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经住着上万人,山水明秀,满目繁华,但现在,只有三个人,冷清清地站在一块残破的土台之上。
“你们确定,愿意就此放弃神职?”面前的人,脸上总是挂着安宁的微笑,不论说的是怎样的话题。
葵颜与定言对视一眼,看着各自握在手中的石头。
定言从来都自信与自己的处变不惊,天生冷静,但是,当那个人把那十块形色各异的石头摆到他面前时,他终于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一场错愕。
十二位神君里失踪的十位,竟然生生地“睡”在了十块石头里。
那个人。是跟着葵颜回来的,那一天,当他们双双出现在村口时,他清楚地看到葵颜发白的脸。
他们不愿意相信堂堂十位天神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封进石头的事实,但又不得不对自己的眼睛与天神的本能屈服。石头里渗出来的,属于每一位同僚的“气”,做不了假。
那个人说,天地之间最厉害最猖狂最难以灭绝的野兽跑了出来,这种恶兽没有形状,甚至没有名字,但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就连天神也未得幸免。而被这恶兽侵入之后所造成的后果,在天神身上会比在凡人身上严重千万倍。如今,只有借诸方神石之力,压制并且“清洗”这些“已经被弄脏”的神。
“你们可知,为何倒现在,唯有你二人还能保持本性?”那个人曾这样问他们。
葵颜摇头。
“因为你天生的恻隐之心。”那个人看着他,“一个只行善举,不问前程的家伙,恶兽再想钻进去,也是没有办法的。”
“可我并没有葵颜这么伟大。”定言坦白地看着对方,“莫非那恶兽是看上了谁家姑娘,需要留下我来替它绑红线?”
“月老啊,旁人都当你是天地间最多情慈悲的神,却在如此情况下,还能与我玩笑。”那个人笑着摇了摇头,“若将你比做一座城池,在敌人贡献你之前,你已经先它一步把自己烧了个干干净净。如此,敌人自然再也讨不到半分便宜。不知我这样的比喻,可算恰当?”
他皱了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人。”对方笑答,“我的工作已完成大半,我来找你们的目的,无非是需要你们帮我收尾,如果二位希望这个世界安好的话。”
他们看着这个人的眼睛,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对方所说的每个字,这个人身上仿佛散发着看不见的但又非常清晰的光芒,让人不知不觉地想靠近,想跟随。
如此的结果,就是他们跟着这个人,走了千山万水,又寻来了两块石头——
一块“天绯盾”,一块“情起箭”。
此刻,定言看着手中这块不足一尺,从头到尾依次呈现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光彩夺目的透明石箭,淡淡道:“只要我们放弃神职,将各自的九成神力注入这两块石头,一切就结束了吗?”
“这两块石头的作用,与那十块不同。”那个人点点头,笑道,“这千疮百孔的世界,最需要的,就是恻隐之心与相爱之人。这两种东西,扩散得越大越远,越好。”
“做不做神,我并不在意。”葵颜如是道,“只是,我们都离开了,天界又怎么办?”
“宇宙万物,永远都在更替之中。”那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会有新的力量出现,继续扶助这个成长中的世界,无须担忧。”
定言掂了掂这块美丽绝伦的“情起箭”,回想着那个人所说的,有关这块石头的种种,深吸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不做月老,也没什么要紧。不过……”
“不过什么?”
“卸任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曾答应一个家伙,春天之前要去看她。”
12
“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逃跑。”他目不斜视地说。
“我好奇你回来这里干什么。”葵颜回想他跟自己说起的那些事,“不会是回来看看那只野猪油没有长出红线吧?”
“是。”他笑笑,“你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吗?”
“妖物若能修炼出红线,也算新鲜了。”葵颜想了想,调侃道,“莫非你打算再卸任之前,最后再行使依次月老的特权,撮合野猪姑娘?”
他笑而不语。
俯瞰山下那座修建一新的村落,以及绿意盎然的田地,一别数月,这里变得比想象中更好。
不过,超出他想象的,不止是这个曾短暂停留的村落,还有住在这座大山里、拼命想要“长”出一根红线的阿松。
此刻,那只野猪就躲在离村子最近的草丛后面,透过狭窄的缝隙,呆呆地望着村长家的房子,看一会儿,往前挪一点,又退一点。
智巍换了一身新衣裳,捧着一大束刚摘来的鲜花往家里走。后天,他就要去山那边迎亲,在那之前,他希望屋子里能充满飞云喜欢的花香。
定言的突然出现,把阿松吓了一大跳,然后便是一万分的惊喜,撒开四蹄,从草丛中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看我了?”兴奋如她,连他旁边多出来的葵颜也没看在眼里。
不等定言答话,阿松已迫不及待地伸出自己的右前蹄,兴奋得语无伦次:“你看!有了!真的长出来了!”
