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馆坐北朝南,大门外是一条宽阔大街。
街边杨柳成荫,柳色如烟。
卓立柳烟中的人儿,似瑾如瑜。
张飞平日除了习武练兵打仗,所做最多之事便是绘画。他擅长绘画,尤其擅长绘画美人丹青。
但他从没描绘过周瑜的形貌。他的理由是:“俺不待见他!”
果真如此?
有些美人,画笔可摹,有些美人,却难描难绘。
美如周瑜,只怕天公神笔亦是描摹不得,张飞又有何等鬼斧神工?
人往往喜欢为自己的无能寻找借口。张飞画不了周瑜,便理直气壮的说:“俺不待见他!”
他也一直坚信自己真的不待见周瑜。
可他一旦见到了周瑜,眼睛又总会不由自主的比平时睁大一倍,呼吸也会稍停片刻。
即使周瑜背对着他,就像现在这样。
“我等的人是子龙,你们却抢着出来作何?”周瑜冷冷的道。
关羽森然道:“周瑜,这里好歹是蜀王居住的客馆,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他瞟到周瑜手里拿着一根赤红的棒杖、斜立于背后,虽辨不清材料质地,但色泽通润、流光溢彩,似是一件神兵,故而以为周瑜是来寻衅的。
周瑜依旧背对他俩,依旧冷冷的道:“我只想见子龙罢了,岂是胡作非为?你乱言诽谤于我,却真是放肆无礼了!”
关羽勃然大怒,长长的须髯无风而动,简直要一根根的跳起来!
但周瑜一番措辞占尽了道理,关羽愣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反驳。
张飞“吭”的一咳,粗声道:“你请回吧!子龙不会见你的!”
周瑜道:“鬼信。”
张飞道:“嘿嘿,昨日子龙亲口答应俺们,不再找你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
“我就猜着你等存心碍事。”周瑜浅浅一哂,“然而,我周公瑾要往前走,任何人休想挡道!”
言语同时,秀拔的身子翩然一转。
好一张美艳无俦的脸庞!
好一派冰清雪寒的意态!
关羽张飞心下巨震。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周瑜,却仍心下巨震!
“俺……俺偏是不放子龙出来,也不放你进去!”张飞黑脸一阵阵的热,“看……看你能怎么办!”
“对……我们兄弟俩今日与你周旋到底了!”关羽红脸上亦一阵阵的热。
两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一个擎着青龙偃月刀,一个持着丈八蛇矛,堵在门前,活像一对门神!
周瑜神光凛冽,剑刃一般剜着两人头面。
赵云心事重重,在桃花树下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参差的青草悉已被他踩平。
诸葛亮渐感头晕,道:“子龙你稍安勿躁,你很快便能与美周郎相会啦。”
赵云道:“两位大人出去良久了……”
诸葛亮道:“你一百天也等过来了,区区一两盏茶工夫,有什么捱不住的?”
赵云挠着头发:“我……我也没法……就是……捱不住么……”
突然,围墙外暴起一浪喧哗人声,而刹那之下,已成鼎沸炸锅之势,轰隆轰隆,震耳欲聋!
赵云一悚:“糟了,不会是打架了罢!”
仔细一听,又并非“好”、“打”之类的鼓劲起哄声,却是诸多批评责备之词!
“蜀国人好不讲理!”“快请赵将军出来与周瑜大人见面!”“天下谁人不知赵将军与周瑜大人一双绝配!”“你俩瞎作甚么梗!”“难道你们看不惯人家快活?”“大老爷们,小肚鸡肠!”“年纪一把,老不害臊!”……
声音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莫非关张两人引起了民愤?
刘备也听到了这闹哄哄的喧哗声,心下甚焦:“这不是给孙权看笑话嘛!”当即跑出大厅,与赵云道:“子龙,你去见见周瑜吧。”
赵云好不惊喜,抱拳道:“是,主公!”
