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氏一门的荣辱系于他一身。申忌崖郑重其事地最后一拜。坚定地立起身来。走出门去。
“留下吃饭吧。”老翁坐在堂前的石桌前,见申忌崖从里面出来,“吃完饭再走。”
“是,师傅。”申忌崖深深一礼,神色肃穆恭敬。转身对杜总管吩咐,“叫小童去后面做饭,你们去帮忙。”
杜总管应声,指了个小厮。其他人向着后面的厨房走去。
申忌崖端起老翁旁边温着的热酒,在老翁对面最下,给自己斟一杯酒,“师傅,今日以后世事难料。”
“你既明白,便放手去做,无需顾虑。”老翁饮尽杯中清酒。
申忌崖见状款款将酒杯满上,顺手将酒温壶在了水中。老翁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申家子弟,属你淳厚善良。这期间大意你应晓得。”
申忌崖重点了一下头,盯着面前袅袅烟气的清酒,“徒儿明白。”
“明白最好,切莫在心慈手软。”老翁眼神笃定,望着爱徒,“枉送人性命之事,切不可为。”
申忌崖抬眼,看住有点陌生的师傅。这位老翁曾几何时这样凌冽过?虽不善言语,对他习武从来严于管教。眼中却都是包容。而今,这凌冽从何而来,申忌崖不得而知。
他只是牢牢记住的师傅的叮嘱。饮尽面前的酒。
饭吃的有滋有味,小童面对老翁倒是足够讨喜,师傅师傅叫了一中午。老翁眉开眼笑,喝着酒,浅浅尝着小徒儿的手艺。申忌崖淡淡笑着,小童忙着这个那个夹着菜。
杜管家眼眶有点湿润,低着头夹着面前的菜。小厮们也难得和当家的同桌吃饭,甚是欣喜。
末了,老翁在院中摆了棋盘。小童兴致勃勃地要和师傅对垒,“师傅,我来和你摆一局。”
老翁俏皮地抬了一下眉毛,眼睛里略上狡黠之色,“输了就用为师给你起的名字。”
小童脸刷一下红了,明亮的眼睛里都是屈辱,眼看就要滴出泪来,倔强咬着唇,“师傅输了呢?”
“师傅输了再摆一盘,”老翁笑声爽朗,传遍祠堂每个角落。
申忌崖难得见老翁这般高兴,心底欣然宽慰。小童却一脸挫败,心里倒是暖洋洋的,“师傅这般耍赖,还要我怎么陪你解闷?”
老翁笑着紧随小童其后落子。两人棋子飞快在棋盘上落成。老翁笑的越来越畅快。申忌崖坐在一旁,看着诡谲变幻的棋盘,眼神明亮,目光炯炯。眼前似万里江山,指点其中。
弟子中数小童最有灵根,棋艺高超。师傅又惜才爱才。小童自始至终最的老人欢心。
“师傅败了。”小童淡淡擒着笑,最后一子在指尖把玩。
老翁笑,把手中一子落于棋盘,“你小子是荒废了吧!石榴!”
小童羞得要钻到桌子下面,手里的棋子连同张大的嘴巴一瞬间凌乱,童—石—榴。三个字更是五雷轰顶般炸开他的脑门。
“师傅!”小童一声哀切,对上老翁得逞的笑。眼泪在眼中打转转。
老翁一把拉起小童,“别装可怜。乖石榴。”
又是一声头皮发麻的叫声。申忌崖也笑了,“石榴,我们走吧。”
童石榴在日后的几年里,每每想起这一幕都觉得是两人有心算计。在以后的日子里,童石榴这个娘们一般的名字,慢慢进了云洲百姓的耳朵里,心目中,根深蒂固。
——
迎襄苑的二人还是感染了风寒。厨娘午时准备了膳食,只因府中就她们几个人,厨娘送饭到迎襄苑时,两人睡得迷迷糊糊。
幸得厨娘生养过几个儿女,农家人有对这伤风感冒有自己的一套方法。给二人喝了自己熬得汤,发了一身的汗。下午两人才见好起来。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什么情况。
厨娘把地炉烧的火热,熏得两人小脸通红。又让各自披着被子。
这一下午折腾。到申忌崖回来时,两人方好些了。
迎春迫不及待地穿衣服,走前不忘了披一件大氅。不想再受风寒,着实难受。
童石榴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口,申忌崖“师弟,师弟”叫半天也不理会。
迎春一溜小跑到房门口,看见这样的小童,着实是吃了一惊,“喂,猫把魂叼了?”
小童一听迎春色声音,脸红到了脚后跟,也不抬头,只是搭手顺势掀起了门帘。迎春个头矮小,一弯腰看见小童水汪汪的大眼睛要滴出水来了。脸红的和猴屁股似得。
小童看见脸下面出现的小脸。因为感冒有点潮红。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天南海北。眼神竟有些躲闪。
迎春直起身子耸耸肩,对着坐在椅子上的申忌崖做一个纳闷的表情。
申忌崖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迎春也不准备脱了厚厚的大氅。一屁股满满当当陷在椅子里。厨娘说了,发发汗就好。她才不要吃药呢。这个地方没有感冒特效药。看电视里说,感冒会死人的。
“迎春姑娘这是怎么了?”申忌崖疑惑地看着迎春把自己塞到椅子里。
迎春吸吸快要流出来的清水鼻子。掏出手绢胡乱一抹,“没事,着凉了。”
申忌崖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门外童石榴似有若无地朝里面瞧了一眼。
迎春才不管这些,把手绢揣在袖子里。手也捅到袖子里,“冰棍的事,当家的以为如何?”
