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时他看屏幕的话,就会发现在主人公的头部示意图中,双眼已经变得金光四溢;而在旁边的库存示意图中,已经填满了所有的武器标号和彩色钥匙。
但是对方毫无反应,看来他现在正处于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我抽空打开屏幕看了一眼,发现他尚在十关之内苦苦挣扎。
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游戏中可供选择的武器多达七种,有单发与连发的各式枪炮,有电击金属棍和火焰喷射器,但这些我都没有选。我选择的是一把电锯。
我要用电锯将这些吃人的魔鬼一一切割成碎片!
透过虚幻的夜幕,我仿佛看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我的电锯下纷纷倒地,血肉横飞。一种人莫予毒的施虐快感油然而生。
“你真残忍!”
他还是抽空看了一眼,我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好在他没发现我的阴谋。
看来他已经面临关键时刻,无暇再认真注意我了。
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像他这样的高手,在感到吃力时一定也会把别人所操纵的屏幕关掉,以免扰乱自己的心智。
但难道是我残忍吗?如果我不消灭它们,我就会被它们的魔爪所抓挠,为它们的利齿所撕咬,受它们的炮火所炙烤;我将身首异处,我将碎尸万断,我将暴尸街头。
难道是我残忍吗?
即使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我也一样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因为在这如系楼般迷幻的巨大建筑里,我始终找不到那正确的出口。即使我手中钥匙无数,并随时可以提取出来,可没有门扉,掌钥千把也是枉然。
我像一个瞎子一样在其中胡打乱撞,在丰富的食物一天天消瘦以致饿死。
一阵令人沦肌浃髓的音乐声陡然响起,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他过关了。
他过了第十一关了!
在有圆形积木出现的情况下,他居然过了第十一关!
我急忙打开屏幕,事实果如所料。
我看到一个个姹紫嫣红的圆形构件从屏幕上方徐徐下落,而一只在冥冥之中操纵的手则将它们一一摆放到占有两个位置的空档。这一安排不但充填了虚空缝隙,也使圆形得以固定而不再滚动。
恰恰是因为没有屏幕,才使他不带成见地正确解答了这道难题。他终于在直线与曲线之间找到了一种折衷与和谐。
只能说对方天生就是电脑才子,今生今世我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他。
我顿感焦躁不安,每当事情不顺手时我一概如此。我只喜欢一帆风顺,很怕处理亡羊补牢或力挽狂澜之类的险情。
虽说后面的圆形会越来越多,但我相信对他来说已经跨过了一次质的飞跃,下面就仅是量变而已。他会非常得体地处理好这一情形的。
我唯一所能寄托的希望就是第二十局了。在那一局里,所有的下落积木都将以同一种形式出现——圆形。
就在这思忖的当而,从伴音系统中不间断地发出用利甲撕挠肌肤的声音——魔鬼们在凶狠地抓挠我的后背。如果不是我有无敌的功能,我的后背肯定早已鲜血淋漓。
我突然车转身来,挺锯便锯,一时间魔鬼怪兽凄楚惨叫,血如泉涌。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与此同时,我也加快了自己的进攻步伐。
根据判断,我现在所处的地方还仅仅是第三关,而这一游戏总共似乎有五关之多。无论我怎样如没头苍蝇般地四下游走也找不到该走的道路,我始终不能像他一样突破自己的固有局限。
但我仍凭借自己的无敌之身迅速向纵深挺进。这一回我严格地按照右转弯的原则前进,同时一路上不停地尝试着使用钥匙,我相信这样我必将遍历所有的道路和关卡,早晚能有出头之日。
我仿佛追随着自己在那巨大无比的迷宫中摸索,因疲惫而传出的喘息长叹自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此时此刻,对方正在攻打第十六关。
从刚才起,我就再也没敢把屏幕关上。
紧张使我的掌心汗如雨下,我不停地在笔挺的西裤上抹来抹去。现在已过夜半时分,不会再有人来注意我的着装打扮是否符合舞场标准了。
寻找出口的工作依然没有丝毫进展。
我不相信自己会放过出口的大门,因为我已经沿着墙壁一寸寸地缓慢移动了至少三遍。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一关根本没有出口!
看来所有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我们完全有权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
问题在于,圆形积木对于他这样的电脑天才无关宏旨,而没有出口的甬道对我这类天资鲁钝者来说却是登天蜀道。
我沮丧地操锯向金属墙壁猛然锯去,一阵阵饱含讥讽的刺耳噪音旋即反弹回来。
但是等一等, 我在极度绝望中突然茅塞顿开, 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当你开始沿墙壁右转弯的时候,如果它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那么你将只能绕着它循环往复地不停环绕,永远也走不出来!