关羽张飞虽是万人敌的沙场虎将,但眼下场面,实非他们所能控制镇压。
百来个平民妇孺,指手划脚,争相数落他们的不是,唾沫星子乱喷乱飞,比箭雨更密集!两兄弟无从还击、也无法还击。
“他妈的,老子打仗时没被人砍死,今日却要活活的被口水淹死么!”关羽气得红脸泛绿。
便在此刻,赵云自客馆走出。
四周霎的安静。
周瑜瞥见赵云,冷峻的脸上倏绽一抹笑容,万里晴媚春阳,顿失娇色。
赵云看到周瑜笑,心口暖洋洋的,浑身舒畅至极,朗朗的唤了声:“公瑾!”
这一唤,竟似等待了几千年。
他今天未有披坚执锐,只穿了件普通的白布衣,轩昂俊伟之姿却绝不少减,全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一股凛凛英气。
而他笑起来又很像一个大孩子,清爽淳朴,温和真诚。面对周瑜之时,笑中更多三分青涩,目光深情无限,如渊如海。
人们说赵云周瑜是绝配,他们真就是绝配!
周瑜一人固是一道旷世美景,但始终显得孤漠冷傲、高不可攀了些。赵云的出现,恰是为这美景增添了一笔神奇的温馨色彩。
两人同在,真正达到了赏心悦目的极境。
不过世上总少不了煞风景的人。
张飞瞪着赵云道:“子龙老弟,你怎出来了!”
赵云道:“是主公准许子龙出来的。”
关羽对周瑜道:“你已见到子龙了,可以走了罢!”
周瑜唇角一扬,似笑非笑。
关羽莫名其妙,猜不透周瑜要干什么。霍然,他眼中红光两闪,耳边劲风两啸,待要注目一察究竟,只见赵云已不知何时被周瑜拉到了街中。
关羽大惊失色!
“我是打算走了,但我要带着子龙一道走。”周瑜淡淡扫了关羽一眼,又脉脉望了赵云一眼。
赵云牢握住他手,心忖着纵是山崩地裂、天打雷劈,两人这一生一世也要在一起,来生来世还要在一起!
只有他才能和周瑜一起!
关羽怒道:“子龙,你真决定跟着周瑜了!你要背叛我大哥吗!”
赵云道:“关羽大人误会了,子龙曾立誓效忠主公,决不背信弃义。”
周瑜冷笑道:“我带子龙走,是想领着他观览建邺风光,你当我会游说他么?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飞道:“子龙老弟,你不会与他断情了,是不是?”
赵云望着周瑜,斩钉截铁的答道:“子龙永远都是公瑾的漂亮的好孩子!”
这句话听起来不伦不类,除了赵云周瑜,旁人均不晓其缘由典故,谁又能明白箇中深意?
但周瑜听完此言,灿然生笑,笑得春风也要醉了,却是有目共睹。众人即知赵云对周瑜是此情不渝了,大声叫好。
关羽张飞心里颇不是滋味,却无可奈何。
赵云回馆与刘备打了声招呼,出来后便和周瑜手执手,相伴而去。
两人一路往北走。
赵云问:“公瑾,我们这是去哪儿?”
周瑜道:“长江。”
赵云道:“哦。”
周瑜淡淡一笑,道:“子龙不问问我们去长江干什么?”
赵云也笑了。其实他一直在笑,只不过现下这一笑特别灿烂。他一边笑一边答道:“只要与公瑾一起,干什么都好的。”
周瑜淡笑转浓,笑得美丽极了!
赵云道:“刚才我在客馆里真很担心,生怕关羽张飞两位大人与你打起来。”
周瑜问道:“若我和他们动手,你是不是会不顾一切的冲出来帮我?”
赵云脸红,却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周瑜秀眉一蹙,道:“世人眼中,常山赵子龙是绝对不会违抗刘备兄弟的。”
赵云微微而笑:“可大家都须讲道理啊。你仅是来客馆找我,又非捣乱滋事,两位大人不该横加阻拦、更不该待你无礼。”
周瑜冷哂:“在他们看来,我周公瑾本是一个坏人,是蜀国的敌人。他们当然得防备着我。”
“你不是坏人,也不是敌人!”赵云用力抓住周瑜之手,“你是我的人!”
