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庭钰暗暗握紧双拳,骨节发白,头渐渐垂了下去。
萧夫人理一理手中的报纸,微笑说:“不管怎样,娶妾现在成笑话了。或者你带来,给我和你父亲看看。”萧庭钧也微笑道:“怎么成笑话?雁归山、江滨道,不都有父亲的小公馆吗?什么大事。”
原来萧夫人向来无甚雅量,因而萧大帅的女人皆在外面,不但近不得帅府大门,逢年过节亦不敢来访。萧家明面上无论何时都是文明家庭,“小公馆”三个字,等闲从无人提。此刻萧庭钧闲闲道出来,她当下面上不由有些变色,却仍微笑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我就不管了。”
还不待萧庭珂发急,萧庭钧又已先笑道:“母亲,”他重重说了这两个字,“有空,您不如多想想怎么把牟家那批军费分些过来,好把东岸两省的事更拿紧些。我呢,真不敢劳您费心。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说罢立起身,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这里萧庭珂看自己的母亲,白皙的太阳穴那里一条青血管似在轻轻掣动,忙抱着她道:“二哥一向是吃了枪药一样的,您别和他生气。”萧夫人松下来微微一笑道:“自己孩子,生什么气。”说罢望着她又道:“姓薛那孩子,我看倒不错。”萧庭珂喜得一下立起身子握住她母亲的手道:“母亲和我想的一样!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她真是又美丽,又温柔,又担待人的,才学还好。不如母亲做主,说她给我当三嫂罢。”萧夫人微笑道:“我挑个时候跟你父亲说。只是,你就别混插手了。”萧庭珂点点头,又皱眉道:“可是现在……”萧夫人打断道:“你不相信我么?”萧庭珂想想,笑道:“母亲都说了,那就稳了,我得赶快告诉她去,免得她愁眉不展的。”说罢站起身一溜烟跑去了。
刚走到外头大厅门口,却迎头碰见程琬之身披墨狐披风,头戴酒红色贝蕾帽,嘴角噙着笑意,昂头挺胸仪态万方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四个丫鬟,一人手里托着个紫色丝绒珠宝盒子,一人抱着一卷正红色撒西番莲印度绸,剩下两人捧着奉天百货的大纸盒。萧庭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慈禧出巡呀。”
程琬之拿眼斜斜将她一瞥,却未和她计较,复望着前面楼梯直管走。萧庭珂原本要去小书房里打电话,这时却改了主意,拿了沙发旁的电话拨过去,不待拨通便大声道:“樱宁是我!你别愁了,我母亲说了,择日就把你和三哥的事告诉给父亲。”然后咯咯一笑,又道:“我是不是该先叫你一声三嫂呢?”
说罢伸出头往楼上一探,果见那程琬之高贵的背影顿了顿,仍端正上楼去了,只是肩颈的线条却明显有些僵硬,便撇嘴调皮地一笑。
却说程琬之清清楚楚听了萧庭珂一个“三嫂”在那里,又听见说“告诉父亲”,心里一惊,强装没听见从二楼露台下到后头花园,回了自己房间。
伺候的丫鬟见她进来忙奉了新沏的茉莉香片来,轻叫了声“小姐”。见她没应,便又叫了声。程琬之一惊方回过神来,便怒喝一声:“出去!”那丫鬟吓了一跳,忙搁下茶盅低头退出。
作者有话要说:
☆、程家姑娘贵身家
程琬之恍惚去端茶,眼睛不知看着何处,一伸手不妨就将盅子碰倒了,滚热的茶汤泼到手指上,烫得她一缩,剩下的淋淋漓漓顺着茶几流下来。她朝烫红了手指吹了吹气,缓缓拿起那只精致玲珑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花绘的瓷壁轻薄如玉,忽被她一扬手,便在凿花地板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这时电话格铃铃响起来,她站起来绕过一地的彩纹碎片接起电话。
原来萧家为表尊重,请她住了专接待贵宾的一个院子,里头的电话也另是一线,意思尊重隐私。这个电话却是她的大姐打来的,开口便道:“Crystal吗?你还在萧府上吗?”
程琬之强打起精神道:“大姐,是我。你不是昨儿才来过电话么,我很好。”
那边迟疑了一下道:“你真不知道么?今儿连我都听说,萧三公子交了个新女朋友,我原以为是你,谁知竟不是。”
程琬之装作不在意道:“什么女朋友?不过是个普通女学生罢了。”
那边道:“以往他与什么坤伶影星传出花边新闻都不要紧,但如今你人在北邺,南安社交圈里谁不知道?这以后就不好看相了。姐姐问你一句,你和他究竟怎么样?”半晌,听电话里没有回音,那边又叹道:“你也太痴心了,究竟不过数面之缘,何至于……”
程琬之马上打断道:“人与人相交,本就不在见面的多少。我知道我们是合适的,就像姐姐姐夫一样。而且,我爱上他了。我知道。这个,你是不懂得的。姐姐从来就没有爱过。”
方才她的车回来,恰好遇见萧庭钧的车出去。当和他隔着车窗擦肩而过时,她觉得浑身的触角都展开了,那一瞬间变得极长,长的可以精细地临摹他干净的鬓脚,他的眉,他的鼻梁的侧影,他唇上的棱角。
那是无一不可爱的。
他身上少年英雄的魄力,甚至他对她的那份冷淡客气,都让她骄傲。程二小姐啊!世家子弟,哪个不趋之若鹜。也许细究起来,他与那些重权在握的世家子弟也没太大不同。但他最大的不同,在他引起了她不可理喻的热情。
那边似乎按捺了一晌,究竟忍不住又道:“我也许是没有爱过,但我知道我爱你,爱程家!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掂量:据长辈说,萧庭钧……不是嫡出。”
程琬之正出神,一听这话立刻道:“胡说。萧家的姨太太都无所出,连大门都不许进。”
那边停了停压低声音道:“比这更糟糕。说他是私生子。”
程琬之皱眉道:“这更无稽了。怎么可能?”
