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很漫长,钟鼓开始了修炼,它感觉到体内的龙力蠢蠢欲动,犹如萌发了一颗充满神威与力量的种子,每一天都在脱胎换骨。
直到五百年后的某日,它体内磅礴的龙力无法遏制,遂转身朝着山下发出威严十足、震天动地的咆哮。角龙们才纷纷意识到,不周山顶的虺,已成为它们新的领袖。
钟鼓一跃而起,惊动了方圆百里内所有的生灵。它从山顶蜿蜒掠下,随处张望,碰见什么就把它抓得粉碎,再仰首嘶吼,喷出漫天漫地的赤金烈火,将飞禽清扫一空。
它在山体间盘旋,大声咆哮,宣告自己成为一条角龙,并威胁所有躲在洞窟中的同类臣服。角龙们齐声应和,偶有不情愿的龙吟声,便被钟鼓从龙窟内无情揪出,抛到不周山外。
烛龙被钟鼓的宣告惊醒,它诧异地发现,上次沉睡前的虺,已长出了金红发光、犹如珊瑚的角,身上覆了一层漂亮的暗棕色鳞片。
烛龙睁眼,白昼降临,上千角龙发出长吟。钟鼓转身飞向峰顶,恭顺地低下头,把角抵到烛龙的爪下蹭了蹭。
“天道冥冥,自有定数,不可徒逞一时之勇。世间终有以你之力无法面对的事。”烛龙在意念深处警告钟鼓。
钟鼓与烛龙的龙力互相呼应,在烛龙脑海中响起的话语,是个带着沙涩的少年声音:“父亲的意思是,我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钟鼓甚至不明白烛龙在说什么,只单纯地理解为,它的力量还不够强。
烛龙没有回答,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光阴的造物师纵是沉眠,亦能感应到天地变化,随着盘古的寿数接近终结,世界正在极其缓慢地崩毁。
烛龙认为时间轴快要到尽头了,而钟鼓并不,它刚获得新生,这个丰富瑰丽的世界正展现在它面前,它还有许多事情想做。
天地随烛龙之视而明,其瞑则暗。每当它闭上双眼时便是长夜,睁眼的瞬间就是永昼,它永远看不到夜晚的美丽,不周山顶飘荡着的荧光,看不到龙魂与光点打着旋从山脚升起,湛蓝的夜幕上,千亿星辰犹如宝石般闪闪发亮。
钟鼓曾经在许多个夜里抬头,为夜空着迷,这占据了它接近一半的美好回忆。
于是它的第一个决定是,让衔烛之龙看到这番景象。
钟鼓掉头冲进了不周山的龙穴,那是一条幽黯而深远的隧道,是盘古开天时,残余的浩瀚混沌神光的聚集处。
龙穴中,五行不复它们原来的模样,光与暗被巨大的压力碾成薄雾散开,七大灵力聚于一处,清浊之气融成混元一体。
相传这是最接近鸿蒙开辟时能量乱流的地穴,那时此处仍未曾得名,直至钟鼓离开龙穴后,不周山众龙方为之震悚,将它当做龙的终极试炼之地。
后世有言“飞蛾扑火”,其实向往光与炽热的,又何止飞蛾?
