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邪恶追索(马修·斯卡德系列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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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邪恶追索(马修·斯卡德系列之十三)-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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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我拿起电话,拨了号。吉姆·费伯本人接的,从他说“费伯印刷公司”的那个沙哑的嗓音,我找到了多年来的那种巨大安全感。现在能听到他的声音真好,我这么想着,也告诉了他。
“其实,”我说,“光是拨你的电话号码,就让我觉得好过多了。”
“哦,真要命,”他说,“我记得以前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酒吧,非去不可。你知道那种好像整个人要跳出这副臭皮囊的那种感觉吗?”
“我记得那种感觉。”
“一旦酒倒进酒杯里,我就放松了。我还没喝,它就已经在我的血管里头把和平与爱传送到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里了。不过是什么恶劣状况,会让你打电话找你的辅导员呢?”
“唔,圣诞节的愉快气氛。”
“是啊,每个人一年中最喜爱的时节。我想你最近大概都没去参加聚会吧。”
“我两小时前才参加过一个。”
“真不错。你最近除了内疚和自怜之外,还忙些什么?忙着追查威尔的代替品吗?”
“全纽约一半的警察,”我说,“外加所有的记者,都在找他。不差我一个。”
“真的?你没在查这个案子?”
“当然。我只是过自己的日子。”
“那你不办那个案子,在办什么案子?”
“其实什么也没办。”
“好吧,那我把答案告诉你,”他说,“抬起你的屁股去做点事情。”
他收了线,我也把电话挂上,望向窗外。纽约还在那儿,我出去再晃一晃吧。
第19章
 那天下午我没太多事情可做。只不过想着该去见什么人,又该问他们什么问题。
其他就得等到明天早上了。晚上我跟埃莱娜去赶了一场伍迪·艾伦的新电影,又去爱瑞厅听了一场钢琴三重奏。走回家时,我告诉她圣诞季节抓住了我。
“我不是酒鬼,”她说,“我甚至不是基督徒,可是我也一样被抓住了,每个人都被抓住了。为什么你应该例外?”
“我一开始被你吸引,”我说,“就是因为你那颗活泼敏锐的心。”
“讨厌。这么多年下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屁股。”
“你的屁股,”我说。
“一定很令你难忘。”
“回家以后,”我说,“我再来温习一下。”
早晨我穿上西装打了领带,走到大通银行位于阿宾顿广场的分行,拜伦·利奥波德以前就把钱存在这儿。坐在我面前的银行职员是个活泼的年轻女郎,名叫南茜·张。开始她说:“这我帮不上忙,得请示一下。这件事跟那个写信的家伙有关吗?”我跟她保证无关,“因为我在报上看过你的名字。你就是破案的那个人。”
我说了些得体的谦虚话,不过这回我被认出来并不觉得难过。这绝对可以讨点便宜,结果我走出银行时,带着一张总额五万六千六百五十元付给拜伦·利奥波德的支票复印件。是从得州阿林顿汇过来的,账户是维亚特康公司。
“维亚特康,”我说,“你听过这家保险公司吗?”
“没有。”她说。“这张支票是保险支付吗?”
“他提领了他的保额,”我说,“不过这超出原来的现金总额,除非我的消息来源弄错了。我也没听过什么叫维亚特康的保险公司。”
“是啊,你知道听起来像什么?像哪个硅谷的软件公司。”
我说:“也许那家保险公司有个专门把保单兑换成现金的分公司。”
“也许。”
“你的口气好像很怀疑。”
“呃,这张支票看起来不像以前我所看过的保险公司支票,”她说,指指那个复印件,“现在保险公司的支票通常都是电脑打印出来的,而且都是用机器签名。这张却都是用原珠笔填写的。而且签名好像是同一个人用同一支笔签的。”
“维亚特康。”我说。
“不知道什么意思。没有地址,只写着得州阿林顿。”
“阿林顿不知道在哪里。”
“我只能告诉你,”她活泼地说,“阿林顿在达拉斯和沃思堡之间。游骑兵①的主场在哪里?”
①游骑兵是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球队之一,主场就在阿林顿。
“噢,对了。”
“看吧,你本来就知道的,”她笑了,“你要飞去那里吗?或者打电话去查就行了?”
817查号台的接线生查到了维亚特康公司的资料。我本来想哄她告诉我地址和电话的,可是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把电话转到语音系统,把电话号码的数字逐一念给我听。
我把电话抄下来,拨过去,接电话的小姐一开口说:“维亚特康,早安。”我就确信她是个得州妞。她的声音里完全有那种味道——靴子,蓬发,衬衫上有珍珠纽扣。
“早安,”我说,“我想打听一些贵公司的资讯。你能不能告诉我——”
“请稍等,”她说,没等我讲完就让我等着。至少她没让我听罐头音乐。我等了一两分钟,然后一个男的说,“喂,我是加里。能为你效劳吗?”