他微微一怔,面前这只脏乎乎的猪蹄上,居然真的生出了一根红线,像个乖巧的小尾巴一样在空气中摇动着。
“恭喜。”他微笑。“妖怪的红线,原来是可以被自己看见的。”
阿松高兴地点头,望着山顶道:“土地公果真没有骗我,月老一定听到我看到我了!”
“嗯,月老一定看到你了。”他保持着微笑,“然后呢?”
她的喜悦顿时被这句话打扰了,回过头,热闹的村落就在摇曳的野草之后,那个地方,却至今也没有她的位置。
“听说,后天他就要把飞云接来了。”他继续道。
她沉默半晌,突然抬起头:“我会继续去恳求月老!”
“如果智巍和飞云才是理所应当的一对呢?”他问。
她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很久,说:“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山里一起玩耍。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怕我,也不会拿着武器来追我。他曾说,我要是一个人就好了。所以我很努力地修炼,努力以人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努力将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失足滚下山坡,北锐利的石尖刺破头颅,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咽气。可我怎么能让他死呢?我拼命去抓复僵,我不怕那些妖怪们会咬掉我多少皮肉,一点都不怕。我愿意这样,我要他还像从前那样活着。我愿意帮他寻找猎物,只要他高兴。他对我也很好啊,一直照顾着我。”她慢慢抬起头,小眼睛有些发红,“这些,就是爱吧?月老不是一个成全‘爱’的神吗?”
定言总觉得,即便现在是午后,明艳的阳光洒下来,他还是不觉得温暖。
“好吧。”他蹲下来,默默阿松的脑袋,“明天夜里,我带月老来见你。”
13
“你果真要成全这只野猪?”葵颜笑问,“月老的收山之作,竟然是一只野猪?”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默默朝山顶而去。
春天一到,不论白天黑夜,天气都变得很喜人,各种花草的香味弥漫在越来越缤纷的山野之间,生出嫩芽的树枝上托着半弯明月——不知这个时候,月宫里的女仙们是否还在很欢乐地追兔子玩。
天空已经永远是天空了,再也回不去了。这一点,他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在彻底放下这个身份之前,他确实应该再做一些什么。
跟他想的一样,在山顶那一团泥巴前,一个丑丫头正在虔诚地磕头。
她的动作很缓慢,磕一个头,便直起身来默念些什么,然后再磕,如是往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难道,她每次都是这样,直到天明?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分明看到她的额头已经破了,这只野猪阿,是连轻重都不知道的吗?
鲜红的血,混着泥土,印在她的额头上,更丑了啊。
可她磕得那么认真,眼里是满满的虔诚与期待。
葵颜叹了口气,说:“就成全她吧。我看着都心疼了。”
“走吧。”他说。
专属于他的红色世界里,不停磕头的妖怪变成一个越来越淡的黑点……
14
翌日深夜,他履行诺言,不但带来了月老,还带来了她最重要的人。
今夜没有月光,只有呼呼吹过的冷风,就算春天到了,难免还要熬一场倒春寒,这是惯例。
阿松紧紧抱着被扔到地上的没有知觉了的智巍,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定言:“你说你就是月老?”
“抱歉,破坏了你的想象。”他上前,拍了拍他的“塑像”。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阿松一如既往地老实,“我现在很紧张,又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葵颜笑看着她:“你这野猪也算是有福气,碰上我这个专门成人之美的好兄弟。”
“嗯嗯。”阿松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望着定言,“月老大人,接下来,要我做些什么?”
他转过身,笑:“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什么问题?”她喜形于色。
“这个男人,爱你吗?”
“他……”阿松的思维似乎被堵住了,好半天才犹豫着说,“爱的。”
“如何爱的?”
阿松又被问住了,努力回想了许久,说:“他知道抓复僵有危险,总提醒我下次小心。他怕别人发现我是妖怪伤害我,把握藏在山洞里。他会带吃的给我。他还说,我是他非常重要的人!”