而我刚才决定以右手型前进时,显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非常简单!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毅然向通道对面移去。经过了三遍的环绕,我已经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闭着眼睛我也照走不误——倒真应了这句俗话。
这一回我必将凯旋而出!
而且,凭着我的不坏之身,下两关也同样易如反掌。
此时此刻,他仍停留在第十六关。
看来量变一样也能引起质变,在紧张焦躁当中我仍没忘记粲然一笑。
再踏征程,这一回我满怀信心。举步前进,所到之处,挡我者死。
突然,我在垂直方向上下降了一个明显的高度。我顿时意识到情况有变,从周围的嘈杂声中我猜测到,我掉进了那墨绿色的毒液池塘!
在整个游戏中布满了这种池塘,当然对我的无敌身躯来说它们与一汪清潭毫无区别。但是这回,我却本能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我试图举步离开池塘时,我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小小的池塘被我转悠了个遍,但巨大的落差却使我根本无从攀缘。
我无法从这里爬上去!
我拥有着永远不死的身躯,却将被困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
一阵阵低沉的咆哮自不远处传来,怪兽们显然正围绕着池塘不停旋转,虎视耽耽地瞪视着我。它们在等待,等待着我的肉躯无力抵御毒液侵袭而支撑不住时,它们将下塘饕餮进餐。
我听见有些魔鬼已经开始脱衣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挺过第十六关,开始攻打第十七关。
而我,却被困毒池,欲行不允,欲死无门!
魔鬼们终于与我在这小小的池塘里短兵相接了。我几乎没有还手,只是坐以待毙,反正它们不能伤我毫发。
我感到魔鬼们以其令人发指的暴行对我虐待摧残,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在一阵大汗淋漓的搏斗之后,魔鬼们终于发现它们不可能置我于死地,数以十计的魔鬼竟对付不了我一个小小的人类。
我似乎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我猜想它们是在商讨对策。
它们再次向我聚集。
这一次,它们抓住我的头发往毒液里按去。尽管我紧闭双眼,却好似看到四下一片墨绿,我几乎能感受到粘稠的毒液在浸润我的肌肤。虽然我没有丧生之忧,却感到一种极度的无助和绝望。
难道是我残忍吗?是我残忍吗?
两行干涸已久的热泪从我的面颊上缓缓流过。
此时此刻,他正在第十七关里移挪承转,安排着那一块块方圆相间的空间。
我必须制止他。如果他侥幸得胜,我将失去这最后的机会。
我虽然没有死期,但我却毅然退出了游戏。
同时,我拿出了“CH桥”。
“CH桥”的名称并非来自它的形状,只是取其“人机之间的桥梁”之义。
事实上它的外形如同一个摩托头盔,但却是由柔软的塑料材料制成,随身携带极为方便。通过它,从理论上可以实现人机联网。
之所以说是“从理论上”,是因为它还从未被使用过。
这又是我那个哥们儿的一项发明,但没等来得及付诸实践,他便被直肠癌夺去了年轻的生命。后来这个玩意儿便一直珍藏在我的身边,我揣摩出它的使用方法,并画出了一份不合规范的设计图纸,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以他的名义去申请专利。
今天我之所以敢于应战,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我手边有这样一把杀手锏。
事实上自从我刚开始被他纠缠之后,“CH桥”便一直被我带在身边。
“CH桥”的道理非常简单,只要你对脑电波图的原理略知一二就能马上理解和领会。人的大脑会产生出轻微的生物电流,那么只要将它连接到电脑网络当中,通过一系列诸如三极管之类元器件的放大作用,肯定会引发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最终必然能大到足以改变电脑中的参量。
当然啦,我相信像什么“三极管之类”对我的哥们儿来说已经如木牛流马般的古老和原始,我只是以我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来解释“CH桥”的工作原理,其中必定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名堂。时值今日我很想再一次聆听他的教诲,但他却只是经常无声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贸然使用将有可能冒很大的险。使用“CH桥”进行人机联网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分钟,否则将会对人脑产生极大危害,一个最为直接的可能性就是使操作者变成植物人。尽管哥们儿生前的话危言耸听,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长的时间还不绰绰有余吗?
我机械地安装着各种插头,面色冷静,动作准确。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我忽然意识到以身殉情,死不足惜。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安定祥和的时代,在这个没有英雄的时代里,我不想有什么壮举,只不过想得到一位小姐的青睐。
我戴上头盔,放下面罩,把面孔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
我的手指触摸着拨动开关,浑身感受到一阵轻微的振荡,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紧接着,我便感到四周已是雾霭一片……
我以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兴奋体味着周遭的一切,刚才初入网络时的晕眩早已荡然无存。左顾右盼,墨蓝的天空中充斥着电子天使和魔鬼,一个个清晰逼真却又触摸不到;俯身鸟瞰,心物诸楼鳞次栉比,依序流过;背景音乐是罗大佑的《爱人同志》。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在以一种人类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因此衍生出许多人类社会的真情实景梦幻遐思。
如果由它们来看,会不会也把我看成一粒普通的电子?
