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垣眯起眼打量她,片刻后说:“是的,你是祭司?”
他注意到少女面前的木桌旁,有块布,蒙住了仿佛是石头的一物。布下隐约透出白色光芒,直觉告诉他,那也许和引魂矿有关。
襄垣掏出一枚青黑色的珠子,放在桌前:“我用这东西作为报酬,询问你一些问题。”
少女依旧不抬头:“灵力很强大,是鱼妇的眼珠?怎么得来的?”
襄垣在她面前坐下:“战利品。”
少女柔和地笑了笑:“很贵重的东西呢!”
襄垣不悦地蹙眉,觉得这女人的话太多了,岔开话题问:“最近这里有战争吗?”
“人心贪念不泯,世上随处都有战争。”少女摆好算筹,抬起头,终于对上襄垣的目光。
“我叫寻雨。”少女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襄垣不答,闭上双眼,似乎在倾听四周的动静,缓缓道:“测算一下什么时候这附近方圆百里会有死人吧。”
寻雨柔声说:“我们信奉商羊大人,商羊主雨,不测生死。想问生死,你应朝北边去,乌海边住着阎罗子民,他们知道轮回与转生的秘辛。”
襄垣看着寻雨,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来,末了又问:“什么时候下雨?”
寻雨淡淡道:“很明显,你根本不关心这个。”
“不,挺关心的,天不降雨,地下大旱,部族间为争夺水源而战,就会有死人。”
寻雨收起算筹,蹙眉打量面前这名异乡人:“我如果说今天晚上就下雨,你会相信吗?”
襄垣不动声色道:“你比我部族中的祭司更没用。有时我在想,你们这些祭司,上达天听、下解族危的能力,是不是都是装的。”
寻雨笑了起来:“我可不是祭司,嗯……学艺不精,见笑了,祭司是我妈妈。我只是替她在集市里解答一些人的疑问而已。”
襄垣的激将法收不到成效,遂改了话头:“这里只有你们一个部落?听说,有一种比较特殊的矿,分布在附近的山上。”
寻雨眼中闪过一丝警觉之色:“不,住了两个部落,一个是我们泽部,信奉雨神商羊大人;另一个部落是西北边的荒山部,他们信奉后土大人。”
“最近有传闻,荒山部刑天族等得不耐烦了,打算过来讨水,他们是群没脑子的家伙……异乡人,你身上有很强烈的死气。我能帮助你吗?”
她轻轻避开了襄垣的后一个问题,却以充满期待的语气表现出对襄垣的关心,令他无法再追问下去。
襄垣从寻雨的眸子里发现了与安邑人不一样的神采,她的一言一行都带着善意,仿佛把每一个人当成多年不见的朋友。
“你给每一个人卜卦都说这么多?”襄垣的话像在讥讽,眼中却不再是冷漠的神色。他心里想着要怎么把话题绕回去,从她口中套点实际的消息……果然有奇特的矿脉?看来还不能对外人提起。
寻雨笑了笑:“未必,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的。”
“从何得知?”
寻雨优雅地拈起襄垣的报酬:“因为你能杀死鱼妇。”
襄垣道:“那会儿我没有参与战斗,是我哥给我的战利品。”
寻雨轻轻地说:“你知道吗?鱼妇住在长流河的上游,这种妖兽非常危险,她会在月圆的夜晚浮出水面,在月光下尖声歌唱,听到她歌声的人将逐渐失去意识,走进水中,被她卷进水底……但是据说,她在求偶时唱的歌才最动听,所以鱼妇的眼珠也被许多人当做最珍贵的定情信物。”
讲到此处,寻雨的脸略不自在地染了点红晕,当然她明白襄垣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定了定神,要再开口,棚外却传来混乱的高声喊叫。
襄垣立即起身,警觉地抽刀,拔刀拦在棚子入口处,背对寻雨。
寻雨道:“外面怎么了?!”
