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有水有山,春水灵动,春山苍静。春山春水两相依,恰动静相宜,刚柔相济,温厚之中自含大气。
春季的江东更有似锦的繁花、如烟的杨柳。人行于江东,便宛若徜徉在一副绚烂旖旎的画卷中。
江东的春色,诚然十分美丽。
但也有人说:“十分江东美,九分在周郎。”
凡是到过江东、见过周瑜的人,都会这么说。很多人甚至觉得,周瑜容颜之韶秀明艳、姿仪之优雅俊丽、风度之高逸卓越,根本不属这俗世尘寰。
因此只要周瑜一出府门、策马街衢,建邺城往往倾城阖户、万人空巷,鹤发垂髫、红男绿女,连臂而至、夹道观瞻,情状热闹非凡。
今日亦如此。
稍有不同的是,今日人们不仅要一赏美周郎的绝世丰采,还要见识见识那传说中的“亡魂之将”赵云。
原先并没人知道赵云与周瑜一起出行,也没人知道赵云长什么模样。可第一个人一看到周瑜身旁另有位陌生的年轻将军、周瑜又待其笑语晏晏,马上当街大喊:“赵云也来啦!”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几乎人人都获悉了赵云与周瑜结伴同行。
“这就是长坂之战中力斩百万军、单骑救少主的赵子龙?”
“常山赵子龙,果然气宇轩昂,威武不凡!”
“小伙子很英俊潇洒啊!”
“人中之龙也!”
“可咱们如何肯定他就是赵云?”
“你瞎子吗?你看不到周瑜大人和他眉来眼去吗?周瑜大人可对第二个人这样好过?”
“好像……没有。”
“所以啊,这位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赵云。周瑜大人只会对赵云一个人好。”
“这倒是,这倒是……”
“周瑜大人只会对赵云一个人好。”这一句话,在江东好比一句“真理”。
最先说出这句“真理”的人,是甘宁。
周瑜赤壁败曹操、南郡挫曹仁,丰功伟略震撼华夏。三军凯旋后,江东群情鼎沸,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农户,对周瑜之敬仰爱慕更胜从前,直如洪水猛兽、不可收拾!甘宁毛贼出身,好于市井行走,许多人遂求他帮忙,欲乘他之便、向周瑜示好。有一次,甘宁实在被纠缠得不耐烦,就问那人道:“你说你倾心于周瑜大人?你可是赵云吗?”那人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傻着眼道:“在下当然不是赵云……可这与在下倾慕周瑜大人有何干系?”甘宁严肃的道:“你不是赵云,就该趁早回头是岸,别再痴心妄想。如果你弥足深陷、不可自拔,那么下场无非跳楼与上吊。”那人惊疑道:“为何?”甘宁一字一顿的道:“因周瑜大人只会对赵云一个人好。”
于是,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建邺城几乎人人都知晓了周瑜的心上人乃是赵云。
是以江东人民对赵云的庐山真面一直也很感兴趣。
今日,他们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赵云。他们既是遗憾,又禁不住欣慰。遗憾于自己永不可能和赵云一争长短,欣慰于赵云与周瑜当真极是般配!
赵云耳闻众人窃窃私议,好不羞涩。他昂首挺胸的高坐马上,脸腮红得就像西天的夕阳余晖。
周瑜拉起他一手,朝着他淡淡一笑。
十分江东美,九分在周郎!
两人后面是一辆装饰典雅的马车,车厢里是五个俏丽的小姑娘。
小乔打开一罐冰糖蜜枣、又捧出一盒桂花莲蓉糕,分给小姐妹们吃。“小紫,小蓝,小翠、小青,来,大家别客气!”她热忱的招呼道。
小姑娘们笑嘻嘻的道:“多谢二当家!”
小蓝咬了一片莲蓉糕,问道:“二当家,你真一点儿也不介意吗?”
小乔道:“介意什么?”
小蓝道:“就是那个‘小气鬼’咯。”
小乔撇了撇樱桃小嘴,道:“哼!不介意才有鬼!”顿了一顿,她又长长叹了口气,摊着小手道:“但周瑜大人喜欢他,我难道不该成人之美?”
