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不禁有些好笑,想一个堂堂大人物居然问这个,如何扛枪打仗呢,就直说道:“啊,会得。现在就能做。外头卖的就有暖窖里养的瓜,就是贵些。”
晚间程琬之去探望了程家老一辈的一位姨太太回来,一下车就问:“大帅回来过吗?”底下人回道:“回来半天了。在后头如宾园屋里。”
程琬之跺脚道:“早知我不出门了。好容易出一趟门,偏我一走就……”边说边快步往后园走,不妨高跟鞋在湿台阶上崴了一下,丫鬟忙赶上来扶着,被她一推道:“走开走开!”微微跛着脚自己去了。
远远就见书房里一片幽光,她调整下呼吸,缓缓走过去推开门。只见萧庭钧竟穿着一件玉色长衫坐在沙发里,轻衣缓带,神情温柔,静静望着案上的一盏西瓜灯。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庭钧,不由忘了说话,看得痴了过去。
然而不过一瞬,他就发现了她,又变作她所熟知的萧帅,此刻看着她道:“有事吗?”程琬之这才觉得脚腕渐渐麻痛上来,她听见自己微笑说:“没事,你忙。”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程琬之匆匆跨进这座已十分陌生的园子。
一位近身卫戍立即迎上来敬礼道:“夫人!”程琬之点点头急问:“将军怎样了?”
那卫戍垂头低吟一瞬抬头道:“不大好呢。旧伤发作了。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跟着他往内走,穿过暗影沉沉陈设黯旧的前厅,迤逦进到梧桐院落。阶下梧桐已老,树冠参天,几乎遮没楼宇,此刻枝桠纷纷,将欲雪阴天割碎得如冰纹一般。
她立在檐前。朔风扑过,铁马轻摇,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园虽黯澹,然一窗一几,一草一木,却仍蕴酝着一种久远的柔温。
这时一位军医双眉紧锁,和一名捧着托盘的护士匆匆走出门来,一见她停住脚肃一肃道:“夫人。”又都急步去了。
那医生走到月洞门,复又转回来道:“夫人,容在下再多说一遍,夫人还是再劝劝将军,回北邺治疗。这里过于苦寒,非常不利于受过伤的肺部复原。”
程琬之缓缓点头。天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一朵朵莹润的雪袅袅扑到她玄狐披风上,逐渐凝作滴滴珠泪。
白色木屋檐前高高低低垂挂一溜松果,在寒风里晃荡着。屋里壁炉尚温,厅内陈设地极简雅,素面沙发,核桃木茶几,一架旧钢琴,一扇书橱而已,惟有窗下一赭色粗陶大瓮,种着一株梅花,珠蕾密结,已三两着花了。
一只玉色绣玉蝉花的拖鞋缓缓自木质楼梯踏下,良久,方是另一只。往上是纤细而坚定的脚踝,接着素色丝绒旗袍的下摆如波觳轻漾,然后缓缓露出蒙着黑纱的面部。
那人显已习惯不良于行,熟稔地慢慢挪将下来,方向炉坐水煎茶。一时茶熟,她刚端起一盏,一手撩开一点面纱,露出虬结可怖的半张脸,忽听窗上”砰”的一声。她一惊忙放下面纱,循声看时,却是一卷报纸落在窗台上。
她有些艰难地起身推窗收了报纸,只见那淡金色头发的顽童已骑着脚踏车尖叫着“WITCH!”咭咭笑着一溜烟去了。
她微喘着气重又坐回沙发上,一手擎着天青色茶盏,一手随意先翻了中文报纸来看。刚看到首版,那纤瘦的手指便顿住了,清碧的茶汤簌簌漾起来。她轻轻将报纸放回几上。
窗外阴天的幽光披着她,那瘦不胜衣的身体仿佛要化在幽暗里,尚还漆黑的鬓上,悄然生出了一丝华发。
她放下茶盏,身子渐渐倒了下去。
幽昧中仿佛谁在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当年在林海雪原,她原想唱这一支曲给他,却只送了一首离别的诗。
几上报纸摊开着,一行大号黑体印着:《一代名将陨落石松》。底下中号字道的是,“天妒英才玉山忽倾,北辰湮灭举世悼恸。……少年军功彪炳,驱除外侵;青年江北易帜,促进共和;中年避居石松,激流勇退……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窗外,雪已纷纷,落尽人间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我的太阳
南安,程府。
外面阴雨霖霖,西式花园中修剪整齐的草木在雨中默立,匝地红砖铺成圆形,圆心里簇着一座白色法国风格建筑。黑白制服的仆人在廊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二楼向南的卧室内深紫天鹅绒的帘幕低垂,暗沉沉只见程琬之一身猩红睡袍倚坐在屋子中央一只黛绿绒面法式椅子上,抱着腿,赤着脚,披散的卷发泻了一身。门开了,程玦之走进来,见状不由皱皱眉。
程琬之没有回头,懒懒道:“谁?出去。”
程玦之纤细的高跟鞋踏过地毯走到她面前:“CRYSTAL,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程琬之拿手指抚着膝盖上一把卷卷蓬蓬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小猫,“我新死了未婚夫,正服丧呢。”
“胡说,哪来的未婚夫?”程玦之不由高了声,又压低道:“订婚典礼都没有举行,大家都道声遗憾就罢了。你何必作得人人尽知,于今后有什么好处?”