喊声越来越杂乱,一道巨大的灰影掠过棚顶,正午的日光一瞬间暗了下来,襄垣与寻雨一同抬头。
“襄垣!快出来!”
棚外传来陵梓的呼喊,襄垣撩开帘布,跑到集市中央。
石沟里的集市上已聚集了不少泽部的女人,个个高声尖叫,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天顶,是时只见一条堪比山峦、近里长的青色巨蛇掠过长空,斜斜栽向大地。
“那是……”襄垣仰头喃喃道。
“是龙!”陵梓惊道。
当即有人跪下,虔诚朝向天空喃喃祷祝。
那条龙却感觉不到地面上的呼唤与朝拜,它的高度越来越低,几乎贴着他们的头顶擦过,一道冰冷的水汽划过,空气为之一清,龙首撞上岩山内的峡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大地猛地一震,四周安静下去。
跪在地上的女人们陆续起身,惊疑不定地望向峡谷的最深处。
哗啦啦的碎石声响,石桥断裂,从高处坠下,激起的烟尘在峡谷内外弥漫开来。
“那是头龙?怎么会从天上摔了下来?”
陵梓茫然摇头。
襄垣道:“你换完食物了吗?过去看看!”
陵梓把一个布袋负在背上,追在襄垣身后进入山谷。
“那里是荒山部的地界了。”寻雨跟了过来。
陵梓回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哥们儿,她是谁?”
“不认识的。”
“可是她手里拿的是你的……”
“别啰唆!走!”
“你们不能……等等!”寻雨喊着,但是无人应她。
襄垣进入山谷,为眼前所见感到震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就连陵梓也惊愕得半天合不拢嘴。
“这就是龙?”襄垣低声问。
是时局势再变,一群人吵吵嚷嚷,从高处跳下。
“应该是……我也没见过,那些人是……”
“马上躲起来!”寻雨揪着襄垣的衣服,把他拖到石林中的一根柱子后。
青色的龙在地上翻滚,仿佛痛苦不堪,龙角先前在峭壁上一撞,已断成两截。
襄垣刚在石柱后躲好,便有一群人“嗬嗬”叫着,手执岩石长矛,从山的两侧冲了下来。
突然出现的这些人没有头,他们仿佛只有男性,乳头幻化为双眼,肚脐眼处裂开血盆大口,满嘴森森獠牙。
陵梓傻眼了,神色一瞬间变得极为古怪,夸张地做了个“噗”的表情,显是被那群无头人逗的。
襄垣打了个手势,示意另一根石柱后的陵梓别笑出声。
“那是刑天族。”襄垣低声道,“别小看他们!他们没有头,也没有脑子,蠢得很,但非常好战,只砍下他们的手脚是不会死的,极难对付……”
寻雨插口道:“你也知道他们?”
襄垣眉毛动了动:“当然,我曾经见过西北昆仑山下的刑天族人,还被他们抓起来过一次。”
寻雨点头:“几十年前有一个刑天族的分支,迁徙到荒岩山上来了……你想做什么?别出去!”
襄垣闪身一掠,躲到陵梓藏身的石柱后,二人一同朝外望去。
“噗哈哈哈……他们在做什么?笑死我了!”陵梓看到刑天族人手舞足蹈,围着青鳞巨龙跳起不知名的滑稽祭祀舞蹈,当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襄垣揪着陵梓衣领把他晃了晃,低声问:“陵梓,那头龙死了?”
陵梓好半晌才缓过来:“有可能……说不定还是条应龙,因为传说应龙死前都要飞向不周山的龙冢……迎接死亡。那倒霉的龙多半是飞到一半没力气了……襄垣?”
襄垣知道陵梓从前也是祭司,了解的远古传说不比其他人少,既这么说,多半便是最符合常理的推测,他心中一动,问:“有什么办法接近它?”