“我姓斯卡德,”我说,“我想了解一些贵公司的事情。”
“你好,斯卡德先生,你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我说,“不知道你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先生,我很乐意回答你,但过去的经验让我学会不要接受电话采访。如果你愿意来这里,我很乐意接待你。你可以带笔记本或录音,我一定尽力回答,而且说不定除了你想知道的事情之外,我会额外说得更多。”他低声笑了,“你看,我们很欢迎有人替我们打知名度的,可是每次接受电话采访,到最后都成为一个不幸的经历,所以现在我们再也不接受电话采访了。”
“我明白了。”
“你过来拜访有任何困难吗?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吧?”
“从我这里过去远得很。”我说。
“那你在哪里?”
“纽约。”
“那倒是很远。你讲话的腔调没有得州口音,不过我知道记者常常跑来跑去的。前两天我跟一个小姐谈过,她在芝加哥出生,然后跑去俄勒冈州,替一家报纸当记者,最后才跑来得州替《星讯电子报》做事。你是纽约哪家地方报纸的记者吗?”
“不是。”
“那是商业报吗?不是《华尔街日报》?”
如果我知道自己要打听些什么,也许就会去那儿跑一趟。可是打电话对我来说,好像是最直接的方法。
“加里,”我说,“我不是记者。我是纽约的私家侦探。”
电话那端沉寂了很久,久得让我怀疑电话断了线。我说:“喂?”
“我还在。电话是你打的,你想知道什么?”
我单刀直入。“几个星期前,我们这里有个人被杀了。”我说,“坐在公园凳子上看报时,被开枪射杀。”
“印象中纽约常有这种事情。”
“也许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我说,“当然,纽约也有很多人以为得州佬成天都在抢劫公共马车。”
“我们却不总是在想白杨事件①。”他说,“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自从中学那次旅行后,我就再也没去过纽约市了。老天,以前我以为我很时髦、很帅、很酷,可是你们那儿让我觉得自己只是个土得要死的乡巴佬。”他回忆着,低笑两声,“后来我再也没去过了,另外我也不是那种打领结或随身带把枪的得州佬,所以那家伙肯定不是我杀的。我们公司怎么会扯上那件事?”
①一八三六年德州白杨镇发生反抗墨西哥法令的起义事件,包括许多知名人士在内的近两百人被围困于白杨教堂,后只有一人生还。
“我正想查出来。死者名叫拜伦·利奥波德。他死前将近四个月,从贵公司领了一张五万多元的支票。这是他今年唯一的收入。我原先以为他是把保险单兑换成现金,可是这笔钱高得超出保险的范围。而且你们公司的支票看起来也不像保险公司的支票。”
“的确不太像。”
“所以,”我说,“我想请教一下。”
他又沉默许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自觉地开始想着电话费账单。如果没有顾客付账,你对费用难免会特别警觉。我不在乎付钱打长途电话,可是我痛恨这种威胁性的沉默。
我现在是在打公用电话,用信用卡付账。在自家公寓打会比较省钱,或者就到我对街旅馆的房间打,还可以免费。几年前,我那对年轻的骇客朋友港家兄弟曾施展魔术,主动送给我一个我并不想要的礼物,让我可以免费打长途电话。(我不便拒绝,可是我告诉自己,反正我不随便从这里头占到便宜,所以也不必良心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斯卡德先生,恐怕我得挂电话了。最近我们跟媒体的关系不太好,我不想引起更多麻烦。我们只是提供人们一个有尊严地死去的机会,但你们把整件旅费交易的事情弄得好像我们是一群盘旋的秃鹰。”
“整件什么事情?你刚刚用的字眼是什么?”
“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而已。”
“可是——”
“祝你今天过得好。”他说,然后挂了电话。
几年前我跟卡尔·奥科特见面时,他有个习惯,老忙着弄他书桌前挂物架上的六个烟斗,时不时拿起一个凑在鼻子前闻一闻。我告诉他不必因为顾虑我而憋着不抽,结果他说他不抽烟,烟斗是一个死去爱人的遗物,烟斗的气味会触动他的记忆。
他的办公室在博爱中心,是一个艾滋病收容所,从拜伦·利奥波德的公寓走路到这里要不了五分钟。他办公室里的样子没什么改变,只不过那排烟斗不见了。卡尔看起来也没怎么变。那张脸也许棱角更为分明,头发和小胡子更灰,可是无须艾滋病毒辅助,光是岁月本身就能造成这些效果。
“旅费交易,”他说,“很有趣的字眼。”
“我不懂其中的含义。”
“我曾查过字典,跟旅行有关。viaticum,意思是给旅行者的津贴。”
我要他把字拼出来,然后说,“跟那家叫维亚特康(Viati)的公司只差一个字母。”
他点点头。“听起来不怎么像什么高科技产品公司。对投资人来说比较有吸引力。”
“投资人?”