“咣当”,路旁卖陶器的摊主不慎摔碎一只瓦缸。随后,四下里再无一丝声响。
川流不息的车马停止了前行,吆喝忙碌的商贩停止了活计,凡耳目健全之人,眼珠子都往一个地方瞅。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于大街之上抓着另一端丽男子的手,高喊“你是我的人”,这可真是天下最奇的奇闻!
赵云窘迫到了极点,脸红得跟熟柿子一样。他不住责骂自己,自己失态丢脸也倒罢了,却把周瑜也拖下了水!
“公瑾……公瑾……”他怯生生的唤着周瑜。
周瑜的脸庞早已垂下,这时听见赵云唤他,略略抬起了几分。
嫣红的双颊,腼腆的笑靥,羞煞夭桃艳李。
“公瑾……我……”赵云讷讷的说不得话。
周瑜轻声道:“赵子龙一身是胆,名不虚传,真讨人喜欢。”
迷离美眸幽幽望着赵云,目光中不乏戏谑之意,却又如烟雨一般缠绵。
赵云腿也软了,忙定了定神,道:“公瑾,你手里那枝红杖是什么?”
周瑜知道他是有意打岔、缓解尴尬,笑了一笑,道:“这是一件红玉制造的兵器。原先我已准备用它和关羽张飞大战一场,不料建邺百姓竟仗义相助,替我省了力气。”说着便把红玉杖递给赵云察看。
赵云端详须臾,道:“这兵器与公瑾很配衬,可有名字吗?”
周瑜冁然笑道:“有啊,它叫‘绯瑞云’!”
“绯瑞……云?”赵云心头乱跳。
他自己的名字也是“云”!
周瑜美眸一低,道:“玉杖是玉的身子,却有一个‘云’的名字。玉与云,不分离。”
周瑜岂不就是“玉”?
他名字是美玉,人更是绝伦无双的美玉!
“玉与云,不分离。”不正是一句简洁明快而情深意笃的盟约?
赵云高兴得想飞,带着周瑜一起飞。
两人真就携手双飞。
不是在天上,而是在江上。
翩跹掠水,踏浪无痕。俊健秀雅,相映生辉。
宛若一条白龙,一只赤凤,自在翱翔水天之间。
观者叹为观止,直分不清所见是幻是真。
“子龙这招使得不错!”稳稳登入画舫后,周瑜拊掌夸赞赵云。
赵云兴奋笑道:“我天天都有练习轻功,从未偷懒!”忽又想起了甚么,右手自白衣内掏出两只翠绿的蚱蜢,道:“送给公瑾的蚱蜢,我也是天天都编的!”
周瑜收下蚱蜢,倩然一笑,双臂环住赵云头颈,右颊轻轻贴上了他左腮。
芬芳温香,连阳光也能醺醉,何况是人?
赵云揽着周瑜柔软的腰,心中尽是甜蜜。
画舫船尾拖着两副网具,网眼较大那副,里头银溜溜的蹦着二十来条刀鱼,网眼小的那副则装满了鲜活的青壳虾。
“江鲜当在江上吃,现捕现烹,最得其味。”周瑜笑着与赵云道,“前日王宫里那餐,始终欠了鲜气。”
赵云惑道:“可这画舫里并无油盐酱醋,如何烹制鱼虾?”