我随意飘荡着,几乎忘记了自己进入网络的目的。我记起高中时代的一个梦境:一颗不听妈妈话的小彗星淘气地低飞浅游,被地面上的我伸手一把抓住,滑溜溜地似无筋骨;彗星妈妈在上面焦急地呼唤,我一松手,小彗星迅速向上蹿去,重新傍依到妈妈身边。
现在,我就像那颗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小彗星。
无论天使还是魔鬼,它们都是电脑病毒的化身。我仿佛如梦方醒,又好似早已洞悉。思绪的疾速变化已使我跟不上它的步伐,我像一个睁大双眼痴痴望人的无知孩童一样贪婪地接受着一切新奇东西。我同它们嬉戏欢笑,轻歌漫舞。我们亲密无间,形同挚友。
因为现在,我本身就是一只电脑病毒。
现在我终于明白,它们——我们——为什么会被称为病毒。因为我们具备自然界病毒的一切特征。在那里,比细菌更单纯更微小的病毒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它的主要构成是具有记忆功能的核酸DNA和RNA,以及包围着它们的蛋白质外衣。它虽然自己不能繁殖,但却可以寄生在宿主细胞里攫取细胞核糖体、酶以及一切维持生存的物质。病毒的DNA或RNA一旦潜入宿主的细胞,就会以猛烈的势头开始繁衍生息,于是宿主细胞里充满了病毒,以致最终产生破裂。
而这只不过是病毒最典型的一般生活方式,还有一种更为阴险毒辣的病毒。我狞笑着在想象中类比着自己。它们会在宿主细胞的DNA 中插进它们自身的遗传基因!有一种RNA病毒就是如此, 它们在插进宿主细胞之前就已经带有一种从RNA到DNA逆转录酶的基因,使得所感染的疾病成为不治之症。插进病人DNA里的病毒遗传基因很难清除, 于是病人的染色体总是没完没了地编码和复制,无休无止地产生着病毒。
我们相信,今天人类体内某些DNA的一部分就有来自病毒的可能。 可以想象,早在远古时期人类祖先的DNA中, 便已被那时的病毒插进了它自己的遗传模板。人类与病毒的战斗将遥遥无期,究竟鹿死谁手更是殊难把握……
虽然从心理楼传输到数学楼只需要不足半微秒的时间,但我却仿佛度过了无数的岁月。在我的身上,刻划着上亿年的沧桑。
我的族类是一个比人类历史更加悠久的种族,我们在新的时代将以新的面貌与人类一争高下,决一雌雄。
一争高下?决一雌雄?恍惚间我原有的人类本能突然被唤起,我记起自己重任在肩,无暇在此游戏闲逛。游戏?我下意识地折转身躯,摆脱开同伴的纠缠,迅速向数学系子网络系统奔去。
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头一阵失落;但也正因为离开了伙伴,我的心境才日益清晰。
我必须赶快!
我本来的计划是通过网络进入对方的系统,抛弃了物质载体的我现在已无物能挡,所有有无密码的大小道路都对我敞通无阻。我将利用自身的病毒性质将“俄罗斯方块”游戏的程序再次改变,使其反复编码和复制,让关数无休止地延续下去!
我必须赶快!
然而在进入数学系子网络的大门后我却遇到了困难,因为三条完全平权的岔路展现在我的面前。
本来我应该只选择其中一条通路的,但电脑病毒的本能使我不肯放弃任何一个感染他人的机会。于是倏忽之间,我的意识已裂解成三个相对独立的部分,分头流入三条不同的通道。
我想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的第一支意识直扑通路的尽头,压倒一切的胜利念头仍旧没有被其他杂念所取代。
我的第二支意识则开始自我制造未来历史,并不实际存在的飞旋时钟超前运转,指针悸动铮铮有声。
我的第三支意识缺乏足够的能量支持,随意游走于数学楼的走廊,漫无目的地扒看着一扇扇门扉窗棂。
我的第三支意识透过玻璃,窥视着一行行自习的人群。
但这本该是昨晚的情形,却被后推到了拂晓时分!
我的第二支意识返归楼外,校友捐赠的新型电脑终端大联网系统正被正式展示和开启。
但这本该是上午的场面,却被提前到了凌晨时刻!!
我的第一支意识依旧执着,很快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