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敢打赌,谁敢去打那位世子的头,师姐必定会抢先爆了谁的头。
韩天遥再不知十一这位看起来明朗坦诚的师弟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忆起自己一心想让花花娶妻生子的愚蠢行止,忍不住又抚向自己的额。
连齐小观都能一眼看出白雪是只公猫……
韩天遥走神抚额的那一瞬,旁边又传来小珑儿和齐小观的惊叫。
抬眼,正见齐小观从胸口以下的衣衫又已是*的。
这回不是洗脸水,而是小珑儿手中端着的茶。
韩天遥吸了口气,苦笑道:“我叫人重新预备衣衫。”
齐小观忙道:“不用,不用……”
他所借穿的韩天遥衣袍乃很深的藏青色,虽淋了茶渍倒也不明显,却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便不得不赶紧掸拂衣衫,免得被烫着;官窑的茶盏倒不错,滴溜溜滚在两人脚边,居然没碎。
小珑儿却快要哭起来,扁着嘴待要向齐小观解释时,齐小观已摆着手连连退道:“横竖也不妨事,我还有别的事,先行告辞,告辞……”
他逃一般奔了出去。
再换衣衫又怎样?
从洗脸水到茶水……说不定待会儿会被漱口水淋上一身。
师姐哪里认回来的傻妹妹?
眼见齐小观走得没了踪影,小珑儿方捡起茶盏,哭丧着脸道:“侯爷,我听说这边还没上茶,所以赶紧泡了好茶来,想和齐三公子道歉。”
她出身寻常,素常又不出门,穿戴向来简洁。但她此时却已换了簇新的湖蓝色交领襦衣,系着石榴裙,搭了浅绯色披帛,发髻也细心梳理过,簪着十一新近送她的华美簪饰,看着已有几分深闺小。姐的模样。
大约察觉韩天遥目光不对,小珑儿一张俏脸便涨得红了,怯怯道:“侯爷,怎……怎么了?”
韩天遥拍拍她的肩,“没事,小观性情不错,不会和你一个小姑娘计较。你姐姐搬回她在京中的宅子,暂时不回这边住了。明日我便带你去看望她。”
小珑儿应着,兀自拿着茶盏呆呆站着,看着齐小观离开的方向,竟有些失魂落魄。
韩天遥便道:“你姐姐住在琼华园,离咱们并不远,不过地方挺大。听闻齐小观也住在那里。”
“啊!”小珑儿赶上前问,“那我是不是也得搬过去?”
韩天遥道:“搬过去做什么?横竖……你姐姐早晚还得入我韩府,搬来搬去岂不麻烦?你要找齐小观道歉,我天天带你过去道歉罢!”
“哦!”
小珑儿应了,才觉哪里不对。
就为两次泼湿齐小观的衣衫,她得天天去道歉?
不过,天天去琼华园,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主意……
她揉着自己滚烫的面颊,看向忽然闲得可以带她天天出门道歉的“姐夫”。
韩天遥正立落地圆光罩前,伸手撩开纱帷,看向那边十一的卧房。
房门紧闭,再没有那个总把自己收拾得粗陋寻常的慵懒女子缓缓步出,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唇角却蕴着浅浅笑意。
“她会回来,很快会回来。”
他像在对自己说,口吻如此地清晰和肯定。
***
“十一……”
仿佛有人在唤,一贯的低沉清醇的嗓音,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这两年唤她“十一”的人不少,她麻木听着,仿若听着一个可有可无的代号。从没有一个人唤“十一”可以唤得那么好听。
“可是十一,我已经喜欢你了!”
似乎又在那个宽敞安静的院落,他又在这么说着,而她额上又是那么一热。
十一低吟,伸手去推那片温热,却握。住了谁温暖的手。
有遥远却颇为熟悉的年轻声线在声声唤道:“柳姑娘!柳姑娘!”
十一扶着涨疼的额,勉强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那眉眼瞬间令她屏住了呼吸。
“宋……宋与询……询哥哥!”
她的声音很哑,不复当年的清脆张狂。但那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宋与询必定不会介意。
他向来包容她,而她向来将他伤到体无完肤……
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他的天堂或地狱,都是她毫不容情的赠予。
“宋与询,宋与询……对不起,对不起……”
积攒了多少日夜的痛悔和委屈蓦地爆发。她抱住他,竟是痛哭失声。
抱住的那温暖的躯体蓦地僵硬,耳边是同样的声音在愈发温柔地呼唤,“柳姑娘,我不是宁献太子。我是宋昀,宋昀。”
“不是,你是宋与询,宋与询……”
十一否认,声音愈发地急切,手臂也将那人拥得愈发紧,生怕一松手,他便不见了踪影。
她甚至在他耳边道:“宋与询,我知道这不是梦。我知道是你回来了!”