小紫吐出一粒枣核,道:“可二当家是周瑜大人的妻子啊!焉有妻子将丈夫拱手让人的?”
小乔道:“当年周瑜孙策两位大人迎娶我和姐姐,原是为了救我们,而非爱我们。我在大人府里,大人就如哥哥照顾妹妹般的善待于我,让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玩。他是我的大恩人,因之我万万不能阻碍他谋求幸福。”
小青竖起大拇指,赞道:“二当家好生大度哟!”
小乔笑道:“咱飞鸽帮的女侠,哪儿个不是胸襟广阔的?”
小翠道:“那,二当家觉着赵子龙如何?”
小乔反问道:“你们今日也与他较量过的,你们觉着他如何呢?”
小翠想了想,道:“他……他为人挺老实,只是……有些死心眼。”
小青小紫也同意道:“对,人挺老实的,只是死心眼,小气!”
小乔笑着道:“正是如此啦!呐,老实人不会拈花惹草,死心眼不会朝三暮四,小气嘛,恰说明他非常非常的重视周瑜大人。嗯,我对他还算比较满意吧!”
小蓝咯咯笑道:“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万一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周瑜大人可就不妙咯。”
“哼!他倒试试看啊!”小乔霍的拔出一把碧色大折扇,对着座垫,“啪啪”狠敲了两敲。“他敢欺负周瑜大人,咱飞鸽帮一定教他生不如死!”
车马走了半个时辰,前方一条长河挡住去路,水面宽逾百丈。
周瑜赵云翻身下马,小姑娘们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河中泊有一艘艨艟,一艘画舫。侍卫牵着骏马、拉着马车,登上艨艟。周瑜、赵云、小乔、连同其他四个小姑娘则以画舫渡河。
画舫绛顶朱栏,雕花的窗子上悬着湘妃竹帘,帘子里衬着一层白纱,一尘不染,随风飘飘。
小姑娘们并排坐在船尾,脱了绣花鞋,五双小巧的脚丫伸到水里,“哗啦哗啦”踢着水花。她们的笑声就如这水花一样,清新清亮、无忧无虑。
赵云立于船头,极目天地之间一派好山好水。但见远山叠影青黛、河水流光溢彩,沿岸披拂的柳烟被暮色染成紫红,迷媚纷呈。
他只站了一小会儿,便返身回到了画舫里。仿佛那些美景不足以令他陶醉,看过即可,甚难留迹于心。
画舫里的人却要比水光山色美丽千倍,是故,他总也看不够,总也能神魂颠倒的为之陶醉。
“这条河是长江的支流,我们管它叫‘小长江’。”周瑜剥了一颗葡萄,送到赵云唇边,“渡过此河,便是宫城所在。”
赵云慢慢咀嚼着葡萄,只觉多汁爽口,香甜沁心。
这香甜可是葡萄固有的滋味,或是周瑜身上的气息?赵云的脸腮冉冉浮红。
“江东的风光很好啊。”他忽的感叹道。
山水若有灵,真不知当笑当怒。
赵云岂是真心的要赞美这山水风光?非也,他仅是想找些话说说、动动嘴皮子,以缓和胸中汹涌的波荡。
周瑜微微一笑,又剥了颗葡萄给他。
却听小乔在船尾高声语道:“江东风光的确很好,但倘若没有周瑜大人与孙策大人昔年的出生入死,恐怕这儿至今仍是军阀混战的乱局。赵将军,你说周瑜大人可是很伟大很了不起?”
赵云点点头,恳然道:“子龙一向认为公瑾很伟大、很了不起。”这话是回答小乔的,但他纯真明净的眼神却柔柔的凝注于周瑜脸上。
周瑜笑得温淳动人,道:“子龙也不赖啊。”
吴宫门外,刘备望眼欲穿。“子龙怎的还没来?莫不是出了甚事吧?”
