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姜不是调控命运的巨人,她除了拚命地想追上他的脚步之外,也渐渐规划起了自己的未来。她只是希望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调到最小的差距,至少别让她从遥不可及的地方遥望他。只要这样就足够了。这种愿望比起鸿图壮志有点可笑,但是在女孩子心里酝酿的时候却十分真切,她们不允许任何一个无意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以嘲笑或者不切实际的眼神来看待这个认真的决定。
站在楼下的柯睿熙用鞋底蹭了蹭脚底的石板路,仿佛有一层热气要将他的鞋底给熔化了。夏天的燥热与不安,像搁置在炽热太阳光下的铜鼓,越敲越烈。
没有办法追逐时光的女孩在拚命地拼凑回忆,有一些人怎么都没有办法去憎恨,有一些人怎么都没有办法去喜欢。
窗外视线可以触及的地方,交织着一条又一条错落的电线杆,还有从东家拉到西家的网络配置线,或是掠过屋顶的天线。蒋小姜所能看到的比井中的青蛙能够看到的天空还要狭隘。
这一年,蒋小姜十七岁,这时候的她早已学会了对比,也懂得嫉妒。她心里的冰霜一天一天地加剧,如果你不细心观察,是不会发现的。
【2】
柯睿熙还在楼下假装耐心地等着自己。这个时候妈妈没有打招呼就推开蒋小姜房间的门,催促道:“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看分班情况吗?再不去,回来就晚了,天黑了之后,骑车多危险。”看到她连背上的拉链都没有拉好,拍了拍她冰凉的后背,帮她把拉链拉好之后,又开始啰唆地数落着:“女孩子怎么能不穿好衣服就拉开窗帘呢,不知道对面住的都是什么人吗?”
蒋小姜想说裙子已经快要容不下自己的身体,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妈,你早上去了哪里?你不会真的去看分班名单了吧?”
昨晚就开始期待分班结果的妈妈,昨天临睡前还说自己要去学校看看。
“没有!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闲工夫,”妈妈躬下腰,把小姜扔在床上的衣服整理起来,“今天外面热死人了啊!怎么穿这条裙子呢,好像旧了点哎。”
第15节:第一章六年之痛(4)
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裙子。如果这个时候跟妈妈说买一条新裙子的话,一定不会被拒绝,正是因为这样,更不能那么做。这几年两母女相依为命走过的日子并不容易,蒋小姜比同龄的孩子更懂得体恤和照顾家人,她看着妈妈脸上逐日增深的皱纹无限哀伤。
“那说明你的女儿在一天一天地长大啊……”蒋小姜迅速转过身,做了个鬼脸,匆匆跑下楼,妈妈也跟随在她的身后下楼。哪怕自己的世界下一秒倒塌,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她始终喜欢以这样轻松的方式避开人们的视线,同样避开自己生活的这片天空。
楼下的客厅里又摆了一箱新买来的白酒,蒋小姜在箱子前面停住脚步,回过头,又忍不住对妈妈唠叨:“妈!你怎么又买酒了?”
“……单位发的!”蒋妈妈边说边将蒋小姜往外推,嘴里念叨着,“快去啦!要迟到了!早去早回。”
“走吧!”小跑出来的蒋小姜迎上柯睿熙将要失去耐心的目光,还要接受他近乎抱怨的口气,“等了很久了哎。你们女生都这么磨磨蹭蹭吗?”
“你是唐僧吗,老念叨累不累啦!”蒋小姜半推半就地将柯睿熙往前面推,他手上提着的购物袋打到了她的小腿,她才注意到柯睿熙手里一直提着的袋子。
“喂,这是什么?”
“阿姨!我们先走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人都开口说话,只可惜柯睿熙与蒋小姜妈妈的告别声盖过了蒋小姜的询问,她怀疑柯睿熙是否听到了。
“妈!别喝酒!我回来如果闻到酒味的话……”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有事没事就会斟上几杯酒,坐在爸爸的照片前,边和爸爸聊天,边喝着酒,说到烦心事的时候,能喝完一整瓶的二锅头。蒋小姜想起来就为妈妈的身体担心,可是不管她念叨多少次,妈妈说戒酒戒酒,但趁着蒋小姜不注意的时候,又会偷偷喝上几杯,几年下来,她喝酒养成了瘾。
“好好好!路上小心!呵呵,肯定能进理科A班!放心放心!”隐约传来的声音,最后被热腾腾的气体隔绝后,空洞地回响着。蒋小姜似乎听到了妈妈弯下腰去打开酒箱,拿出酒瓶的声音。
第16节:第一章六年之痛(5)
如果能够进理科A班的话,蒋小姜就打算以这个和妈妈约法三章,让她戒掉酒瘾。可是,好像又不单单是为了和妈妈之间有可以约定的资本……
理科A班,在乎的似乎不是这个结果,而是到底能不能与柯睿熙同一个班,因为他肯定能够进理科A班,所以才会那么渴望这个结果。蒋小姜默数着脚下一块块高低不平的石板,得出这样的答案,她比谁都纠结,要知道她可是为了柯睿熙才放弃了自己更偏爱的文科。
“再这样在太阳底下站五分钟,我就快中暑了。”柯睿熙还是在抱怨,紧蹙的眉头写满了焦躁不安。
夏天就是这样。所有的人都会在如同蒸锅的城市里厌倦温度,恨不得钻进水里,或者是待在开至最低度的冷气房里。
蒋小姜瞪了他一眼,“你跟我就那么计较吗?多等我一分钟你会少一斤肉?”