“甚好。”申忌崖如实回答,看迎春着实怕冷,对着外面喊,“把手炉取两个来!”
“着手干吧。”迎春急着要做出点事来。在她看来,不管哪方面主动出击都是好的。
“交给你安排。”申忌崖从怀里摸出一个通体玲珑剔透的羊脂白玉,交给迎春。
那玉正面若隐若现地有个“申”字。背后赫然刺着“令”。用五股丝线吊着。迎春看了半晌,将玉收到怀中。申忌崖方又缓缓开口,“迎春姑娘,此令每日可调动黄金万两,调集人员数千。”
迎春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童石榴却着急地掀开了门帘。
一整寒风扑面,迎春打了个寒噤,拉紧大氅。童石榴又气又急,愣是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把手炉放在桌上气鼓鼓地出了门。
“小童病了吧?”迎春提起手炉,一个揣进怀里,一个抱在手上,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步。快出门的时候,一转脸,痛心疾首地对着喝茶的申忌崖道,“得治!”
申忌崖噗嗤一声就笑了,茶水漾了一身,“迎春姑娘费心了。”
“嗯。”迎春点点头,掀起门帘出门。回迎襄苑。童石榴望着迎春走远的背影,恍惚地摇摇头,心道,莫不是真的生病了吧?
☆、第二十二章
迎春一路欢快地往迎襄苑走。
忽地背后阵阵凉意。迎春想,这疾病猛如虎啊。脚下不由又快了些。手炉暖暖的,在她不算特别光滑的手里,她觉得挺满足的。
花园到通往迎襄苑的小路上十分僻静,迎襄苑的房顶上一个黑影闪过,手炉脱手而出,一瞬砸向黑影。手炉在空中脱盖散开,滚烫的炭块分毫不差袭向黑影。
下一秒钟,怀中的暖炉脱出,向着迎春脑后丈远处飞去。
来不及管身后的人,迎春一个箭步冲上迎襄苑的房顶。黑影手中剑不出鞘,微微侧身,躲开了火炭。迎春已近在咫尺,手肘抵在剑上,手轻松一扭,剑落在迎襄苑的院子里。厨娘惊得出来看究竟。跟在身后的黑衣人掠进院内,厨娘的尖叫还没出口,黑衣人向后踉跄数十步。云倾城一掌把厨娘推进门,低喝一声,“关门。”直接迎上前去。
屋顶上的黑影没了武器,着实有点吃力。迎春长拳一出,那人善剑术,自然不敌。十几招下来,便堪堪躲着迎春不算狠毒的招式。
随着院里一声低喝,黑衣人堪堪打出数十丈。落在花园的尽头。迎春低头一看,云倾城还穿着中衣。这女子当真是跟着啥人学啥人。手下不再逗留,速战速决。当头一喝。一掌劈出那人数丈。
迎春看见小童出来收拾残局,忙跳下屋顶,驱赶着云倾城回房。
厨娘吓得够呛,半天没反应过来,上牙齿打着下牙齿。整个屋里咯咯噔噔的声响。云倾城病情似乎又加重了。昏昏沉沉躺在那里,问话也不答。迎春倒是出了一身好,精神了许多。
厨娘傻傻坐在屋里,迎春只得去厨房冲些姜汤。给云倾城灌点,剩下的都给厨娘喝了。
不多久杜总管在院外寒,“姑娘们受惊了。当家的抓了伤寒的药,端来了。”
迎春急忙又出去接药,杜管家叮嘱怎么喝药,药碗旁边还有一个瓷罐,估摸着放着梅子。碍于礼法,实在不方便进迎襄苑,杜总管心焦的目光真真是让迎春感动,末了,杜管家忧心地道,“快回吧,当心。”
迎春进屋,晾温了药,直接捏着鼻子给云倾城灌下去。云倾城睡得迷迷糊糊,胳膊伸得老长,探着打迎春。药灌进去一多半,让她折腾撒了一半。中衣湿了一片,迎春又忙着给她换衣服。这来回折腾的又是一身汗。
忙完这一阵,厨娘也好多了,不似之前恍惚。还坐在那里出神。迎春也没心思理会,窝在短榻上喘气。竟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房里已经掌了灯,地炉烧的暖洋洋的。路上温着饭菜,拿碗扣着。药也煎好了,都利索在那里备着。再看屋里,云倾城还睡着,厨娘不在了。
迎春不以为然地下地。踢踏脏了的绣鞋也换了干净的。屏风后面的脏衣服也拿走了。想着这府里没有婆子,谁管这些?厨娘一时半会也清醒不了。心里一瞬紧张,摸摸怀里,申忌崖给的玉令还在。松了口气。
“来,吃药。”迎春啪啪睡眼眼惺忪的脸,推了推床上的云倾城。谁知那厮还是迷迷糊糊,只得又端起碗来,准备捏着鼻子给灌下去。
“迎春姑娘。”一声有些胆怯的叫声惊醒了迷糊的迎春。迎春机敏地回头。外间探进一个头来,“杜嬷嬷?”