声音很低,低得有种难言的哀切,仿若人在绝崖,却无视脚下的深渊,只眺向天边的朝霞,并请求身畔的人告诉她,眼前只有良辰美景,并无夺命深渊。
宋昀低眸凝视,正见她那双蕴着迷。离醉意的眼眸深深映着他的面容,——却又分明不是他的面容。
他听到她声声呼唤的另一个名字。
那是她一戳就破的梦境。即便醉里,也不大容易有这样的美梦。
当年的传说里,宋与询的一切都被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从没有人想过,毫不犹豫推开宋与询的朝颜郡主,竟是如此地深爱他。
不曾说完的话,不曾诉过的情,甚至不曾做过的梦……
宋昀慢慢将她拥住,小心翼翼地围护着她的梦境,低低道:“好,你说不是梦,那便不是梦。朝颜,我回来了!”
十一便不再说话,甚至没有再痛哭,只是伏在他肩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瞬间将他衣衫打湿一片。
那热意和湿意透过衣料浸润入肌肤,宋昀心头也一阵地热,一阵地湿。他紧紧抱着大醉哭泣的女子,如抱着满怀的梦想,红着眼圈一动不动地由她将衣衫抓出层层褶皱。
他低低道:“朝颜,别哭,别伤心,我一直在这里。我一直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他的人生算不算已被点亮,他只知眼前的女子再怎样金尊玉贵,人生依然是灰暗无光。而他,可以为她重新涂亮她的人生吗?
许久,许久,十一的肩膀不再耸动,呼吸渐渐均匀,湿。润浓密的眼睫低低垂着,如倦极栖息着的蝶之翼。
宋昀将她轻轻扶了卧下,掖好锦衾,正要起身离开时,袖子忽然一紧。
转过脸,正见十一微睁的眸,她轻捏着他的袖角,向来璀璨清莹的眸子黯沉如蒙着层夜雾,却轻而清晰地向他道:“阿昀,谢谢。”
宋昀温和一笑,“睡吧!一觉醒来,天还会亮。”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一觉醒来,天总会亮。
可惜宁献太子的天空,再也不会亮了。
宋昀走出卧房,便见齐小观正抱着肩立于窗口,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
排着精巧走兽的檐角被勾勒成轮廓美好的安谧剪影,偶有飞鸟掠过,翅翼间尚夹杂着金红的余晖。
宋昀微笑问道:“三公子回来很久了?”
齐小观便回过身来,笑道:“没有,中途出了点事,也是刚刚才到。”
☆、忆流光飞舞(二)
宋昀便去看齐小观带回的东西,“郡主催着去韩府想要拿回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齐小观笑道:“谁知道!无非是醉迷糊了!”
可宋昀的手却很准确地搭上那把琴,“这是……太古遗音?L”
齐小观便知宋昀在宫中这段时日,只怕早已将师姐从前之事打听得明明白白,遂笑道:“不错。其实她若在三年前便收下这把太古遗音,也许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可惜阴差阳错,宁献太子没能逃过那场劫数,师姐同样身心重创,至今不曾复原。稔”
他顿了顿,负手看向宋昀,“其实我也不知道师姐和凤卫重回宫廷,到底是对还是错。她的至爱已然失去,她的至亲若再给她致命一击,只怕她很难再站得起来。但世子似乎认为师姐回来更合适?”
齐小观虽不知秘道之事,却也心地玲珑,早看出是宋昀暗中请旨并设法从中斡旋,千方百计让十一和帝后化解心结。
宋昀也不隐瞒,叹道:“不然该如何?俗有云,见面三分情。怕就怕,本有七分情,被人朝夕馋谤,终只剩了三分情。若再不珍惜,由着人继续馋谤,下一个被抓的,就不只是路大公子了!”
齐小观道:“皇后已否认是她派人抓的路师兄。”
宋昀道:“的确不是皇后派人所抓,但皇后必然知情,且未曾阻止。”
齐小观心头同样亮如明。镜,说道:“皇后对凤卫尚念旧情,便是暂时不知,早晚也会知晓。施铭远敢抓路师兄,最低限度,应该不怕皇后知晓,更不怕皇后追究。”
宋昀道:“所以,皇后希望郡主回来,凤卫回来。”
齐小观蓦地转过脸,盯向宋昀。
宋昀坦然与他对视,缓缓道:“我到京城未久,但承蒙皇后看重,几乎每日入宫侍驾,很多事并不相瞒。郡主出走,凤卫离心,等于断了皇后左膀右臂,很多事便不得不倚重施相。后果便是……尾大不掉,养虎为患!所以,三公子不必怀疑皇后用心,至少目前状况下,她盼着拢回郡主的心,绝不会再对郡主不利!”
