压力太大了。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让我帮帮你。”
“真可笑,艾伦,那应该是我向你提出的建议。”
沙利文啪地一下关闭了电话,关上录音机。他的心脏跳动得异常迅速。他用手捂住胸口,强迫自己放松放松。冠心病是不能听之任之的。但是他觉得身体还行,这次就随它去吧。
他朝窗外看去,然后又把目光转入室内。这就是他自己小小的家园。他的父亲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去世的。想起这些,多多少少对他都有些安慰。
他又躺回椅子里,闭上眼睛。第二天早晨他要给警察局打电话。他会把一切告诉他们,把磁带交给他们。然后他会坐观事态的发展。即使他们不控告里士满,他的事业也会到此为止,也就等于说,这家伙无论是事业、精神抑或是心智全都要垮掉。谁在乎他变成一具行尸走向?这样就足够了。沙利文笑了。他曾发过誓要替妻报仇。他做到了。
忽然,他感到他的一只手从身边抬起,他猛然睁开眼睛。于是他的手攥住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直到枪管贴在他的脑袋的一侧他才真正反应过来,但是已经太晚了。
总统一面看着电话话筒,一面对了对时间,现在行动该结束了。沙利文没有白教他。老师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好极了。他几乎是确信无疑,沙利文在向世人公开自己的罪责之前会跟他联系的。这样事情相对来说就好办多了。里士满起身上楼到自己的私房。死去的沃尔特·沙利文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老是把死去的对手挂在心头只会耽误事情,于事无益。事既毕,所做的只能是去迎接下一个挑战,这也是沙利文教的。
暮色中年轻人盯着这座房子。他听见一声枪响,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窗户里微弱的灯光。
比尔·伯顿很快回到了科林身旁。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搭档一眼。两位训练有素、忠于职守的特工,死在他们手里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乘车返回的路上,伯顿的身子深埋在座位上。任务终于完成了。加上克里斯婷·沙利文,总共杀了三个人。为什么不算上她呢?这一场梦魔都怪她。
伯顿低头看看手,仍然不能相信这只手刚才还握着枪柄,扣动扳机,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伯顿的另一只手曾拿着录音机和磁带。现在这些东西放在口袋里,不久就会化为灰烬。
当他监听沙利文与塞思·弗兰克在电话上的谈话时,伯顿还不明白那个老家伙拿克里斯婷的“装病”做什么文章。但是当他把这次通话内容告诉总统时,里士满朝窗外凝视了几分钟,比伯顿进来时显得更加愁容满面。于是他给白宫对外传媒部门打了个电话。几分钟之后他们把米德尔顿法院门口台阶上的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的录音听了一遍。从总统表示对老友的同情,到生活中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及要是克里斯婷没生病就不会被害云云。显然他没有留意是克里斯婷被害那天亲口告诉他生病了的,于是乎说漏了嘴。这个事实可是证据确凿;这个事实可能会让他们每个人都完蛋。
伯顿瘫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他的上司。总统默默地看着那盘磁带,好像试图用意念把磁带上的每字每句都抹掉。伯顿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像个政客一样把无奈的情绪用语言表露了出来:
“我们现在该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