钟鼓第一次察觉龙穴的力量,是隔着冰冷的山体,隐隐约约发现一团烈光在山腹中跳动。它傻乎乎地将布满鳞片的腹部贴在岩石上,感觉到山腹深处传来的搏动。
仿佛是忽明忽暗的一团火。
烛龙某次醒来,钟鼓提出了这个问题,烛龙只淡淡道:“那是创世的火种,始于开天之前,是世间第一股纯粹的能量。”
所以钟鼓才会进入幽深的隧道,追寻创世火,并妄想将它吞入腹中,获得更强的力量。
当时的钟鼓并不知道,撑过这场试炼,它得到的不是创世火,而是刚硬的鳞甲与更坚固的应龙之角,从一只角龙蜕变为真正的应龙。
自钟鼓窥探了龙穴秘密的那一天起,后世便有不计其数的角龙前赴后继,深入其中,希望通过这条混沌能量肆虐的隧道,最终获得漫长生命和强大的、堪与天地比肩的龙力。
纠结的太古神雷在洞穴深处嘶吼,赤红的血芒电光四下飙射,钟鼓艰难地在山腹中穿行。****幽深晦暗,仿佛没有尽头。比盘古与烛龙生命更久远的能量风暴,裹着虚空中所有物质的原形向他冲来。钟鼓的鳞片被锐不可当的电芒生生刮下,绽放出绚丽的龙血,它痛得大声嘶嚎,却从无半点退后的念头。
衔烛之龙于酣睡中惊醒,转头时华光万丈,它的视线穿透不周山的万年岩石,落在龙穴中的钟鼓身上。
烛龙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惊叹于生灵的意志以及生命的顽强。
钟鼓的鳞片被掀毁,龙血卷着七灵之气冲洗残破的躯壳,伤痕累累的龙躯长出新鳞,满布金红两色杂糅的绮丽暗纹。它的双角在突如其来的一道炸雷中齐根折断,刹那间蕴于体内的烛龙龙息绽放两道金光,延伸出珊瑚般的新角。
它顶着狂雷与暴风逆流而上,双眼淌出流泉似的血泪,再在雷电的洗礼中获得新生,血红色的瞳孔映出几乎没有尽头的龙穴深处。
这只是一个开始。
烛龙看得到更为严重的后果。七大灵力暂时退去,紧随而来的却是灼烧一切的创世火种。火种将焚烧殆尽角龙所有的修为,唯有亘古的智慧与博大的心怀方能通过火海,以龙魂之力引领应龙的躯干重生。
钟鼓万万不可能做到!
它没有学到半分烛龙洞察幽微的智慧,更未继承父亲宽柔慈悲的心怀,行事只凭一往无前的勇蛮力劲,抱着谁也不明白的念头,龙魂只会在火种中烧成飞灰!
钟鼓的思海浑浑噩噩,它为获得应龙之躯而欣喜,却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便要灰飞烟灭!
它的意识开始远离,记忆碎片于烈火中燃烧飞扬,却执著地扑向不远处跳跃的火光,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茫然,甚至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了。
它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在那耀眼的瞬间,我将消亡。
下一刻,掀天的巨爪将整座不周山破开两半,金光于火海中跳跃,拦住席卷的创世火。周遭一片温暖,失去的意识被烛龙龙力强行卷起,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钟鼓的思海。
涛生浪灭,云卷云舒,钟鼓刹那心灵澄澈,获得了一段烛龙的记忆。
那是烛龙出爪时短暂的、电光石火间的思索,它甚至没有想得太清楚,便切开了山腹,然而一闪即逝的念头,却给钟鼓留下了毕生不可磨灭的印象。
“即将失去的,是我所熟悉的钟鼓,任世上哪一条虺再修炼成龙,也不再会有钟鼓。它的鳞或许是青色、黑色……即便还是金红,却也不再是钟鼓了。”
“父亲?”钟鼓怔怔道。
烛龙抓着钟鼓飞上不周山之巅,把它扔在一块岩石前,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钟鼓伏在烛龙爪边,它转过身,小心地舔舐父亲受伤的前爪。烛龙的金色龙血漫过山巅,将它的身体浸在血中。
不周山再次合拢,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痕。烛龙的龙力与七大灵力交缠时损耗太多,已顾不上答话。
这一睡,又过了漫长的日子。
钟鼓用龙爪在岩壁上画了两条龙,一大一小。
忽而他仰起头,发现天穹离不周山近了不少。
“我儿。”烛龙的声音在它脑中响起,“朝南看。”
钟鼓转头望向远方的盘古,撑天的巨人双手极其缓慢地垂落,闭上眼睛,朝后倒下。
盘古死了。
撑天支柱崩塌,所有声响远去,紧接着肆虐天地的灵力呼啸冲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开天前的景象。那景象钟鼓从未见过,沧海倒灌,山峦坍倒,天火落下,雷电将深暗天地连于一处,仿佛亿万根支离扭曲的线条。
天穹破开缺口,熊熊火光覆盖大地,生灵惊惶逃窜。
烛龙的声音再度响起:“你须守护不周山与天柱,此生不可离开半步!”