陵梓蹙眉道:“人太多了,等少点,我想想办法。”
一名腰间挂着碎兽牙链,下身穿金线蓝麻布裙的无头人从岩石上辗转跃下,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将祭杖狠狠插入土中。
无头人纷纷上前,各执绳索将应龙捆缚起来,拴在石前。
那祭司咕噜噜地发出一串音节,显是吩咐部下们看好它,随后他转身离开。
“他想用这头龙祈雨。”陵梓道,“你看他的祭杖。”
襄垣循陵梓所指之处望去,无头人的祭杖有一团蓝光忽明忽暗,青色应龙微一挣扎,却动弹不得,像被祭杖持续汲取着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陵梓,帮我个忙,把这些人弄走。在这头龙临死前,我要作一个尝试。”
陵梓点了点头,知道这种强大的生灵魂魄一旦释放,都会有惊天动地的效果,多半襄垣要用它炼器。
陵梓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翻掌一张,朝掌心吹了口气。
此时围在龙周遭的无头人张着肚脐眼上的大嘴,口水滴答落地,个个直愣愣朝向青龙。
龙厌恶地闭上双眼。无头人呱啦啦地彼此交流数句,聚集在峡谷边缘,有人生了一堆火,就着火堆开始烤肉。
那把盐离开陵梓掌中,化做飘扬的飞絮,继而散于空中,只见暗淡的黑点萦绕着扑向火堆。
插在龙头面前的祭杖光芒不住起伏,把毒盐吸扯过去。
寻雨目中带着笑意,掐了个指诀一撒手,将毒盐的光点推得偏离位置,没入无头人围着的火焰中。
陵梓笑道:“那女孩也是祭司?”
襄垣示意陵梓噤声,他紧张极了。只见那群愚蠢的无头人呆呆不觉,取了火上烤肉便吃,片刻后纷纷跑开,哇啦哇啦地开始呕吐。
“这下呕起来可方便了!”陵梓笑得站不稳,“嘴巴就开在肚子上,哈哈哈——”
襄垣实在受不了陵梓的笑话,待得刑天部族的看守者都跑光后,他才从石林中现身,缓缓走向应龙。
小山般的龙躯缓慢起伏,似是濒死前的喘息。
襄垣抽出短刀,将祭杖砍为两截,蓝光止息。应龙微一顿,仿佛松了口气。
“该怎么杀死它?”襄垣问。
陵梓与寻雨随后跟来,应龙已奄奄一息。
“听说逆鳞下面,是它的心脏。”陵梓试探着靠近一步,以刀揭开应龙脖颈下的一片靛青龙鳞,那处有层暗红色的肉膜,正在微微起伏。
襄垣道:“我来。”他接过刀。
“别!为什么要杀它?!”寻雨茫然问,“你们在寻找什么?”
襄垣不悦地蹙眉,这女人实在是太麻烦了。
襄垣以刀抵向应龙心脏,使力。
应龙的眼皮微一动。
襄垣猛地停了动作,急促呼吸数下后,欲再使力,寻雨上前握着他持刀的手。
襄垣粗鲁地说:“别插手!”他推开寻雨,深吸一口气,正要结果应龙性命时,它忽然睁开了双眼,银色的巨眼凝视襄垣,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襄垣便无法再刺进去半分了。他自小连人都没杀过,更何况这等巨物?
寻雨松了口气:“有水吗?给它喝口。”
陵梓颇有点想不明白,征询地看看襄垣,又看向寻雨,最后把水袋取下,交到她手里。
寻雨虔诚地跪在应龙面前,把水从它的牙缝边灌了进去,又从腰包里掏出几片树叶,放进它嘴里。
襄垣收了刀,神色迟疑,问:“它还能活多久?”