“旅费交易是一种新的投资工具,像你查到的那家维亚特康就是这个新产业的一分子。如果你翻过同性恋刊物,比方《拥护者》和《纽约人》,你就会看到他们的广告,我想他们也会在财经杂志上登广告。”
“卖什么?”
“其实没有真正在卖什么,”他说,“他们是当交易的中间人。”
“什么样的交易。”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叠。“比方你得了绝症,”他说,“而且已经没法再工作了,所以再也没有收入。就算有保险,你的医疗费用也会渐渐花掉存款。你唯一的资产就是保险,可是要等你死了之后才会付给某人十万元。现在你是个同性恋者,所以也没有老婆和孩子需要这笔钱,而且你的爱人一年前就死了,最后这笔保险给付会落到住斯波坎①乡下的老姑妈手里,让她付电费,还有给她的猫咪买些它爱死了的熏牡蛎,让格雷琴老姑妈有个优裕的黄金晚年。”
①Spokane,美国华盛顿州东部城市。
“所以你就会把保单兑换成现金。”
他摇摇头。“那些保险公司都是混蛋,”他说,“有些除了退保金之外,一毛钱都不肯多给你,那些退保金跟保单面额根本不能相比。其他公司如果碰到被保险人显然没多久可活,会愿意多付一点钱赎回保单,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个烂交易。从维亚特康这类公司能拿到的钱要优厚多了。”
我问他如何运作。他解释说,旅费交易可以使交易的双方都获利,一方是艾滋病患者,通过进步的医学,已经可以用某些特定的指数精确地预测他们最多能再活多久:另一方是投资人,他们希望能够获得比银行或政府债券更好的利润,而且有同等的可靠性。
通常来说,投资人每年报酬率保证在百分之二十至二十五之间。就像是无票面利息、折价购买的债券,到期后可以收到票面的总额一样,被保人死后,投资人就可以收到保险给付。当然,不同于债券的是,旅费交易没有固定期限。艾滋病患者可能比预期的活得更久,那么你每年的利润就会减少一些。或者反过来,他可能刚签下交易合同就暴死,那么就会让投资人得到超快的回收。
当然,投资人的梦魇难免会发生。“痊愈的可能性,”卡尔慢吞吞地说,“想象一下,你把小孩的大学教育基金赌在某个可怜家伙的寿命上,结果有一天医学告诉你,等到你的几个小鬼们都已经早拿到博士学位之时,这家伙还活得好好的呢。”他转转眼珠,“只不过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就算我们苦苦等到了科学奇迹也一样。你也许会发明一个牛痘疫苗预防未来的艾滋病,也许可以变出一种魔术子弹消灭或逮住病毒,可是如果你的免疫系统完全被毁掉了,要怎么活下去呢?好,医生逐渐能够延长你的生命,我们也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内。可是我们这些参与旅费交易的人,都已经踏上不归路。你的小孩最终可以上大学,这个投资是安全的。
“某些投资是。”我说。
“你觉得很残忍,是吧?”
“我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开了一张支票后,就坐等某个陌生人死掉,好让我得利。”
“我懂你的意思。曾经有些文章讨论过这点,而且你知道,不光是同性恋的媒体。”
“一定是我没看到。我谈过的那个人就提到了负面报道之类的。”
“有些记者认为这种事太可怕了,”他说,“从他人的不幸中获利,应该予以谴责,等等。只要想到任何人从艾滋病赚钱就很可怕。哦,宝贝儿,那你以为制药公司是在做什么?你以为那些研究员是在做什么?”他举起一只手,“不必你说,我知道那是不同的。我也知道有些患艾滋病的人并不讨厌旅费交易,因为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天赐好运。”
“真的。”
“一点也没错。马修,一旦你被诊断出已是艾滋病晚期,你就很明白自己快死了,而且这个病流行了这么些年,你也很清楚自己活下去的几率是多少。如果哪个得州佬能让你在仅存的时日中活得有尊严而且很舒服,你会怎么想他?是个吸血鬼还是恩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
“但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免觉得一方是秃鹰,而另外一方是不幸横死。这是自然反应。有家公司甚至还设定了一种联合投资的形式,就像旅费交易的共同基金。不是由某个人购买特定的一个保单,而是联合的投资基金,把风险分散到一整批的保单上头。”
“长寿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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