诸葛亮拂扇笑道:“子龙武功盖世,枪林箭雨之中尚可穿行自如,又岂会在这太太平平的建邺城里出事?”
张飞道:“依俺看,子龙八成是给那帮小妮子抢去做女婿哩!”言下若颇是不悦。
男人通常看不惯其他男人比自己更有艳福。
关羽慨然道:“子龙年轻英俊,受女子青睐,合情合理。”
刘备听他们一说,还真就当回事了,拍腿道:“子龙被她们掳去做女婿了?这可如何是好!”
诸葛亮笑道:“主公莫急,子龙不可能给他们做女婿的。子龙少年英雄,眼界高得紧,只看得中那真正绝伦逸群的国色天香。”
“真正绝伦逸群的国色天香?”张飞眨眨眼,“军师是说那个风骚男人?”
诸葛亮道:“难道益德以为还有第二人吗?”
张飞想了半晌,最后还是答道:“没了。”
诸葛亮摇了两扇清风,曼声吟道:“十分江东美,九分在周郎啊……”
这“啊”字尚未念完,耳畔马蹄急响,车轮滚滚。
周瑜的车马队已到达吴宫。
赵云跃下马背,疾步奔至刘备跟前,抱拳一拜,道:“子龙擅自离驾,半日不归,诚请主公降罪!”
刘备和蔼一笑,道:“你只遭遇飞来横祸、逼于无奈罢了,何罪之有?眼下你安然无恙,寡人也就放心了。”说罢,示意一名亲兵将豪龙胆交于赵云。
赵云接过长枪,越发惭愧,歉然道:“子龙之所以迟迟不归,其实另有原因……”
“嘿!俺就猜到这其中另有隐情!”张飞喳喳笑道,一边圆睁着大眼,乌溜溜瞄向周瑜。
周瑜看也不看他,淡淡说道:“我邀子龙于家中小坐,刘备大人如觉不妥,大可责我擅做主张。”
刘备连忙拱手:“岂敢岂敢……”
关羽素不喜周瑜高傲、目中无人,此间见刘备谦恭如是,极为不快,道:“周瑜大人,你邀请子龙的方式未免太特别了吧!你找一群小妮子当街闹事,却叫子龙颜面何存!”
周瑜也不多言相辩,他对自己不待见的人从来惜字如金。
赵云道:“关羽大人误会了,此事与公瑾无关。”
关羽道:“误会?哼,我就觉得蹊跷,好端端的怎会有一群女人寻你麻烦、迫得你只身离队?想来背后必有高人布局!”
这时,一个清脆娇嗲又怒气勃发的女声霹雳也似的响起,叱道:“臭老爷们你瞎诌什么!抢蚱蜢的是本姑娘,集众闹街的是本姑娘,追打赵将军的也是本姑娘!本姑娘郑重的告诉你,这些全是本姑娘自己的主意!你再冤枉周瑜大人,就是笨猪蠢驴子!”
一番话直把关羽说得红脸生青、鼻孔冒烟。关羽定睛一看,这大声叱话的人乃是一个白衣大眼、扎马尾辫的小姑娘,身后还跟着四个差不多身材的女孩子,个个横眉立眼。
这群女孩子关羽并不陌生。这样的小姑娘正是关羽所应付不来的!
因此关羽闭了口。
白衣小姑娘冲着周瑜俏然一笑,道:“我和姐妹们先去夏苑找尚香妹妹啦!”
周瑜微笑着点一点头。
小姑娘们兴高采烈的跑进了宫门,一面跑一面欢呼:“手痒手痒!今晚又可玩个痛快啦!”
待她们跑远,关羽问诸葛亮:“那小妮子甚么来头?”
诸葛亮道:“她就是小乔咯。”
“小乔!”刘备、关羽、张飞皆是活生生吃了一大惊,好像在他们心目中,“国色流丽”的佳人小乔绝不该是这般姿容。
“小乔长得确乎娇俏非常……”刘备默默沉吟,“只不过也太‘小’了吧……”不由得又偷瞧了周瑜一眼,暗叹道:“果然美周郎才是真正绝伦逸群的国色天香!”