寻雨难过地摇头,顺手抚过应龙覆着厚硬鳞片的眼皮,刹那间横亘山谷的应龙身上泛起靛青光芒,身形疾速缩小下去。
光芒闪现,顷刻间应龙消失,地面躺着的,唯剩一名全身赤裸、肌肉线条优美的年轻男子。
应龙化人,陵梓与襄垣俱是头次亲眼得见。那男子在地上趴着,艰难地咳出一口血。
“蝼蚁之躯……”男子低声说,他满头白发如飞雪,堪堪支起身子,寻雨忙上前去扶,却被狠狠推开。
男子深深喘息,奋力一掌虚按,发出震撼深谷的龙吟,这下彻底惊动了山谷两侧的刑天族人,只见山涧石洞中的无头人嗬嗬大喊,争相跃进谷中。
陵梓马上拉着襄垣再次躲起,那男子试图奔逃,奈何刑天族人已包围上来,寻雨既怒且急地飞快吐出一串音节,手里握着一物向前平举。
“那是什么?”襄垣闪身在岩石的掩护后。
刑天族人似乎有些忌惮寻雨手中的法器,个个退开,转而前去抓捕男子。
“他在求救。”陵梓凝神道,“听声音像是……”
“救他!”襄垣紧张地问,“别让旁的龙来,能救吗?”
“说不准,这处哪会有龙,我尽力试试。”
陵梓将襄垣护在身后,双手略分,一手握拳,一手并掌,低声念颂起远古时代的咒文。一团黑云在峡谷高处缓慢旋转,狂风刮了起来,登时地面飞沙走石,无头人迎风大吼,睁不开胸前的怪眼。
啪的一声,第一道微弱的雷电落地,溅起岩沙四射。
寻雨喊道:“没用的!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掩护!”
襄垣道:“你懂什么?土生金,此处百里岩山,土相极盛,水相弱,金雷生。”
寻雨却说:“不用,我有克制他们的……”
陵梓不给寻雨机会,下一刻,又一道雷霆落下,这一次的威势增强,足足是先前闪电的数倍,轰一声落地,劈出焦黑深坑。
雷电一道接一道,每一道都势若炸空电箭,后者愈发强于前者。刑天族人个个恐惧大喊,仓皇逃窜回洞内躲避。
陵梓身形稳若磐石,口中默念祭文的速度加快,音节已模糊难以辨认,两次闪电间的间隔越来越短,到得最后,天地间到处是耀眼的白光与神雷交错相缠!
雷电炸得半个山峰粉碎崩毁,乱石四射。
峡谷内已成电光汪洋,襄垣觑准两次闪电间隔之时,一个箭步冲向空地中央,肩扛那男子手臂,架住他四处闪躲,逃回岩山内。
“走!”陵梓手印一撒,倾盆炸雷从天顶轰一声落下,头顶巨石滚落,发出巨响填进了山谷。
午后烈日西行,寸草不生的岩山中,男子被放在一块石边,精疲力竭地吁了口气。寻雨从布囊中取出一袭宽麻,让他围在腰间。
“喝点水。”寻雨又拿了水袋给他。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陵梓笑着斥道,“一路跟着,没有你自己的事做吗?”
寻雨抿唇不答,男子勉强喝下几口水,伏在一旁喘气。
寻雨道:“他们马上要追来了。”
襄垣问:“谁?”
寻雨答:“刑天族的人,这一族不知畏惧,也不知好歹,定会派人追杀我们。”
襄垣略扬眉:“我们?听我一言,你且回去罢,余下的事交给我。”
寻雨看向那虚弱的男人:“你要将他带到何处去?他是应龙。应龙大人,该如何称呼您?”
“擎渊。”那男子低低道。
寻雨有些焦急:“他病得很严重,得送他到泽部治病……”
擎渊推开女孩起身,陵梓忙扶住他。襄垣问:“你怎会从天上摔下来?”
擎渊沉声道:“我寿数已尽,欲归不周山龙冢……让路!”
襄垣不为所动:“你这副模样,连荒岩山都走不出去。”
擎渊又咳出一口血,勉勉强强站起身来。襄垣抽出腰刀:“我送你上路吧。”
“别碰他!”寻雨叫道,“你太残忍了!”
襄垣冷冷道:“比起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