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六,我姐姐过来看我,还带我看了场电影,主题曲我就只记得这么一点了。”
“看的什么电影?”
“《安娜》。”
寻安想了想,又笑说:“瞧你这高兴的样子,就只跟你姐姐看的吗?”
蓝烟倒是没有隐瞒,直接告诉她,“不,还有一个人,叫做穆长远,是我哥哥姐姐的同班同学,以前两家的关系就很好,小时候还经常串门呢。”
寻安笑吟吟的听她讲着这位穆长远的琐碎小事,一直乐呵呵的,然后搂着她轻声说:“他有没有这样抱过你,有没有这样抓着你的手,有没有……”寻安的话越说越暧昧,显然是存心打趣,“你忘记军阀和少女了吗?”
蓝烟一直用手瘙寻安的胳膊,想让她痒痒然后松手,谁知竟听到这样一番话,脸腾的一下红了,轻轻呸了寻安一口,“你这个坏人,讨厌死了,你说谁是玉玫瑰,你才是玉玫瑰呢!”
寻安本来也在笑,猛地听见这句话,“你才是玉玫瑰呢!”笑容顿时僵住了,心里一片空白。蓝
烟还以为她怎么了,张开了五根手指放在她面前晃了晃,又晃了晃,“喂,你怎么啦。”
寻安糊涂了一会儿,复又清醒了,乐呵呵的说:“咱们弄完了就回去吧。”
蓝烟说:“行啊,不过我要去小卖部买点吃的,我早饭没吃饱。”
寻安拖着自己的扫帚跟在她后面。
小卖部的旁边是一栋正在建的教学楼,工人们经常会把用完的水泥罐放在阳台上,蓝烟回头说话的时候,寻安明显感觉上面有东西向她们飞来,寻安急忙把蓝烟推开了,那水泥罐却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她的头上。没有人发现,那水泥罐里根本没有一丝用过的泥尘。
此时的易楚臣正在跟人吃饭。不是什么装饰华贵的馆子,却是口味一流,比月半楼不差。一进门就能瞧见一尊小金鹿封在琉璃罩里面,琉璃罩下面是个五尺方圆的原型水槽,里面放了个气泵,总是咕嘟嘟地冒着水泡儿。这套摆设稳稳当当的对准了东方。有客人到,推门进来,必然挟着小风,这套摆设就叫做:风生,水起,福禄(鹿)来。
正说在兴头上,突然有人推门进来,肖雍一看,正是德珠,便不加阻拦。德珠对易楚臣耳语了几句,易楚臣立马站了起来,拔腿离去,只余下肖雍和德珠两人继续应酬着。
易楚臣亲自驱车赶去了医院,后背全是汗,也顾不得了,直接找到门牌,推门进去。是德珠安排的高级病房,寻安还躺在里面,外面有几个女同学在,有一个苹果脸的女孩子看见他走进来,喏喏的上前问:“你就是寻安的叔叔吗?”
易楚臣本来不在外头常露面,没有多少人能认出来也是正常的,但是他现在觉得讶异的是面前这个小女孩说的话,他微微的怔了一下,并不急着问,只笑说:“她怎么样了?”
蓝烟道:“她被水泥罐砸伤了头。”
还有个女同学在一旁说:“辛亏水泥罐里是空的。”
易楚臣冷冷的扫了她一眼:敢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女同学们见易楚臣悠闲的坐在了沙发上,都感觉自己不应该再待下去了,纷纷同易楚臣见礼,说叔叔再见,易楚臣一口茶猝不及防的呛在喉咙里。
易楚臣自己歇了一会儿,又坐到了病床旁边,他明明看见了寻安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她就是不睁眼,他心里好笑的想:让你装睡。
他凑上去亲她,舌尖润了润她发干的唇,又把她的舌头勾出来咬了一下,再抬起头来,寻安果然吃痛,睁眼了,泪眼汪汪的看着他,他语气不觉的放柔了,轻轻道:“有件事儿要问你。”
“什么?”
“你告诉别人我是你叔叔?”
“……我饿了。”
易楚臣没有再多问,让人出去买了牛肉饭和鸡汤,一点点的喂她吃,又挤在偏小的床上,陪了她整整一宿。第二天,向公馆拍了丫头老妈子来伺候她,褚安宇也知道了这个情况,特意发了电报来关心她,同事也陆陆续续的来看她,寻安也只是支支吾吾的。易楚臣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说他是叔叔了,因为她与别人都不一样,她总不能告诉别人,自己是易楚臣易先生未过门的太太,易楚臣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给她什么承诺,一下子,全部的错都怪在了自己身上,反而体谅了寻安的做法。
他心疼这样敏感的心思,此后常鼓励她跟同学或同龄的朋友们交往聚会,他想让她开心,开心点就好。
言亦若也经常来看她,德珠在这儿常常与他照面,寻安总是隐隐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却又问不出口。
德珠陪她吃了饭,又聊了一会儿,寻安才说:“这么晚了,车子不好开,你回去吧。”
德珠道:“没事儿,才十点钟,我再陪你一会儿。”
寻安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德珠道:“好吧,你好好养着,我明天让人弄鸡汤。”
德珠从医院出来,丫头惠儿扶着她上了车。德珠一直看着窗外叹气,惠儿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听见我跟她聊天,说话了?”德珠一动不动的说。
“听见了?”
