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额前是齐眉的刘海,后面则扎成两束麻花辫,就简单的放在肩膀前。上课的第一天,父亲亲手给我编了辫子,在他的生命中或许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手法显得笨拙,但我还是为此事而感到开心。
那天父亲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像任何的一个家长一样,叮嘱我在学校不要跟人打架,要听老师的话……他讲了很多,但是我最后也没能记起太多。当我看着从校门口涌进去的人流时,突然便感到了害怕,但却仍是强忍着,直到他走远了我才捂着头闭着眼睛蹲在地上,许久才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上第一堂课的时候,班主任要我上台做自我介绍。我的手垂在身前,十根手指都扭在一起打成了结,低头时还看见自己的双腿在轻微地颤抖着。我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过话,更别提这才是我第一次同他们见面。我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用一嘴参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说,“我……我叫夏……至希。”下面随即哄堂大笑。我当时脸就红了,随即将头深深地埋下。
紧接着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说,“吓窒息,这年代还真是什么名字都有人取啊,不过名字还蛮符合你的体貌特征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更为强烈的笑声。
至希原意是得到希望,但是却不巧与窒息同音,也许生活本就如此,当我们对于某事怀揣着希望时,最终带来的可能只是更大的失望,所以我从小就把希望一词剔除出了我的词典。我想对于我来说这种东西本就该戒掉,正如人的两面性,人前人后终归是不同的,我们都曾在人前放声大笑,可却无人看见我们独处时黯然地落泪。
班主任也没有为难我,她让后面的男生坐下,在笑声停下来之后就让我回了座位。我被安排在一个较为中间的位置,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而那时的我总觉得他们一直用异样的眼神在盯着我看,虽然我长久地低着头,但这是由于恐惧而第一时间在我心中萌生出来的想法。
这便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堂课,除了笑声,其他的也记不真切了。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后,他们的笑声再也与我无关,似乎那一天他们用尽了所有热情来与我招呼,但却没有得到回应,因此便草草放弃了。
我在学校里,就像一个刚从原始森林出来的土著居民,完全的丧失了语言,冷漠也许就是那时我给人唯一的印象了。因为入学比较晚,比班上多数的同学大了两岁,而且还带有浓重的乡下口音,一开口便会引来同学们的嘲笑,为此我变得更加的自闭。
每次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时,我都是低着头,让额头前的刘海垂下来,挡住我不知名的表情,然后默不做声,保持一贯应有的沉默,直到老师为了化解僵硬的气氛而让我坐下。久而久之老师也习惯了我的习惯,此后便也不再叫我。
平时的我就喜欢一个人躲在图书馆里,安安静静的看书,那是一段难得可以抛开闲言碎语的静谧时光。我就这样,独自守着内心无限的恐惧与无助,每天穿梭在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下,悄悄地伴随着时间成长。
对于我的冷漠,同桌柳晴便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上课那段沉闷的时光总是让我们无所适从,她每次都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黑板,若有所思,嘴里则咬着笔帽,当我侧过脸去时可以看见那个笔帽上面已经满是她的牙印了。偶尔上课走神时我就会想,如果某一天,她突然发狂,把我当成她的笔帽,上来就直接乱啃,那我该不该拿笔扎她,想到这些我心里都会后怕,马上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
贰.
