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宏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你怕的?”
寻安眼睛眨了两下,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笑了笑,欲言又止,最后说:“你觉得呢?”
姚志宏见她笑靥如花,心想她怎么这种时候还能这么淡定,转念又想,到底不是一般的人,自己也就坦然下来。走过一处低洼处,然后就是一道只够一人过的羊肠小道,旁边还有树枝和没修剪好的荆棘,寻安走在前面,也不怎么怕,把自己的长旗袍微微提起,然后左右扎了两个小结,再垂直的放下去,虽然长度依然不短,但增加的重量,不会乱飘,被荆棘勾到了。
纵使这样,这条小路走的还是极为艰难的,走了约莫一个钟头才听见前面有涓涓细流的声音。寻安有些为难的看了自己一眼,心想总不能直接下水趟吧,不过转念觉得姚志宏一定有办法的,就又放心走在前面了。
到了小溪边,姚志宏见她停在那里,便问:“怎么不走?”寻安笑说:“等你想办法啊。”姚志宏从身后把一捆枯树枝拿出来,自己坐在地上,开始编编扎扎,一面说:“你做人都是这个样子吗,你不觉得有点……无趣?”
“为什么会无趣?”
“因为别人要做什么你都知道啊。”
寻安手托着腮,想了想,笑说:“那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无趣吗?看起来好像乐在其中嘛。”
姚志宏笑道:“那是因为没有别的娱乐项目,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还好了。”
寻安看着他,说:“你弄得是个什么东西?”
姚志宏看了她一眼,“这小溪不宽,水流也不湍急也不深,最重要的是不能沾到水,要不然到了晚上,就算身上不发病也很不舒服。我做个简易的小桥,我扶着你过去,然后自己再跨过去就行了。”
“哎,我问你,你现在逃的话我根本拦不住你。”
寻安笑了笑,玩了玩手里的石子道:“你希望我逃?”
“我就是……说的玩玩儿。”
寻安笑说:“你放心,不用这样试探我,我说了不会逃就不会逃。”
两人过了小溪,又走了两个多小时,这才看见一户农庄近在咫尺,两人疾步走过去,忽的听见一声狗吠,接着就是接二连三的有够叫,越叫越兴奋,叫个不停,寻安先前差点一个踉跄跌倒,不过听到狗只是吠,便放下心神,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忽的从手包里拿出一把枪,姚志宏正要上前阻止她开枪,结果她已经按动了扳机,“忽”的一声,像风声,狗就不叫了,瘫软在地上,山里迅速的又恢复了安静。
姚志宏道:“你杀了那狗,农户怎么可能收留我们?!”
寻安拍拍手,又把枪放回了手包里,道:“那狗没死,我只不过是发了一枚子弹,擦着他的头过去,顶多是一点小伤,不会傻也不会死,农户怎么可能怪我们。”
正在说话,就有一个老叟提着灯往这边探看,寻安笑着朝他扬扬手,用平江方言对他说:“老伯伯,我们迷路嘞,不晓得承平往哪个方向走哎。”
那老叟也用平江方言说:“承平远的很呢,现在天黑了,你们走也不安全,要么就在我家住一晚上,吃饱了饭再去好吧。”
寻安朝姚志宏打了一个响指,“走吧。”
姚志宏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不过军旅出身,也就安之若素,那老叟把他们迎进大门,一面拿起一捆柴火烧火塘,一面催促老婆子做饭。寻安道:“给你们添麻烦了。”那老叟摆摆手,“不要紧不要紧,我们这种小山村,平时几乎不来外人的,听你这口音,好像是卢野那边的吧。”寻安笑说:“是啊,我老家卢野的,好多年不回去了,口音还在,卢野话都不会说了。”那老叟笑了,“不要紧不要紧,都听得懂的,咱们这块都属于南方口音区,都是相通的。”
寻安看着桌上摆着一道芦花鸡,想必山里少有来客,竟是把他们当贵客待了,那老叟道:“粗茶淡饭的,别客气啊。”又指着姚志宏道:“小伙子,能喝酒不?”寻安拱了他一下,“叫你呢。”姚志宏笑了笑,“喝是能喝一点,不过到了承平还得办事,怕耽误正事儿,就不喝了吧。”
那老叟道:“不要紧的,这种桂花酿是咱们家里特制的,主要是甜味,没什么酒精度的。”
姚志宏几番推辞,最后也不好拒绝,只好陪着老叟喝了两壶,寻安也喝了两小杯。
茶余饭后,老婆子还要去做两盘点心,寻安劝不得,只能由着她,便问那老叟,“要到承平还有多远啊。”那老叟道:“承平啊,从西边这条大路上去,好歹条条都是大路,要是做马赶大车的话,一天就能到,要是像你们这种穿的时髦的城里人,走不惯山里路,最起码得两三天。”
姚志宏见寻安满脸愁容,欲出言安慰,那老叟说:“小娘子不要这么着急,明天一大早,我叫我儿子送你们,他那辆车子是城里面重新组装过的,很快的,大早上走的话,保管你们傍晚就能到。”