“你说,我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爸和妈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拿鞭子抽我?”
惠儿说:“不会的,老爷夫人一向疼爱小姐,夫人会在天上保佑你的,老爷……也会的。”
德珠道:“你想让我宽心是不是,可是我也觉得屈辱,寻安其实对我很好的,我原先想着把她送出去就好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就算寻安到了天涯海角,只要她想要被易先生找到,易先生就一定会找得到。现在我想逼走她,只能从两人之间下绊子,其实她很好的,她没有其他的错,错就错在为什么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却爱上了她。”
“小姐做事有分寸的。”
德珠笑说:“我今天这样做,是希望她有一天能够走,走了就不再回来,你觉得我能不能成功?”
惠儿咬牙想了想,问道:“小姐怎么能保证一定能得到易先生呢?”
德珠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说:“我自有安排。”
惠儿看着窗外的天色,黑压压的,像是一场大雪似下非下,她想:真是难看啊,没有光亮,只有阴霾。
第40章 万丈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第二天寻安隐隐约约从睡梦中清醒,听见屋外有人说话,脑中还是嗡嗡的,便闭了眼又继续睡了。醒来后想起来,却也没见着异样,向公馆的丫头老妈子也没有乱嚼舌根子的习惯,都是安安静静,平和而安宁的。寻安找了一个机会,终于从德珠嘴巴里套出话来。
“易先生和言先生吵架了,吵了什么不知道,不过还蛮严重的,易先生枪都拔出来了。”
“现在呢?”寻安问。
“不知道什么情况,两人居然都去了琴宅,肖雍说是都跪在哪儿了。”
琴宅是都安官邸的一处小宅子,里面保存着易楚臣母亲生前的琴和书画。
寻安身体稍稍好一些的时候,蓝烟请她到家里吃饭,寻安这才晓得本城报纸的主编竟然是她的父亲,蓝天名。这是个颇为活泼的家长,相比之下,她母亲就沉默的多了,不过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看起来甚为可亲。蓝烟道:“到我家来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那是一个盛夏午后,外面刚刚一场倾盆大雨过去,空气里都弥漫着潮湿的雨滴。蓝家准备了好些瓜果和点心,分别招待小女儿蓝烟的朋友和大女儿蓝迪的朋友们。寻安一进屋就到了蓝烟的卧室里,唱机里放着西洋音乐,客厅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下棋,寻安在卧室里看书。
蓝烟在客厅里大叫:“寻安,你快来帮帮我。”
寻安搁下了书就奔了出去,蓝烟与她姐姐对弈,下场可谓惨败,蓝烟执黑子,棋盘山却是白子的天下了。蓝烟对寻安耳语,“待会儿你帮我下一盘,我坐在旁边,好不好?”寻安见她面色不对,便问:“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盘棋,你姐姐也不会因为你输了而怎么你的。”
蓝烟咬咬牙,轻声道:“平时是没关系,但是……但是待会儿那个穆长远要来的。”寻安这才了然,原来是不想在情郎面前出丑,寻安道:“好,你坐在我旁边观棋吧。”
蓝迪说来者是客,无论怎样,第一盘她让三个子,寻安点头。一盘棋下了还没有五分钟,外头就有人进来了,寻安的手忽的被蓝烟抓的生疼,寻安看了她一眼,又往门口瞧了一眼,方才知道,原来是穆长远携了一名女眷共来。
蓝烟把自己养的小猫霖霖抱在怀里,低着头顺她后背上的毛,霖霖的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寻安看。
从下午茶到晚上的饭局,穆长远无不对这名女眷照顾非常,蓝烟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蓝迪看妹妹没有招待人家的意思,便说:“德林,千万别客气,想喝什么饮料尽管拿。”蓝烟轻声道:“她叫德林?”蓝迪道:“德林是她的法文名字。”蓝烟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的对寻安说:“德林德林,也可以叫林林啊,原来跟只猫一样的名字!”寻安笑说:“你别这样,说不定是误会。”
饭后甜点的时候,寻安回味着下午那本书里的精彩内容,便去卧室里拿书。路过阳台的时候,听见了里面传来蓝迪的声音,而另一个正是穆长远。
蓝迪道:“你带德林来干什么,存心在小妹朋友面前给她难堪吗?”