她也很想说,你以后还要等女朋友呢,女生天生就是用来等待的。可是她多么害怕,害怕柯睿熙说,你又不是我女朋友。于是,她低下头,把脸撇向另一边,沉默下来。
“绝对会多一公升的汗!”柯睿熙较劲的回复让人烦躁。
蒋小姜吐了一口气,没有与他再争辩下去。加快了脚步,抢先走在他的前面,她总固执地觉得只要这样子就唯有自己在他的视线里,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可她却单纯地相信了很久。就好像偶像剧里面教给人们那些不靠谱的恋爱法典,始终还是有人去尝试。
【3】
蒋小姜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裙角被风一吹略微扬起。
一辆疾驰而过的自行车差点擦到了柯睿熙手中提着的袋子,这小小的碰撞让柯睿熙想起了妈妈交代他交给蒋小姜的新学期礼物。他快走了几步,拉住蒋小姜的手臂,说:“拿着,我都快忘了。”
蒋小姜顿了顿脚步,转过身,接过柯睿熙递过来的袋子,心里有一丝丝萌发的惊喜和欢心,嘴角不禁扬起来。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崭新的双肩包,是最近女孩子中间很流行的那种休闲款,她美滋滋地说:“眼光还不赖嘛……你怎么想起送我礼物了?”
第17节:第一章六年之痛(6)
蒋小姜以为这是柯睿熙给她制造的惊喜——提前的生日礼物,如果是的话,她就可以说通为什么那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没有主动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原来是学会了给女孩子制造惊喜,但是柯睿熙的答案让她失望了。
“开学嘛,妈妈买的啊,摆家里一个月了,暑假补习我一直没有想起来带给你。”
蒋小姜撇开视线,气嘟嘟地把双肩包往背上一背,转身加快了脚步。柯睿熙并没有追上来,他被一块缺口的石板绊了一下,差点狼狈地摔跤。
“我觉得你们这边的路应该修一修了。”跟在蒋小姜身后的柯睿熙还没有察觉蒋小姜的火气,继续说,“哎,这个老城区真的比不上沿江的那片新区,那边的环境比这里好上千百倍。”
蒋小姜很鄙视地回过头,头顶上高大的榕树投置下浓浓的树影,她的身体沉浸在短暂的清凉之间,回过头去看柯睿熙,瞬时凝结成冰。
“不喜欢就别来!”蒋小姜丢下这句话之后,回头继续走。
尽管她也那么讨厌这儿,却不喜欢他以这样的口气来讨论这里的一切,这些与她的成长有着密切关系的东西。她想告诉柯睿熙这里的所有在他没有出现的时候是这样,出现了以后还是这样,就算哪天他不在了,这里还是会这样。但是她把自己的嘴巴管得很好,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向后望,仿佛这条小巷延伸出去的是一个世界。
每天都必须来回经过的一条街,狭长的小巷,以不规则的距离种植着高大的榕树。蒋小姜看林业局的工作人员给其中的一棵树挂上过吊牌,上面写着:百年树龄——甚至还推算过多少年之前它在这里植根。她抬头仰望过那棵树,那是好几个她搭起来都没有办法够到的高度。
沿路都是小小的楼房,因为建筑时间久远而显得邋遢的外墙,以及根本没有照明的走道。她往柯睿熙身后的长街望去,现在还能看到自己的家,小小的家,那个被称做她的房间的小小阁楼,开着的窗户还没有关上。
第18节:第一章六年之痛(7)
卡嚓。应该很快就会被妈妈关上。这是蒋小姜能想到的妈妈的习惯性动作。在这里度过了十七年,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在哪个不经意之间说出那些与数字有关的故事,总会让人感到一阵伤感。
“蒋小姜,你今天吃了火药啊?我只是随便说说。”柯睿熙小跑了几步,追上了蒋小姜。可是蒋小姜没有回应他,她发现自己刚刚在回头那一瞬间看到的柯睿熙,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觉得他本身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她的圈子。他们之间是硬生生地有了捆绑关系,并且这种关系不尽和谐,只是让她习惯。对于柯睿熙,蒋小姜的心里又恨又爱。
六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在六年的时间里是不是足够将一个你原本应当憎恨讨厌的人转化成你所喜欢的人。她的答案渐渐变得模棱两可,直到前不久董夕希问她是不是喜欢柯睿熙,她的世界就像是瞬时间被冻结住的冰霜,那些她不愿意去承认的东西,一下子就排山倒海而来,一点一点啃噬掉她的自尊心。
蒋小姜停下脚步,直直地望着柯睿熙,“如果这边的环境不好,那你为什么要搬到这个区来?为什么不住到沿江新区去,那里更适合你,不是吗?”