一顿酒足饭饱后,老叟家儿子也回来了,小伙子帮着老两口收拾了细软,又抱了一床棉被拿到火塘上,铺好了才说:“乡下地方条件不好,这火塘边上舒服些,你们千万不要嫌弃啊。”寻安知道,乡下人家里屋都是烧的炕,慢热的很,一夜下来才有些温度,火塘旁边倒是极温暖的。姚志宏也知道是这个理,他行伍出身,素来吃得了苦,他还怕寻安心有芥蒂,谁料她说:“你先躺着,我到外面转一圈。”
山里昼夜温差极大,寻安披了件厚大衣出来还是觉得凉,寒风刺骨。屋子斜角的底下隔着一个大水缸,约莫是几天前刚下过雨,屋顶斜瓦上盖得稻草上还残留着一些水纹,一滴一滴慢慢的掉进水缸里,像是一串一串的紫色葡萄。她在陈川工作的时候,每一次见到那种紫黑色的小小葡萄就总能想到,哦,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葡萄。她伸出手,接了一滴水,觉得整个手都凉意十足,又想着这么大风的夜晚,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冷。
寻安回屋的时候,火塘上已经烧的很热乎了,她倒是也无所谓,和衣倒在火塘上,姚志宏本来就累,又喝了一点酒,热乎乎的一蒸,不一会儿就睡了。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一双手慢慢的拂过他的臂膀,轻轻的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帮他盖了盖被子,他知道一定是寻安,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把他看作另一个人了。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呢,他觉得这双手很冰冷,但却自有一种温暖,很像是她的手。
他忽的转过身来,寻安正平躺在火塘上,眼睛怔怔的看着屋顶正出神,姚志宏笑了笑,“喂,你在想什么?”寻安也笑了笑,“我在想一个人,你呢?”姚志宏道:“我也是。”寻安翻了一个身,轻声说:“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火塘里埋着炭灰,倒是真的不冷,一早上起来,整个屋子都热了。山里的天本来亮的晚,姚志宏睁开眼就知道自己睡过去了,看了看表,果然已经十点多了。寻安放了一个盆进来,对着他说:“洗把脸,赶路了。”
他用凉水洗漱了一遍,这才发现寻安换了一身衣服。粗布麻衣,头发被都拆散了,又重新编成了两个麻花辫,再细致的盘在后面,最后拿一条蓝色的带子扎一个结,这样一看,倒是另外一种感觉了。寻安扔了一个包裹给他,“帮个忙,把我的衣服塞到你的箱子里去。”
姚志宏喝了点粥就上路了,那老叟又准备了几个馒头和几个烤地瓜塞在纸包里,硬是塞在了寻安手上。老叟的儿子已经收拾好了大车,看着他们憨厚老实的笑,掸了掸脚梆上的灰才发动了大车。
寻安和姚志宏都没做过这种拉牲畜用的大车,山路颠簸,只觉得颠地快要把肺给吐出来了。寻安喝了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幸亏只喝了点粥,要是多吃点,保不准就得吐出来。”姚志宏道:“忍忍吧,傍晚就能到承平了,做夜班的火车去汇江,最多两天,就能到卢野,你还可以住一晚,再步行去颍川。”
中午的时候,三人都吃了馒头,看着老叟儿子吃的香喷喷的劲,两人也不敢吃的太多。寻安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啃地瓜,看了一眼姚志宏,说:“你昨晚睡的好吗?”
姚志宏笑了笑,“还不错。”
他们在这里打尖,并不防着有人路过,偌大的车子就停在路口上,老叟的儿子在前面抽着卷烟。天色真好,不冷不热,时不时吹过来的风也是温和的,一点一点拂在脸上。天空像是洋行里卖的羽缎子,纱不像纱,布不像布,半明半寐的,清澈华软却易破,并不牢固。偏偏有很多人喜欢。
姚志宏笑吟吟的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寻安瞪他,“你在想什么?”
姚志宏说:“我昨晚想的什么现在就想的什么。”
寻安笑了笑,“我也是一样的。”
姚志宏道:“那你想的一定是个好人。”
寻安“嗯”了一下,然后说:“才不是呢,我认识的就没几个好人,他们都是顶有本事的人,你说这世道,有本事的人有几个是好人?”
姚志宏说:“这话倒是说的有理,我也认识不少坏人,不过在我认识的坏人里你也不算最坏的那个,为人处事都是挺爽快的一个人,也懂得替别人着想。”
寻安笑了起来,说:“你倒是真的出尔反尔啊,昨天到底是谁说我是大魔头的啊。”
姚志宏道:“我倒是真想问问你,那么多的精英,脑子都应该是绝顶的,怎么就给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整的,全都死了呢。”
寻安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读过《红楼梦》没?”