然相较于小乔,孙权的长相更令众人吃惊!
吴王孙权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形貌本是雄伟,却长上短下、骨体不恒,加之紫髯碧眼,怎么看怎么古怪。
早在启程来东吴之前,诸葛亮已道于刘备:“吴王之貌,异于常人。”这一路之上,刘备在心里想拟了无数种奇形怪貌,结果目睹了孙权真人,他仍是又惊又诧!
但惊诧归惊诧,他心情还是很好的。
女人看到别的女人不如自己美丽,多会沾沾自喜。男人有时也这样。
刘备孙权,同为一方霸主、当世人君,刘备见孙权长得没自己好看,高兴得不得了,差点儿笑出声来!
“吴王殿下好。”刘备强忍着笑,率关羽、张飞、赵云三人,齐向孙权致礼。
王座上的孙权威然笑道:“刘皇叔大驾光临,本王甚感荣幸。”目光一闪,注视着赵云道:“这位可是名震海内的‘亡魂之将’赵子龙?”
赵云抱拳道:“常山赵子龙,见过吴王。”
孙权道:“公瑾经常说起你,你果真名不虚传,英伟不凡。”
赵云道:“吴王谬赞。”眼角轻轻一斜,正瞥见周瑜秀美明艳的笑颜,心弦倏振,脸上也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
孙权道:“诸位远道而来,必已疲乏饥饿。本王预备了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诸位请坐。”
刘备礼道:“多谢吴王盛意。”
众人依次入座,宫人奉上美酒佳肴,乐队鸣钟击磬,舞姬翩翩起舞。
孙权道:“酒微菜薄,招待不周。”
刘备欠身道:“哪里哪里。吴王客气了。”
张飞嘀咕道:“确确实实酒微菜薄啊!小鱼小虾,还不够俺塞牙缝的……”
孙权为刘备等人准备的乃是有“长江第一鲜”之称的刀鱼。此鱼肉味鲜美、肥而不腻,个头却是不大,长过半斤已算罕见。一条三两重的刀鱼,给张飞这等胃口奇大的人下肚,自然不足果腹。
席间,刘备忽问孙权:“今日午后,寡人曾遣使捎信于吴王,不知吴王可是收到?”
孙权答道:“刘皇叔之信,本王业已阅览。”
刘备道:“信中所述之事,吴王意下如何?”
孙权手举金樽,朗声笑道:“今晚饮宴,大家且谈风月、休提国事。”
“这……”刘备大窘,“这算什么玩意儿,我又不是来骗吃骗喝的……”转过脸向诸葛亮使了个眼色。
诸葛亮正在优哉游哉的喝美酒、吃江鲜,面色清明,波澜不惊。
“军师笃定,想必胸怀对策。”刘备遂也静下心来,喝酒吃菜,赏乐观舞。
酒过数巡,周瑜秀眉隐隐一蹙,双眸微抬,朝着乐队、淡淡睨了一睨。
孙权笑着问他:“公瑾,是否乐师又有误奏?”
鸣钟击磬的乐师们俱是倒抽十口冷气。
周瑜莞尔,道:“并非误奏,只是钟磬须要修正。”
孙权惑道:“修正?”
周瑜道:“不错。这钟磬用时已久,难免金石磨损,致使音色生疵。须配换几口新的金钟、几片新的磬石,修五音、正六律。”
孙权听罢,“啪啪”拊掌,笑道:“‘曲有误,周郎顾’,公瑾不但能分辨人手误奏,更能品察乐器瑕损,着实令本王叹为观止!”
周瑜谦和的道:“主公过奖。”
刘备等人也万分惊服周瑜才华。刘备道:“周瑜大人对音律的精通,真惊世骇俗啊!”
周瑜不语,似全不屑于刘备赞美。但赵云那充满企慕与钦佩的清纯笑靥却深深撩动他心,惹得他情不自禁幽幽一笑。
这一笑,满堂如霞烛辉黯然失色。
刘备以为周瑜是在对他笑,大喜过望,手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