周瑜道:“新鲜鱼虾本不需佐料调味,只消有水、有火,就能整治。”
船尾三个炭炉内灶火俱旺,周瑜挑了十条最长最肥的刀鱼,捞了几斤大青虾,道:“今晚咱俩都有口福了。”
赵云把鱼剖了,清洗干净,投入一只陶锅里,又加了些长江水,放到炉上蒸煮。
“公瑾,这样就行了?”他唯恐自己疏漏了什么。
周瑜将一锅青虾放上炭炉,笑道:“子龙做得很好。”
三个炭炉,一个蒸鱼,一个烹虾,另一个煮着一壶茶。
等待之际,二人坐到船头,周瑜清歌,赵云细聆。
春阳高照,长风送爽,褶褶江涟如蓝,粼粼水光如金。
远山的影子倒映水中,随着千层碧浪,徐徐摇漾。
赵云纯真明净的双目一瞬不瞬看着周瑜。世上最好看的风景永远是周瑜。
碧蓝江涟,焉有那流淌眼底的清涟柔婉?金色水光,焉有那闪烁眸中的神光灵澈?朦胧的远山,又怎比得上那两道隽雅秀眉?
赵云只盯着周瑜看,痴痴的,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周瑜都不好意思了。
周瑜不好意思的时候一定会笑,笑得很美很美,很甜很甜。他唱的歌也很美很悦耳。
“彩云高高,苍穹遥遥;去留何所?昨夕今朝。 风雨潇潇,长路迢迢;挟我去兮,天涯海角。”
赵云的目光越是专注。似乎他的世界中只有周瑜一人,其他所有种种,全已沉入了滔滔江水。包括他想问周瑜的那句“到哪儿都要一起”,也已跟着江浪、东逝至海……
夕阳西斜时分,两人又转到船尾,品尝鱼虾。
热腾腾的刀鱼,肉肥脂多,入口即化,少了糖盐佐料,原汁原味,反倒更是鲜美。
虾是用手直接抓着吃的,谓之“手抓虾”。
周瑜借着吃虾,又教了赵云一门剥虾的技巧,用这种指法剥虾,不会损坏虾壳,虾肉取出前后,虾壳形状绝无改变,甚是神奇有趣。赵云很快学成。
周瑜道:“此招一通,你的手指便可灵活投使各种暗器,百试不爽。你为人光明磊落,平素用不到暗器,但必要之时,以此应急一下也无妨的。”
赵云慨然道:“公瑾懂得的本领可真多啊!”
周瑜喝了口茶,粲道:“子龙的本领也很大啊!”
赵云红着脸笑,捧起茶杯,也喝了一大口。
茶是产自余杭的上等雨前龙井,千金之茗。茶香正可驱除鱼虾的腥味。
周瑜是个高雅的人,亦是个细心而考究的人。
一轮圆月爬上天顶。
满江清辉,如银如练。
画舫在千折银练中漂游,悠悠晃晃,不知去向何方。
去向何方都无所谓,只要与心爱之人相依相随。
周瑜靠着花窗,清声问赵云:“子龙,你不想问我吗?”
赵云眨眨眼,道:“问甚么?”
周瑜淡淡而笑:“尚香大人的那句话。她说我曾许诺于伯符兄,‘到哪儿都要一起’。”
赵云道:“我忘了。”
他真的忘了,与周瑜泛舟的几个时辰里,这句话一次也没出现在他脑海。
但此刻,周瑜又提醒他记了起来。
“就算你忘了,我还是要与你解释。”周瑜柔声道,“好像从前,你也与我解释曹子桓之事,消我心底疑虑。”
赵云不说话,静静的听着。
周瑜问他道:“在遇着我之前,子龙可曾有过别人?”
赵云摇摇头。他确实没有。
周瑜道:“在遇着子龙之前,我也不曾有过别人,虽然我总是与别人一起。”
赵云静静的听着。
周瑜续道:“我与不同的人一起,会想不同的事、做不同的事。我与伯符兄一起时,想的是大事,做的也是大事。”
“大事……”赵云琢磨着这两字。
周瑜莞尔:“大事,即关乎许多人、甚至关乎天下的事。我许诺伯符兄‘到哪儿都要一起’,正是希望我们两人不论走到何地都能共创一番伟业,轰轰烈烈。”
赵云沉默。他不禁寻思,自己与周瑜一起时,周瑜想的是何事,做的又是何事?
赵云眼睛里涵着光,彷徨的、迷惘的、殷殷期盼的光,纯真明净。
这光芒骤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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