宋昀说得已经很明白,也很实在。
即便不考虑亲情,云皇后也不会再想着除掉朝颜郡主。
她需要借助凤卫来制衡施铭远的势力。
而施铭远借口凤卫已为他人所用抓了路过,并试图将齐小观等一网打尽,未始不是因为看出了云皇后的心思。
铲除凤卫,云皇后必须更多依赖施铭远操控政局,同时又断绝了朝颜郡主复出报仇的后盾,可谓一举两得。
若这次朝颜郡主和凤卫没有回归朝廷,而是在救人后杀开血路逃出京去,以施铭远的心机,应该不难挑拨起帝后的猜疑,那么朝颜郡主和凤卫很可能会面临重重追杀,甚至不得不逃离楚境,终身无法踏入故国一步。
是眼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晋王世子,利用他对帝后和朝颜郡主的了解,悄无声息地彻底改写了那个可能会相当惨烈的结局。
齐小观不知该是放心还是担心,谨慎地看向宋昀,“我听闻,世子乃是施相引入宫中的?”
宋昀浅笑,“三公子,我姓宋。”
宋,楚之国姓。
齐小观的面色终于柔缓下来。
宋昀踏出琼华园时,天已黑得透了。
于天赐迎候着,踌躇着上前问道:“世子,你跟朝颜郡主走得这般近……”
宋昀低眸,“先生,得罪了朝颜郡主,于我可有半分好处?”
于天赐忙摇头,“真没想到她竟是朝颜郡主……以她跟世子的情分,世子相帮也是应该,而她想来也不会白承这份情。多了这份助力,自然于世子未来大有好处。”
“那么,施相那里……”
“世子放心,我会告诉施相,帝后念着往日亲情,一时舍不得郡主,若在此事上苦苦纠缠,恐会惹来帝后猜疑,不宜操之过急。世子利用这机会与郡主走得亲近些,日后郡主有什么动作,也就不容易瞒过世子。”
宋昀微笑,“那便拜托先生了!我若平步青云,先生必在青云之畔!”
“是!”于天赐躬身行礼,再不敢如在绍城和越山时那般托大,“不过,还有一事公子千万记得。公子万万不可流露对郡主的恋慕之意,更不可想着求娶郡主!施相和朝颜郡主之间,完全不同于寻常的政见不合……”
“知道了。他们无非……你死我活。”
宋昀在宫灯摇曳的光线里缓步走向巷子里候着小轿。
依然一身浅浅淡淡的湖青衣衫,他看起来就像一团随时会被吹散的梦,清逸缥缈得不真实。
可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健沉着。
韩天遥在第二天午后才有空带着小珑儿和狸花猫来到琼华园。
齐小观远远瞧见小珑儿,便忍不住垂头看看自己衣衫。
小珑儿顿时红了脸,上前行了一礼,便道:“三公子,我手里没水,再不会泼湿你衣衫啦!”
齐小观忙笑道:“没事。便是泼了也没事,我在这边有的是换洗衣衫……咦,这丑猫也带来了?”
他伸手去摸狸花猫的脑袋。
狸花猫两天没见十一,忧郁得每天吃鱼都顾不上吐骨头,午间遂被鱼刺卡了一下,喉咙到现在都不舒服,正垂头丧气,忽听得有人骂它丑猫,顿觉屈辱无限,抬头向齐小观恶狠狠哈了口气,没等齐小观回过神来,便一爪子挠了过去。
齐小观缩手不及,手背上顿时一道血痕。
小珑儿一时傻眼,却很快回过神来,抓过齐小观的手向他身后的从人叫道:“快去打水来,猫爪子毒得很,这伤处得赶紧用清水冲洗……”
韩天遥苦笑,自己牵过趾气高扬睥睨全场的狸花猫,说道:“小珑儿,那你就在这边先照顾三公子吧,我带花花去见郡主即可。”
小珑儿握着齐小观的手,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又挽过袖子,接过从人端来的清水放在一边山石上,牵了齐小观的手去冲洗。
齐小观连声道:“不必了,不必了……”
奈何小珑儿紧紧抓着他的手,若他硬生生甩开未免太不给师姐这个小妹妹面子……
韩天遥带着狸花猫走向后园时,忍不住便思量,若他被狸花猫抓了,不知十一会有何举动。
最大的可能,她会一边喝酒,一边以和狸花猫同样的神情,睥睨地看着他,嘲笑他堂堂大好男儿,居然被猫给抓伤了……
走不多远,身后又传来一阵惊叫。
韩天遥转头看时,正见那盆水翻落于地,齐小观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衣衫再度被浇湿了大半边……
韩天遥掩目不忍相视,再也想不明白,原来那个聪明灵巧的小姑娘为什么这两天忽然蠢笨成这样。
不得不庆幸,他从不曾被狸花猫抓伤。
便冲着这一点,即便从此狸花猫住在了琼华园,他也得天天过来喂它鱼吃。
必须来。
狸花猫抓伤齐小观,依然委屈烦躁,无奈脖子上拴着绳索,且前面负手牵着它的大高个儿主人看起来没那么好欺负,一拳下来猫脑开花可就无处诉冤了,于是一路便走得心不甘情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