声音甫落,烛龙仰天发出龙吼,时间静止。拖着焰与烟坠向大地的陨石与流星,尽数凝在天地中央。
沧海以一个翻卷的姿势,凝结为细碎的晶莹浪花。
倾倒的不周山斜斜凌空支住,盘古颓然倒下的身躯仍未挨上地面。
盘古倒下了。
烛龙又是一声长吟,不周山回归原位,它蜿蜒的龙躯冲天而起,金火烧灼之处,云层蜂拥而来。
钟鼓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猛地发出咆哮!
烛龙于空中一个盘旋,不周山主峰化为撑天巨柱拔地而起!它的龙首没入云端,转过头,朝中央大地发出低低的龙吟。
盘古终于坠地,叹出一口浑浊的气。
两大造物主自开天至崩毁的二十四万三千年中,从未有过须臾交谈。盘古未曾交代死后如何,烛龙也从未问过。
一切都似理所当然。
四面八方的角龙涌来,只见云层化为金铁,在烛龙的身周聚集。
所有角龙都被镀上一层金色光辉,从浩瀚云海的不同方向,朝向撑天之柱一齐哀鸣。
哀鸣声越来越大,钟鼓悲伤地长吟,隐隐雷声在云海中滚动,衔烛之龙闭上了双眼。
金光渐褪,不周山下起一场暴雨。
盘古消亡。
后来的故事像人们所猜度的那样,撑天之柱阻止了天地合而为一,于是盘古躯体的幻化、那些遗惠后人的传说得以完成。
他的左眼化为太阳,带来光明和温暖;他的右眼化为月亮,在黑夜的时候也留有温柔的光芒——
“盘古殁……其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
“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风雪。”
“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他临死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带着遗憾与满足的气息,分化为清浊二气。清气久久缭绕于神州大地不愿离去,孕育出数位新神;浊气则在新的世界中游荡,最终不知归处。
清气孕育的诸位神明于初生时亦是懵懂的,所幸世界趋于静稳,还有神话时代的许多事会陆续发生,供他们思索。
后人称最先被孕育出的三大神明为三皇——伏羲、女娲、神农。
而后这股力量陆续减弱,数道微弱不足以直接幻化神躯的清气,捕捉到盘古死后游荡于神州的元素之力,借此与自然融为一体,成就神身。
是有神名:金神蓐收、木神句芒、水神共工、火神祝融、风神飞廉、雨神商羊、土神后土、夜神阎罗……
最后的两道清气分别奔向天穹尽头,化为日月东升西落。日与月的力量分别由羲和、望舒掌管。
盘古死后,那场雨足足下了一万年。
钟鼓已拥有通天彻地的能力,化做额前长着珊瑚双角的少年,静静站在不周山之巅。他在雨中想过无数可能,或许烛龙本不必沉睡——那次开山耗去了父亲太多的力量。
或许某天父亲还会再睁开眼,这世界已不再是当初铭刻在它脑海里的样子。
所谓愿望,大抵是无穷尽的岁月已逝去,充满未知的时光还很漫长。
钟鼓朗声长啸,阴云终于退散,雨停了。
云中现出金色的光柱,鸿蒙时代终结。
壮丽山河,锦绣神州,即将是那对兄弟铺开烽烟的画卷,以剑蘸着神魔的血,写就的新世界。
断章之二
白雪琴音
那一天他想起了烛龙,方知这世间有的东西实在太过短暂,短得甚至在它发生时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许多年后,师旷三弦震响的那一瞬仍在钟鼓脑中铭记,人世间沧海桑田几度变迁,凡人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凡人,神州也不再是他认知中的神州。