“阿松,”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温柔地看着她,“如果他对你说的不是‘下次小心’,而是‘不要再去’,你的答案才有说服力。”
阿松一愣。
他的手指抚过她额头上的疤:“爱你的人,不会把你放进危险里,不会在亲人朋友面前将你藏起来,最重要的是……”他看着她越来越愕然的双眼,说,“不会那么开心地去娶另一个女人。”
“可是,”阿松支吾着,“我一直在努力,他的任何要求我都会去做,我不让他有一丁点不开心。如此下去,我们……”
“努力?!”他打断了她,“你可以努力去抓一只鹿,可以努力去修炼成人,甚至可以努力让自己变成这片山林乃至整个世界的霸主,但,你根本不可能努力让一个不爱你的人爱上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世上唯一不能靠努力得来的,就是爱情。”他站起来,“不论你如何虔诚哀求,如何低入尘埃,最终也不过是在唱一场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独角戏。”
此言一出,连葵颜都愣住。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袍角,嘴唇微微颤抖着:“求你,就这一次!,就帮我这一次!只要你肯为我们绑上红线,他跟我就能结成夫妻不是吗?就算他只能再活几年!你看看我的手指,不是有红线了吗?”
他的脸,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冰冷过,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长错的红线,毫无价值。”他看着这个快哭出来的女妖怪,“死去的人,也不该再占据活人的世界。”
不等阿松和葵颜反应过来,他突然照准智巍的天灵盖拍了一掌,旋即又捏住阿松右手的尾指,轻轻一拽,一道红光顿时自他们的指尖迸出,伴着轻微的“嘶”的一声,阿松最爱的男人,以及那根千难万难才长出来的红线,就这样在她眼前化成了一片飞灰,三两下便被呼啸的寒风吹得踪迹全无。
阿松彻底傻了,跳起来去追抓那些灰烬,口里发出奇怪的喊声,像哭,又像惨叫。
“定言?”葵颜一把拽住他,“你疯了?”
他奇怪地看着葵颜:“你认识我多年,我几时有过‘疯’的时候?”
“你……”葵颜无法反驳,“好吧,就算你有你的理由,不成全她跟那个男人,也没必要毁了这妖怪的红线啊。”
“我不能纵容一条长错的红线。”他平静地说,“这也是月老的职责。”
“很可怜的啊!”葵颜指着呆站在山顶边缘、已经凝定成石像一般的阿松,“她把你当成她所有的希望,结果……”
“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使危险的行为。现在她应该懂这个道理了。”他往阿松那边看了看,“我们走吧。”
“等等。”
阿松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他站住,没有回头。
“请问,您是月老吗?”他就站在离悬崖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突然出奇的平静。
“我是。”他清楚地回答。
阿松笑了笑,一字一句道:“我从未像现在这般,这么深切地憎恨月老。”
“是吗?”他的嘴角微微一扬,“我很荣幸。那就这样吧,告辞。”
他迈开步子,轻轻松松往山下走去。
身后的山顶,石头一样的阿松,被埋在越发深成的夜色里……
15
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与那个人越好的地方了。
荒凉的石滩上,定言保持着安然的神情,仿佛要去的,只是一个再随便不过的地方。
“定言。”落在他后头,一直锁着眉头大量他的葵颜突然叫住他。
“怎么?”他回头。
“我从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葵颜凝视着他的脸孔,“我们真的认识了那么那么多年吗?”
他用一个好笑的眼神回复了他。
“不怕你笑,当你毁了阿松的红线与那个男人时,我被你吓到了。”葵颜认真地说,“那一瞬间,我突然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
“这问题只有你自己才有答案哟。”他耸耸肩,转过身去。
葵颜抓住他的胳膊:“我曾问你,为何能做到不出纰漏,你说,当局者迷,过犹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我们就要卸下神职,能否明确告诉我答案?”
他仰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葵颜的左眼,又点点他的心口,最后落到他左手的尾指上。
葵颜的视线跟随着他的手指,不明所以。
“这三个地方,是情腺所在。”他缓缓道,“情自眼起,再入心,而后入指,则生姻缘之线。那些红线,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就连人类也不例外。阿松以为,人类天生就带着姻缘线,这是错的,只因人类是最容易动情地物种,所以情腺往往很快被打通,红线自然长的顺利。妖物虽也有情腺,但通常不太发达,故而很少有妖物能长出姻缘线,除非真是用情至深。”
“即如此,何苦要毁了阿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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