姐姐平淡道:“大家子的事,有什么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或者是谣言而传了出去,对你那位爱人可是大大的不妙。萧夫人,论理我们该尊声姑母的,可非等闲之辈,一定会做些动作。社会上,也会对三公子将来的前途有所妨碍。父亲的意思,只要是姓萧,都可做成龙快婿。二公子不是和你更熟吗?我看他对你倒是很客气。你……”
程琬之立刻将脚一跺道:“我对他没有一点意思!你们别想摆弄我!”
那边只得笑道:“是是是,全天下还有敢摆弄你的吗?你将是江北的皇后呀。你选了谁,我们程家就全力支持谁。这个道理,三公子也该明白。”
程琬之不悦道:“我程琬之找爱人还需要程家的光环吗?”
只听那边静了静又道:“不管怎样,你若一心是他,就快把这个绯闻解决掉。否则父亲面上,终究不好看。”
程琬之不耐烦道:“我知道了。”说罢,预备挂电话,忽又想起什么,复道:“姐姐,我这次来,听说萧老爷子为了什么军费和我们家闹的有些不愉快,是不是啊?”
那边咯咯笑道:“你怕影响了你和三公子的感情么?那会你在美国,怨不得你不知道,那笔钱现在我们拿着在英美投资,一日是一日的收益呢。打仗最是费钱,萧家军虽不等米下锅,可也不想错过这笔横财去。这笔钱怎么给,什么时候给,给多少,全在我们手里。不然,你怎么在萧家当座上宾呢?”
正说着,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程琬之忙挂了电话,喊声进来,却是紫菱笑容可掬地打开门道:“小姐,夫人请您用饭呢。今儿的晚餐不是家里的厨子做的,怕您吃腻了,叫了梅花弄堂。”程琬之见是萧夫人的贴身丫鬟,别有几分体面的,便点点头道:“有心了。你先去,我就来。”
程琬之叫自己的丫鬟来替她换了身衣裳,便款款往餐厅来。萧夫人和庭珂、庭钰已经到了,紫菱一见她便轻轻走到一边叫厨房上菜。
这梅花弄堂是一家专做南菜的馆子,食不厌精,特色是样样菜都有花相衬。程琬之坐下便笑对萧夫人道:“姑母,大帅今儿又有应酬?又不得消停吃饭了。”萧夫人扶起筷子亲自替她拣菜放到盘中,笑道:“他不耐烦吃南菜,自己在后头吃,说这些罗嗦,还不如一碗汤面。咱们乐咱们的。你尝尝这个,叫做碧玉花。”
程琬之看自己盘中,碧绿的腌制莴笋盘成小小一枚窝子,中心一朵云南茉莉,尝了一口道:“果然很爽口。”萧夫人笑道:“这个配粥。”又对萧庭钰道:“你和琬之坐得近,替我照顾她。”程琬之笑道:“姑母、二哥不必客气。”萧庭珂伸筷子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看着它道:“没人照顾咱们,咱们自己吃罢。”萧庭钰笑道:“你吃饭还要人照顾吗?”萧庭珂便取了鹅脯边一朵玫瑰花苞丢他。
正闹着,程琬之舀了一勺山药粥道:“那三哥也和大帅一样,不耐烦吃南菜吗?”萧庭珂嘴快道:“我三哥可不,他最是粗中有细,南边的东西,昆曲、书画、饮食,他无不懂的。”萧夫人微笑道:“你三哥哪有在家的功夫?陪新女朋友去了罢。你没瞧今儿他为了那薛小姐,老鹰护雏一般,和母亲怎样说话来。将来薛小姐进了门,眼内还有我这婆婆吗?”