迎春下意识喊了一声,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回过神来,端起药,又去捏云倾城娇俏的小鼻子。
“我来,我来。”急步在迎春身后响起,迎春下意识回头。真的是胖胖圆圆的杜嬷嬷。虽然胖,行动却一点都不迟缓。利落地坐在床边上,扶起云倾城。
待云倾城头稍稍向后仰着,杜嬷嬷利落地接过碗来,一大碗药一滴不洒地灌进云倾城嘴里。
迎春坐在榻上半天回不过神来。心道,病了连脑子也秀逗了。
杜嬷嬷待云倾城把药都咽下去。利落地让她躺下,掖好被角。转身,从地炉上取下温着的热水,递给迎春,“先喝口水,顺便清醒清醒。”
迎春机械地接过水,灌了两口。脑子果然清醒了不少,“杜嬷嬷不是回家了么?”
“我家当家的说二位姑娘不好,厨娘又着了魔征。我便过来看看。”杜嬷嬷说话间,取了个碗,舀了碗粥,粥上面夹了一筷子咸菜。
迎春木讷地接过白粥,喝了两口,嘴里苦的紧。又放下了。方想起杜管家送药的时候给了个白瓷罐,里面有梅子。站起身来一通好翻。
杜嬷嬷不知所措地瞧着她。半晌看见迎春寻了梅子吃,笑得像一个满眼慈爱看着自己孩子的母亲。
迎春看一眼杜嬷嬷,又垂下眼去,纵然是这样好的嬷嬷,当日何苦要那样呢?
杜嬷嬷似乎觉察出迎春的情绪,笑着道,“姑娘先歇着,我明日再来。”
迎春看一眼外面的光景,怕是三更天了。更深夜凉的,“嬷嬷这么晚去哪?”
“家住的不远,两条巷子就到了。”杜嬷嬷有点讪讪地道,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看的迎春都揪心了,“嬷嬷不嫌弃的话就别回了。”说着,迎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旁边屋子是之前给川铃儿收拾的屋子。烧起地炉就能住。”
杜嬷嬷心一暖,眼看着就要落泪,“不用麻烦了。”
迎春也不知是病了还是怎么地,伸手拉住要出门的杜嬷嬷,“不麻烦,想回家,明日天亮了再回。”
杜嬷嬷一滴滚烫的泪掉下来,鼻子有点抽噎,但抬起头的眼睛却明亮,笑声明亮,带着点羞怯。迎春不自觉为她抹眼泪,“等嬷嬷不哭了,我去帮你生炉子。”
杜嬷嬷到羞涩,边抹着眼泪,边否认,“哪哭了,就数姑娘会打趣。”
说着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倒像个孩子。又怕迎春着了凉,特意扭过头来叮嘱,“姑娘别动,我自去旁屋去睡。”
迎春看着杜嬷嬷离开的背影,多好的嬷嬷,这人心到底,究竟是多么深奥的题目?让人纠结不清。
想到这里,迎春倒是睡不着了。索性就多想想。申家人多年不在,再加上申忌崖最是面善心软的主子,府里的嬷嬷们难免没了分寸。回头想想,这申家给的月钱都比普通农家一年一个人辛苦劳作挣的钱多。到底是什么让这嬷嬷们蒙了心去违拗这样的主子。这真真是一门学问。
眼看到了四更,还是毫无困意。云倾城倒是迷迷糊糊醒来了。要水喝。
迎春给她倒了水,两人坐在床上聊了半晌白天杀手的事。杜嬷嬷又不放心暖炉不够热,披了个棉服就过来加炭。
云倾城一看是杜嬷嬷,也吓了一跳。杜嬷嬷见两人聊得高兴,笑着添了炭直接回房去了。
迎春才慢慢说起这些事。云倾城点点头,又摇摇头。为难了半天。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笑了。这府里的事什么时候归她们管了?两人为妄做了回主人把自己给逗乐了。
快天亮了,两人才灭了蜡烛睡下。
——
乾州城景府内人声鼎沸。齐国主传来两道圣旨,府中上下打点着传旨的太监。府中请了有品阶的家将吃饭。小厮们侍候左右,久经沙场的汉子们,豪迈地吃喝着。
景公催促着景仟陌点兵出征。
“这枫洲北地千里是我景家封地,我自当先为我百姓考虑。”景仟陌细长的手指略过沙盘上枫洲以北的疆土。
景公黯然,“君王有令,我父子必将竭尽所能。”
“暂缓出兵。”景仟陌如今是景家军的主帅,手指一弹,景家迎风招展的大旗落在沙盘上合阴入口处。
景公摇摆的心顿时定了定。既然卸了兵权,这事他也管不了了。遂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出了门。
惜玉跟在景仟陌身侧,低语几句。景仟陌脸色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