程琬之把头埋在膝间,到处都是冷的潮湿的,疲倦道:“我不要什么今后。我就在这儿当……当那什么,啊对,望门寡吧。”
“琬琬!不要再任性了。论家世,论人才,牟祖铭都是不错的。女人终究要嫁人。你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程琬之抬起头眯眼望窗帘间漏入的一点碎光,雨声如一张网网着她:“他哪里是要娶我,他要娶江北。爸爸的人前脚进了北邺,他后脚就进了咱家的门。嫁给他,呵,还不如当望门寡呢。”
程玦之静了一会道:“你不是替萧庭钰,是替萧庭钧守寡吧。”
程琬之猛地捧住头:“走走走!我头又痛了。”
程玦之继续道:“爸爸预备等萧庭钧之部灰飞烟灭,就与扶桑人合作开发经营江北。我们程家毕竟是商人,政界的事,还是由牟家出面更名正言顺些。这一次的联姻,恐怕由不得你不肯。你准备怎么办?在这里闭关,直到底下人给你裹上嫁衣,把你架到花车上去?”
程琬之倒吸了一口气。忽然赤足蹬到地板上站起来,奔到衣橱旁抽出行李箱子,就胡乱往内塞衣服。
程玦之轻轻一笑。
程琬之回头愠道:“你笑什么?”
程玦之歪身坐到妹妹刚才坐地椅子上:“我笑这屋子里总算还有一个活人。”
“你什么意思?”
程玦之微笑道:“自然活的是你。一向只有你,才可以这样恣意地活。”她站起来揭起窗帘的一角喃喃道:“你看这些生面孔,都是来看着你的哪。”说罢款款走到妹妹面前,将手中自己的帽子替她戴上:“你就穿我的衣服,坐我的车去吧。”
程琬之呆了,半晌道:“姐…………”
程玦之眼里雨湿流光,温柔微笑道:“我岂止没有爱过。我简直没有活过。你就代替我。”
石松,行辕。
程琬之握着听筒,坐在沙发里,窗外的晨光给她镀着一圈茸茸的金边。“爸爸。”
那边道:“你想道歉吗?不必。江北的商业权利,我从扶桑人手里拿,或从萧庭钧手里拿,并没有不同。你对不起的是自己。牟祖铭,甚至随便哪个男人,都会比萧庭钧更令你幸福。”
程琬之静静的。
那边又道:“中国有句古话——”
“爸爸别说了。我不懂这些。”
“女儿,正因为你不懂我才要说。中国有句古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是句好话吗?错了,我认为这是最误人子弟的一句话。要做到金石为开的地步,所成的事、所得的人,还有什么快乐可言?”良久,电话里只有电流的兹兹声。程庸江长叹一声,“你好自为之。”
程琬之仍静静坐着,听得”托”地一声,那边已挂断了。
她向着那一面窗,朝日轻轻一跃,从那青的屋檐后完全跳出来,金的红的光一下照透了她。程琬之感觉到皮肤下的血管如江河湖海在汹涌地奔流,骨节都紧张着,她听见心脏有力地,一下、一下在跳动。啊,活着。啊,我的太阳!
他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