“啊?”
蒋小姜苦笑着转过头,继续往前走。柯睿熙识相地跟在她后面。
蒋小姜踢着脚边的石头,在他的眼里她一定很奇怪,总是会突如其来一个问题,将他弄得哑口无言。可是他怎么就不知道蒋小姜就算再没心没肺,有时候也不免忧伤。
她想起2000年的那个立夏,那个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夏天,爸爸离开了,柯睿熙却来了。
穿着露脐的表演服从校车上一蹦一跳地下来,脸上的妆还刻意保持着没有擦去。蒋小姜的印象中爸爸总会在她每一次演出完之后,牵着她的小手到影楼去。这一天同样期待。
卡嚓。卡嚓。每一张的姿态都不同,每一张的表情都迥异。可是每一张中的自己都抹不去十一岁小女孩的不谙世事,以及眉间舒展开的不需提示的幸福时光。
第19节:第一章六年之痛(8)
难以置信的是一推开家门面对着的就是妈妈哭丧的脸,妈妈的眼圈红得通透,而小姜愣愣地看着,不知所措。然后看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男孩,以及满怀歉意的陌生女人,她的眼睛和妈妈一样红。这个男孩就是后来的柯睿熙,女人就是言姨。
十一岁的小女孩还太幸福,不知道如何应对悲痛。
但却足以深刻地记住,自己成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像完整的身体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个器官,蒋小姜除了哭,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做的。
爸爸死后的整整半个月时间里,蒋小姜躺在自己的小阁楼里,清晨的时候听到爸爸推开门骑上自行车之后车轮滚动的声音,半夜的时候听到爸爸小心翼翼地在洗手间里冲着冷水澡的声音。
小姜哭着睡去,又在梦里哭着醒来,不断地重复。
柯睿熙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就是在她哭晕过去之后,第一次醒来。看到他,她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每一次蒋小姜哭柯睿熙都不说话,只是立在那儿,用那双仿佛能望透人灵魂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直到她停下来,他才会说话,那时候柯睿熙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她红着眼睛朝着柯睿熙嘶喊着“为什么你要来这里”的时候,他愧疚地低下头,在他身后承担着他所有责任的母亲,跪在作为死者家属的蒋小姜和她妈妈的面前一直说对不起。
从那时候开始,几乎整个夏天穿着职业制服的女人都会带着她的儿子来到她们家,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他们陪伴着她们走过了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光。
也是在2000年的夏天之后,“对不起”这三个字不断地重复,穿透了蒋小姜的悲伤,那股仇恨渐渐转化为依赖融化在心里。后来她在想起为什么仇人会变成朋友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件事,结论是:是不是女孩子都特别容易哄,只要对方装出一副很真诚的样子,并且执着地将这副样子保持一段时间,再大的错都可以得到原谅。就是这样的立场不坚定,就是这样的掉以轻心。
第20节:第一章六年之痛(9)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蒋小姜不再叫小男孩的妈妈“阿姨”,而是亲昵地称为“言姨”;她也不再叫小男孩“喂”,开始叫他“柯睿熙”,一切都从那时候开始改变。
六年的时间,柯睿熙在蒋小姜的心里有了一个属于他的房间,在那个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盒子,每一个盒子里面都装着属于蒋小姜和柯睿熙的回忆。可如今2000年已不再,那个夏天也已经没有办法重复,那时柯睿熙却深深地刻在蒋小姜的心中。
柯睿熙,你不记得了吗。2000年的那个立夏,当我受伤的心慢慢开始接受你的时候,我们曾一前一后在这条小巷里奔跑着,那个时候你还兴奋地说这里远远比你住的小区要好玩。现在你都忘了吗?蒋小姜在内心持续无声地念着这句话,一直念到她的眼泪可能在下一秒就跌出眼眶,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已经中毒太深。
划开弧线的半圆,原本是属于不同位置的人,因为一场变故而被安排在一起,应该是很勉强的事情吧。
六年前也曾听过两位母亲的言笑之谈,比如一方说以后小姜就嫁给我们睿熙吧,另一方笑呵呵地表示赞同。
如果说小时候编织过那件叫做爱情的毛衣,那么,那时候一定想过要给柯睿熙套上。这种单方面的幻想也不是没有过,不然怎么算是女孩子呢?心思细密,想像力丰富,这一类的形容词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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