那时教我们生物的是一名年轻的男老师,单从外表就可以看出他年龄。许多女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他长得帅,也许是因为我们尚小,所以这般花痴便被一种仰慕理所当然的取代,变得顺理成章。
许是因为年龄差距不大的关系,在教到人体生理构造那一课时,他开始羞于向我们表达这一方面的问题。那段时间他每次上课的第一句台词便是,“这些不作为考试的重点,大家自己自习吧,有什么不懂的就上来问我。”然后整堂课就一动不动的坐在讲台上看着学生在下面打闹。
真的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就硬着头皮拿着书准备上去向他讨教。可是当我走到一半时后面却有一名男同学站起来对我说,“夏至希,你是不是少女怀春啊,对这方面就这么感兴趣。”然后我就一直僵在那里,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还好那个男老师站起来替我解围,“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有什么好笑的啊,人家好学也不见你们向她学习学习,小心我告诉你们班主任。”其实对付这群人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把班主任他老人家请出来,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小,对班主任这种生物仍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好像没有人愿意去同她有过多的纠葛。
最终那名男同学只能悻悻然的坐下,而我也转身回了座位,似乎一切在被言语挑破之后就彻底变得不堪,虽然我并不这么认为,可底下那一群虎视眈眈的眼神叫人顿时没了勇气。
其实那时正处于发育期的我们对性已经有了模糊的意识,甚至于有些早熟的同学已经对此完全不避讳了,他们会围坐在一起讨论书本上的问题,我不知道该说他们不正经还是好学,我找不到贴切的辞藻来形容这种场景。毕竟这将会是我们人生中的一门必修课,迟早都是需要得到认知的,所以我便没有权利来反对他们的行为。
可问题在于,那时的生物课本上基本每一章节都会附带上插图,以此来更好的诠释生命的伟大。他们在进行完学术性的探讨之后,便会拿着圆珠笔在那些图上进行自己的人生创作。刚开始只是一两个人,后来慢慢的扩散开,形成一种全新的风潮。他们在上面发挥自己独特的想象力,并以此来攀比和较量各自的绘画水平和创新性思维。
记得那是一堂午后的课,教室里那几盏支吾旋转的风扇勾起人的睡意来,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卧倒在课桌上,只有少部分人仍撑着下巴假装在听课,其实眼皮早已支撑不住塌了下来。而坐在我旁边的男生在书上涂鸦涂到一半也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他也许是需要去找周公来完善他的创意。
一直等到下课打铃了他才从睡梦中回过神来,他擦了擦嘴角还挂着的晶莹的口水,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他昨晚大半夜跑去干什么了,竟然可以累成这样。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当时就凌乱了,翻开枕着的那一页已经被他的口水尽数淹没了,连里面黑色的字体看起来都显得鲜艳了些。他急忙把书盖好,生怕别人看见了取笑他。正因为此举,几天之后我看见他的书整个还皱巴巴的,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晾晒过后一样。还好这一幕没有被别人看见,而我刚好又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所以他的名声才得以保全。
但是周围的人却还是笑个不停,我开始也很纳闷,但当他侧过脸来的时候我也震惊了。他的脸上竟然印着他画在书本上的涂鸦,一大片的黑色墨水正好印在他胖嘟嘟的侧脸上。可关键的问题并不在此,而是他涂鸦的课本恰巧是生物课本,更巧的是那一页正好是讲生理构造的。他就这样把生殖器官印在脸上招摇了一整天,也没有人告诉他,个个都眼巴巴的等着看他的笑话。
那天他回家后便看见他妈深情并茂,手舞足蹈地说,“儿子你真的是长大了啊,要不要我改天叫人帮你介绍一个对象,那你就可以早点为我生个孙子,为我们家传宗接代了。”然后他妈一把将他拥进怀里,用脸亲昵的摩挲着他的头发。
他从他妈忘情的怀里挣脱出来,看着他眼前这个想孙子想疯了的女人,说,“妈,你儿子我才上初中,您老也不用替我做那么长远的打算吧,这样我压力很大诶。”然后撒开腿冲进厕所里。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上印着生殖器的男孩,尖叫着直往脸上抹水,那个声音听起来让人头皮发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跳楼了。
他拿着香皂往脸上死命地蹭,直到整张脸都被泡沫覆盖了才停下来,紧接着拿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毛巾用力地搓,几乎都快把皮给搓下来了。以至于隔天早上看见他的人都以为他昨晚回家被他妈狂扇,才会把脸搞成如今这般模样,又红又肿,跟牙痛严重时没什么区别。
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后来学会了上课睡觉时在书本上铺一张纸巾,这样既可以预防流口水,又能避免再次闹出这样的笑话,真的是一举两得,对此我也是由衷的佩服。
其实,不止柳晴,小胖子,甚至其他人的欢笑和悲伤,我都看在眼里,下课时在空地上弹弹珠的男孩,还有赶着去跳牛皮筋的女生,撕掉课本封面贴在印有美女模特的杂志上的那些上课时都心不在焉的男生,还有把言情小说架在书桌抽屉里低着头感叹爱情的女生,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总是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形同鬼魅一般。