不周山笼罩着茫茫风雪,绝山千仞而起,峭壁万丈屹立。龙冢与龙穴之间的一线悬梁犹如细丝般横过天际,令翻涌的乌云和天空裂成两半。
火燃起来了,男人们的歌声齐齐唱响。六名祭司围着火堆,或持金册,或捧祭器,或举银盘。
为首的老祭司高举一根木杖,引领数名祭司唱诵着远古祭文,它的涵义似是而非,音节含混不清,像在极力模仿某种兽的声音。
老祭司身前跪着一名青年。青年的长发在风雪中飘扬,双眼蒙有黑布,两手反剪于背,他整个人在刺骨寒风中不住颤抖。
青年名唤师旷,他是来赴死的。
上元太初历四百七十二年,这群人从神州北面的浮水部离开,跋涉经过占地万顷的碧潮咸湖,在一望无际的黄土丘陵间行进,途中倒下了不少族人。
及至鲲鹏群于冥寒之地喷发出寒潮,朔月沉入广袤的乌海西岸,他们终于抵达不周山。
到得不周山后,老祭司甚至还未曾喝一口水,只休息片刻,便升起火堆,摆好祭器,迫不及待地开启法阵。
此阵名唤“天问”,据说是失传已久的远古法阵,用以召唤天地间最本源的存在,然而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详细用法。老祭司也只是听说,仅仅是听说……
他修改了祭文,并增添了一件祭品:活人。
从当年夏末开始的干旱,虽只是在长流河北方小范围内,却已令浮水一族处于存亡关头。
神明仿佛遗弃了凡人,无论他们如何虔诚祈天,恭敬作奉,都召不来本部落那位倨傲的神祇,再拖下去,浮水部势必将无法生存。
老祭司为了全族存亡,带着一名祭品进入不周山。
他要召唤这里的龙,祈一场雨,令族人活下去。
祭歌越唱越响,高亢嘹亮,而不周山中的千余条角龙全不理会。
浮水部人的歌声游荡在风雪中,被狂风远远送上山顶。
钟鼓听见了。它那时正在山顶沉睡,风卷着雪花在它耳边掠过。这是创世后的三十多万年里,第一次有蝼蚁般的人踏进它的地盘。
钟鼓睁开双眼,凌厉气势散开,笼罩了整座不周山,山下的火堆瞬间暗淡下去。
天问之阵四周一片静谧,祭歌戛然而止。
“来了!”有祭司道,同伴间产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乱。
老祭司只知道一点古早的传说,不周山上住着龙,却从未听闻这头龙的真面目。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望向山顶,虔诚跪地,年轻祭司们也纷纷下跪。
“不周山的龙祖——”老祭司颤巍巍地喊了起来,“赐我们一场雨吧!”
他干裂的唇间迸出几丝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淌下,昏花的双眼迷茫,声音却异常坚定:“神龙受祭——赐我甘霖——”继而双手按地,拜了下去。
“神龙受祭——赐我甘霖——”祭司们纷纷应和,五体投地地跪拜。
等了一阵子,风雪依旧,没有任何异状,火焰又升起来。老祭司茫然跪着,再次哆嗦着展开手中卷轴,思考是何处出了纰漏,以致无法上达天听,无法感应不周山的龙祖。
“杀了他吧!”老祭司忽而望向师旷。
“……先杀?”一名年轻祭司看着跪在火堆前的青年。
老祭司沉默点头。一人去拾来尖锐的岩石,照着青年天灵盖上比画,片刻后叹了口气。
“师旷。”老祭司道。
“是。”师旷答。
老祭司说:“你自戕吧,横竖也是一死,以示咱们浮水部的诚心。神龙会知道的。”
师旷眉眼处蒙着黑布,脸色惨白,薄唇紧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