萧庭珂忙道:“不会不会,樱宁极有礼的。”萧夫人笑道:“我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罢了。咱们文明家庭,自由恋爱,我不管。比如你,要是有了男朋友,尽可以和你三哥一样说出来。”萧庭珂脸红道:“我哪有?母亲怎么说起我来。”萧庭钰不语,程琬之勉强一笑道:“自由恋爱也顶好是门当户对,倒不为阶级观念,而是两人身份差别太大,生活也难以相谐。”萧夫人笑道:“琬之年纪大不了你多少,思想却成熟得多,很合我的意思。庭珂要多和她学习。庭钰,这才叫大家闺秀,你这次回来好好陪陪她,将来找萧家长媳,也好有个模范。”程琬之一怔,心内狐疑乱拟,面上只道:“姑母说笑了。”
一时饭毕,萧夫人吩咐庭钰带着两位妹妹去看电影,自己便往后头萧帅的书楼来。萧帅已用过饭,此时正坐在沙发里抽雪茄。见萧夫人进来便道:“程家姑娘呢?”萧夫人道:“和庭钰出去了。”萧帅哼了一声,萧夫人款步走到他对面,用涂了桑子红蔻丹的珠圆玉润的指尖划着墙上挂着的巨幅中华版图道:“我这位表侄女在家深得宠爱,她的嫁妆,是程庸江半副身家,和内阁一半势力呢。”萧帅沉吟下道:“听说她在美国时就对庭钧……”萧夫人猛回过身打断他道:“萧北山!庭钰才是你嫡长子。”
萧北山当日不过是一介武夫,出身下流,凭着一身胆气混到个参谋长。他有今日,除了时势造英雄,和岳家栽培颇有关系。如今岳家虽不比往日,可其旁支程庸江却更见炙手可热,人称牟家政府程家财,因而对这个夫人仍是迁就三分。当下便哈哈一笑道:“你又急了。难道我不知道吗?只是庭钰他拿不住枪,我逼着他下部队观战,他直接来个跑他娘,我有什么办法?!”
萧夫人微微一笑道:“他不是亲眼看你干的那些浑事,也不会这样。你那老三和你是一路,我不能不替庭钰留条后路,保他一世平安。”
萧帅脸一沉道:“庭钰是他亲哥哥,他能把他怎样?”萧夫人冷笑道:“就是亲妹妹亲弟弟才要防呢。”萧帅刷得将手里的雪茄一掷,恰仍在茶几上又弹到地毯上,霎时就将那波斯羊羔毛织毯繁复华丽的花纹烧黑了一小块,萧夫人淡淡瞄了一眼不语,萧帅耐了耐又道:“你捏咕着东边姓刘的和姓白的,再笼络一个程庸江,是要带着你儿子和我划芙蓉江而治么?”萧夫人看住他的眼睛道:“我再说一遍,庭钰才是你的嫡子。他的土,才是你的土。我倒劝你看着点你的心头肉,小心农夫怀蛇,被自己的亲私生子儿给咬了。”
萧帅“刷”站起来道:“滚!”萧夫人款款走近他抚抚他的胸道:“气大伤身。”说罢回身翩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窗几数枝静逾好
薛樱宁回到施家花园的巷口,路灯已经亮了。原来她下了萧家的车后又转出去,随步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黑了,一抬头已隐隐看得见北门。出了这门,再有数里路,就是父亲被软禁之处。
行人匆匆,暖黄灯色里小吃店放出一阵阵热腾腾的蒸汽,仿佛人人各得其所。别人的地方,别人的生活。
樱宁漫无目的地踟蹰良久,一个花白头发戴着破毡帽子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兜过来叫道:“小姐!快要下雪啦!要车么?这会子不要,待会上了冻,人可就受不了啦!”薛樱宁看着他破帽沿下飞出的白发,不由点了点头。车夫见她不谈价钱,乐得一路拼命拉了飞快。
刚一下车,就见巷口探出一个小脑袋。还没看清楚,那人已飞快跑出来笑道:“小姐回来啦!”却是玉蝉。
薛樱宁见她脸蛋鼻尖冻得通红,不由道:“谁叫你等在这的?”玉蝉笑嘻嘻地道:“我爹呗,就是以后给小姐管门房的。”说着紧紧搀着她,一路往施家花园主门来。远远只见一个长随在半开的门首候着,玉蝉指着道:“这就是我爹。”待走进,那人面色微黑,双目明亮,像是行伍出身,向她垂手鞠一躬道:“小姐回来了。叫我老郭就成。”薛樱宁点点头,跨进大门。
一路皆有仿古灯盏,映得园林影影绰绰,到了昨日那个院门前,玉蝉却不进去,继续搀着她往前走。不一时到了一道垂柳夹植的小路前,尽头可见一两层的小楼,背后三围环水,灯火通明,玉蝉笑道:“小姐里头请。”
薛樱宁拾阶上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女佣和兰嫂都笑迎前来道:“可急坏我们了,小姐再不回来,我们可要直接向三少请罪去了!”兰嫂捧了一盏茶来笑道:“小姐快瞧瞧,这屋子,神仙也住得了!”那中年女佣笑赶上来替她脱大衣裳:“我姓吴,名字见不得人,小姐就叫我吴妈罢。您乏了,楼上歇歇。”
她们越是客气恭敬,樱宁内心越是困窘。环视四周,这儿竟颇像自己家在苏杭的一处屋子,陈设得雅致娇艳,一多半是南边货。她一言不发地随吴妈上楼,听她一一介绍书房、琴房、小会客厅、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