我也曾想过做一个随和的女子,能够给予陌生人一个微笑或者简单的问候,想来这是易如反掌的事,可当我面临这个问题时却只剩下沉默,似乎这便是我的本性,而我不擅长在别人面前伪装。
我像是只身一人被扔进了一个密闭的容器里,面对外面一切的繁华与喧闹,如同半夜听见隔壁隐约传来的撞床声一般,无力企及,只能默默地观望着他们演出自己的戏码,不敢出声,亦不敢走近,我害怕自己的突兀会影响到他们的深情。
可这并非我所想要的,只是那种与人相处的不确定性让我心生恐惧,很多时候不是我不想与别人沟通,不是我刻意让自己孤立独处,只是我不敢把自己放在他们中间,我怕自己投入之后,发现那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一切就化为乌有,所以心中难免会想,与其后来心碎,不如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便将自己隔离,如同那些被拉扯的橡皮筋,只要伸手的不是自己,那么即使有一天它断裂了,那受伤的也就不会是我。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童年就像藏在玻璃珠子里那些诱人的色彩,看得见却摸不着,如同一团燃烧正旺的火,远远站着可以感觉到它的光和热便好了,即使微弱。如果试图将它揽在怀中,那只会让自己觉得痛苦而已,触及皮肤的,因为自己的贪婪。
为此,我的脸上永远是一副与年龄不符的过于冷静的表情,宛若对于一切都漠不关心,像是被剥夺了平常人应有的喜怒哀乐嗔怪无常。或许在他们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匆匆路过的人,来不及说上一句话便已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可那只是没有人能注意到我内心的暗流汹涌而已。
我拥有一颗十分敏感柔软的心,孤独得叫人心疼,可能是由于经受过人事的淡薄,因此他人口中一句简单的玩笑便足以触及到内心最为柔软的地方,那是疼痛的,虽然并未伤及皮肤。可那些简单的言语不正是唤醒回忆的根源吗,所以我努力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以此来抵抗别人不经意挂在嘴边的笑所带给我的创伤,这并非我唯一的选择,只是我必须给这颗敏感的心一种安定,防止它无端的复发。
叁。
夜已深,周围的人家都已经睡下,对街的窗户里除了浓浓的黑暗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街道拐角处的街灯还亮着,中间隔开的是一整条街的黑暗。
我坐在窗台上,脑袋抵在膝盖上,房间里并未开灯,像是怕有人从楼下路过时一抬头便窥破了我的心事。我长时间的在黑暗中久坐,慢慢地,我像是喜欢上了一个人独处时的落寞。
天空忽的下起雨来,透过微弱的街灯灯光可以看见雨水落下的模样。这样的夜总是叫人难眠,或是因为雨声太大,或是因为头痛,或是害怕做梦,而我并不想花费时间去追述缘由,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想。
我伸手拎开窗台边上那个老旧的收音机,那是我们搬进来时便摆放在那里的,天气好的时候它会像患了重感冒似的,声音里总是参杂着“嚓嚓”的声响,也只有在这样叫人难眠的夜里它才显得正常点。我随便旋了一个可以听到声音的频道,这并非我的爱好,亦不是习惯,只是为了制造点声音让周遭显得不那么安静,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孤独。
收音机里传出的是一个好听的女声,语调缓慢,似在娓娓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我听见她说,“我们总在瞻望别人的感情,试图从别人的聚散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可我只想说,你只是懦弱,不敢像他们一样去努力,你害怕你自己像他们一样努力了也比不上他们,你宁可不去尝试,是害怕失败的风险,你连这一点都承担不起,因为在你心底你根本就没有把握。”
我的心像是突然被某种东西给击中了,无故地疼了起来。我拧开了身旁的台灯,然后慌乱地从抽屉中摸出一只笔,将这句话抄在了本子的扉页上,如同为了永久地记住这个雨夜。不过它最终还是随着那些被堆积在墙角里的书本积了灰,最后被我遗忘。
想来,我们所羡慕的恰巧是我们所不曾拥有的,那种得不到并非是不可企及,多数时候反倒是源于自己的望而却步,因为内心在告诉自己那是无法做到的,我们便就此畏缩在自己设下的预谋中,不去做出半点努力却渴望着回报,虽然在现实中,付出并不能成为索要回报的理由。
然而当我决心去触碰却又缩回手时,内心俨然已为自己的怯懦找好了借口。在我身上产生出来的孤独感像是紧紧裹在心上的茧,看起来像是一种保护,可却也将自己勒得喘不过气来。可如果可以,谁会喜欢孤独,不过是害怕失去,更切确的说,是害怕失去所带来了的那种失落感。
我别过头去,外面的一切显现出一个分明的轮廓来,街灯下的水洼里倒映着光,似一团在心中烧得正红的火。整个世界如同一颗被泡在水中的胖大海,被放大了无数倍,而我的眼眶也像是被灌满了水,涨得生疼,只得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将台灯拧灭,让自己重新躲进黑暗中。
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时常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讲话,镜子里的那个女孩总是面带微笑,似乎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