穆长远道:“蓝迪,你说什么呐,我和德林不是那回事。”
“那是什么事?我可是知道的,她在学校的时候就喜欢你。”
穆长远道:“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自从咱们毕业,我回东北上大学,她去教会学校去之后,就没了联系,这次不过意外碰上,她好像是特意找来的,她知道你父亲是报社主编,想跟他聊一聊。”
“她是来找我爸爸的?”
“对。”
蓝迪忽的大声道:“那你快去跟小妹说清楚啊!”
“……知道了。”
寻安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传来,连忙避开了。
不过多久,蓝烟的爸爸果然回来了,看到一屋子的人笑呵呵的都打了招呼,又坐下来吃了些宵夜,德林坐到了蓝天名的对面去,“蓝叔叔,上个礼拜三,东华路上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报纸上为什么没有报道。”
蓝天名脸上微微有些尴尬,转即笑说:“我们不是报道了那家工厂的专题了吗?”
“您是指,那里的工人怎么为工厂卖命,而得不到一分钱的吗?还是如果工人生病还会被克扣吗?”
蓝天名道:“我们报道的情况都是工人亲口说的。”
“那是因为他们如果不这样说,上个月做的也都白做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报纸应该报道最真实的事情,而不是任由权贵主义乱来,包括东华路上的枪击案件,军阀居然将这件事给埋了。军队首领拔枪射伤游行队伍头领,这样的事难道就问都不问一下吗?”
德林确实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寻安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一直是不卑不亢的。蓝烟的父亲也是个实诚人,当天夜里就打了电话派了人去暗查这两件事情。不出两个礼拜,情况就查出来了,确实如德林说的一样。那位游行队伍首领仿佛看到了希望,带着手上的伤又组织了一场游行,除了抗议剥削主义外,还发了传单,宣传一种叫“民主共和”的思想。一天下午,寻安回到都安官邸,路过书房的时候,看见易楚臣坐在沙发上抽烟,言亦若坐在另一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毫不留情的将报纸丢给了另一个人,淡淡的说:“你拿去看看,可真难看。”
接下来的几天,寻安的追问让易楚臣烦不胜烦。从一个屋子跟到另一个屋子,“学生游行,怎么能让军官拔枪呢,事后还试图掩埋。”
“所以我现在后悔了,我应该让人把那个带头的杀掉才对。”
“游行是他们的自由啊,你怎么能这样做?”
“那我怎么做?!那个带头的,根本是唯恐天下不乱,宣传什么法国人的民主共和思想,那是什么。你也看见了,发传单的时候,别人问他们什么事民主共和,那些人通通都答不上来,他们只不过是以这种方式来抗议工厂滥用他们的劳动力而已。
“话又说回来了,这件事如今是闹大了,有些地方也不好处理,我还得让言亦若亲自走一趟那家工厂,看看他们住的什么,吃的什么,每天拿多少工钱,什么样的扣钱制度。你瞧,这件事闹得多大,全城都知道了,平野官邸那儿也都听说了,不消多时,西北一定会有消息传过来,易雪臣一定又会借机挑起事端,这是说大的,说小的呢,我的生活被搞的乱七八糟,你看,你现在就在家里不停的逼问我对不对?
“反正他们赢了,逼得我不得不为他们重新安排制度,不过别指望我把他们的工厂建的像皇宫一样漂亮,人的需求都是有先后等级之分,一个人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你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你知道一天赚三个铜板是什么水平?他们不想做他们可以离开,立刻就有供大于求的人补上来。你信不信?!
“再说,你有心情不停的追问我这件事,还不如仔细养养你的伤,仔细想想怎么应付那个褚安宇,他快回来了是吧。他也真是个傻小子,真情和假意都分不出来,易雪臣待在西北还是有好处的,盯不到这里的情况,派个这样的人来。”
易楚臣走进卧室,解了皮带脱了衣服准备上床睡觉,忽的瞥了镜子一眼,寻安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门口,就改变了主意,往沙发上一瘫,道:“妞,过来。”寻安慢吞吞的移过去,坐在他旁边,易楚臣搂着她亲了亲,说:“怎么了?不高兴了?”寻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坐在那里,易楚臣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凶,不该对你不耐烦,好了没有?”
寻安道:“我只是有点害怕,现在城里这么乱,我怕你会遇到危险或者麻烦,可又总觉得事情似乎跟我又脱离不了关系。我想处理好,然后才发现我一点本事也没有。”
易楚臣笑说:“小宝贝,你别想这么多。你只不过是在朋友家吃了一顿晚饭,不小心听到了一点事情而已,也就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了,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
寻安喃喃低语,“我只是害怕……”
易楚臣亲了她两口,道:“好了,别想了,过来给我把靴子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