“读过一点儿。”
“这里头,探春有一句话‘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你看看你们组建的特务组,都是精英头子,人一旦精明起来,就会犯了自负的毛病,多多少少都有这么点自大的,我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想几个好招,让他们自生自灭罢了。你说的对,他们都是绝顶的脑子,最后也怀疑到我身上来了,所以呢,我就利用上级指令为由头,把他们通通骗到陈庄里待着,他们还傻气的准备策划杀了我,我已经引爆了早就埋好的连环炸弹,把他们通通炸死了。只逃掉一个人,就是向德珠,她是最了解我的,我也知道她一定逃的掉,但是她没跟我一起走,自己逃亡去了,我估计她也是有去处的,要不也不会那么笃定。”
姚志宏道:“她是有她的去处。”
下午赶路的时候,倒也没了先前的不适应,一边聊着一边笑着,寻安还讲了许多国外留学时候的
趣事,如此说说笑笑,到了向晚时分,果然到了到了承平。承平虽然只是个小城池,却数百年来屹立在汇江之畔,自有自的繁华,这时候天色已晚,老叟的儿子却一定要回家,寻安给了他五十块钱,本想让他在承平住上一晚,明天早晨再回家,可他非要今晚就走,最后到底是收下了钱,姚志宏又买了些干粮放在他车上。
寻安和姚志宏在一家小饭馆吃了晚饭,寻安到旁边的商铺里置了一件新旗袍,换上了又重新梳了头发,戴上那一把针的头饰,倒又是原来从陈川出来的样子了。小饭馆本来就帮人买票的服务,不一会儿的功夫,两张二等座的票就送到姚志宏手里了,寻安给了饭钱和小费,换上了高跟鞋,说:“走吧。”
两人在火车上坐定,直到站台打了铃,才发现车厢里只有两个客人,姚志宏招来了管事的,花了钱才打听到,原来是颍川跟安阳开战了,城中情况,管事的也说不清楚,只能说个大概的死伤人数云云。
寻安听了倒是一愣,随即便问:“如今战局对哪一方比较有利?”
那管事的说:“当然是颍川军了,不过也只是暂时,听说安阳军部早就跟颍川军的另一派勾搭上了,一开始也是打的如火如荼,不分高低,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安阳军忽的就不行了,所以现在是颍川军占了上风。”
寻安点点头,“谢谢你。”又顺手给了他一块钱打赏。
姚志宏还在一边认真的看着报纸,寻安顺手给抽了过去,道:“姚先生此行任务重大啊。”
姚志宏笑说:“你现在才知道啊。”
寻安道:“难怪要为我满足一个愿望,原来是最后的晚餐中的最后的甜头。不过我也劝你们打消这个念头,易先生断不会为了我,以身犯险的,我也不会因为你们给我什么好处而出卖易先生的。”
“为什么?”
“人要有操守你知不知道?”
姚志宏斜了她一眼,“你这种大魔头还有操守?!”
火车大半夜的离开承平,一路疾行,中途停了几个小时,然后就是走走停停,两边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寻安手撑着头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就看见姚志宏在定定的看着她,寻安瞥了他一眼,轻声说:“你想干吗?”
姚志宏笑了笑,“我就是想看看,大魔头睡觉会不会做噩梦。”
一路停了几个站台,车厢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不方便大声说话,寻安看着他笑了笑,“看够了么?”一路行至清河,车厢里已经有了一半的人,站台边有小贩在叫卖,寻安去买了一袋瓜子,一包话梅才算解了闷。
到了汇江是正值半夜,寒风过境,寻安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姚志宏给她买了点防感冒的药,吃了才好一些。两人在轮渡附近的客栈里要了两间房,寻安泡了一个热水澡,才觉得身上多日来的泥尘皆洗尽了。第二天又去店里置了几件大衣和高跟鞋,这才又上了路。
汇江水湍急而缠绵,绵绵不断的奔向远方,寻安坐在椅子上出神,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头,轮渡好像停在一个地方很久了,便问了姚志宏,姚志宏笑说:“估计有人要检查,怕引起混乱才没说,等着吧。”
果然有一对卫兵上来检查,全都穿着制服,寻安一眼即知是二小姐的人,纵使颍川军的制服也有些微的差别,袖口的隐扣,二小姐的人是两颗扣子,易先生的人是三颗扣子。来了一个领头的,带着他们一个一个的盘问,看证件。那领头的看到姚志宏明显愣了一下,约莫是认出了他是二小姐身边的副官,刚准备敬礼,姚志宏道:“长官没什么要问的,就去别处吧,抓紧些时间,我们还要赶路呢。”
晌午时分便终于到了卢野,终究是小城镇,这么些年也没起什么大变化,原来住的那栋房子倒是早就不在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