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年前的时候,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
唯一记得的就是寻安看向屈子建的脸会红,都多少年了,他从来没见她脸红过,像玉一样的美丽高洁,也像玉一样的冷。他始终是很有信心温暖这块美玉的,就是那一霎那,好像丧失了所有信心似得。言亦若低头,狠狠的吸了一口烟。
长安又过了两个礼拜才回来,进门便是野兽般的发泄,把所有能破坏的东西都破坏掉了,家里简直是一片狼藉。又把没有送母亲最后一程的怨怒自然而然的全数怪在了寻安头上,惯性的对她又踢又骂。
言亦若冷冷的把她拉开,似笑非笑的似乎带着嘲弄的说道:“谁知道你在颍川发达了,听说那户人家还要娶你做姨奶奶呢,要不是那家的大小姐因你而卧病在床,怕是不准备回来了吧。”长安倒是一怔,恐怕没想到言亦若会晓得的这样清楚,一时竟然无法转圜,索性又哭又闹的撒起泼来。
言亦若薄怒道:“你这样的姐姐有了等于没有,死了倒还干净些。”母亲后事的这些日子,都是言亦若陪着寻安度过的。
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里,寻安见到了言亦若的两次面有微色,竟不想全是为了她。她假装按住微微青紫的地方,偏过头去。这样的姐姐虽然有时候没良心,有时候世故的令人胆寒,可是这样的姐姐也是供她读书的姐姐,也是让她锦衣玉食的如同大小姐的姐姐。
刚单位有人打来电话,让寻安赶紧过去一趟。说有一个难题想请她破解一下。她虽然搞不清楚近来单位为什么有很多题目要请她解,但想想也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倒是答应了。言亦若预备摔门而去,刚下到一楼却被寻安拉住了衣袖。
他停了半秒,终是回过头来:“你干什么?”寻安盯着他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脸色平静的说:“你要记得她的好,不要记得她的不好。”
言亦若似是微笑了一下,凝视着她道:“你和你的姐姐是那样的不同。”寻安好像被他看进身体里,竟一时愣住,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竟然抚摸了她青紫的伤处,又转而轻柔的抚摸她的脸颊,被他抚过的地方顿时一片红晕,好在言亦若最懂适可而止,停了停终还是放下了。
寻安道:“你是偏见。因为太了解她了,所以不那么用心爱她了。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他好像松了一口气似得,脸色稍转,笑道:“走吧,我们去买药膏,顺便散散心。”
寻安回家的时候,长安已经停止的歇斯底里。她重新化好了妆,吸着烟,眯着眼睛看着她。寻安道:“你早就已经应该戒了。”
长安笑了一下:“要能戒早就戒了。”停了半响,又道:“阮碧落有什么遗言吗?”
寻安道:“你早就继承她的衣钵了,还指望她留点什么给你。”长安道:“少寒碜我了,我说真的,有没有留下什么?”
寻安道:“没有。”寻安觉得她的坐姿,她的眼神,她的动作,简直就是另一个阮碧落。她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的。
又过了好几日,长安才跟她说:“你知不知道秦慕慎那一派撤走了?”寻安看了她一眼:“当然知道。”
长安顺手燃起了一支烟,喷了一口道:“阮碧落没死的时候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哎,又想起来了。你还不知道呢,前几个月秦慕慎和五爷在前头的旺福街谈判,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秦慕慎是故意让着五爷的,手上的好几个肥头生意都给了他,就为了换那些被抢的场子回来。明显是五爷吃了大便宜嘛。结束了之后,那五爷还到处同人说,是秦慕慎怕了他的。”
寻安道:“然后呢?”长安笑道:“这不,乐极生悲,前几天,五爷死了。”寻安一愣:“死了?”
长安道:“是啊,干他们那行的,怕死是不行的。谁有远见谁就是主宰,谁最狠谁就能覆雨翻云。话又说回来了,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长安笑了一笑,又点了一束火过烟,问道:“对了,我听花婆婆说,最近你常常晚上回来,怎么,还跟屈家的两个弟兄玩在一起呐。”寻安不喜她用这么轻蔑的口气来说子键,于是道:“最近怎么不见那个宁先生?”
长安生意好了就自然不住家里了,这样问也只不过是单纯的转移话题,不想长安眼都没抬一下,实话实说了:“宁先生啊,前几天死了。”寻安道:“最近死的人好像很多啊。”长安道:“可不是。不过,五爷怎么死了我不清楚,至于宁老板……”
她瞥了寻安一眼,寻安镇定的笑道:“总不会是你动的手吧。”长安道:“我?一介女流,对付一个行伍出身的军部高官可没辙。我也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寻安道:“推波助澜?推谁的波,助谁的澜?”长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寻安叹了一口气,道:“姐姐,你还记得咱们刚来这里的时候吗?”长安道:“当然记得,怎么能忘掉。那些男人的眼睛都是绿油油的,自溜溜的往阮碧落身上转。我那时候还纳闷呢,明明知道她生过两个小孩,还那么喜欢她。”
寻安道:“她不被别人喜欢,就养不活我们。”长安道:“你还不知道呐,咱们在颍川的时候秦慕慎就找到她了,安排我们来安阳也是他的主意,只能瞒着你了。”
寻安笑道:“秦慕慎跟妈妈是什么关系?”
长安看了她一眼,道:“能有什么关系,恩客和舞女之间的关系呗。”过了一会儿又烦躁道:“这种事情哪儿能说得清楚,你别管了别管了。”停了停又燃了一支烟,笑了笑:“不过,秦慕慎待咱们可真不错,虽然住在寨子里,但还是锦衣玉食的,你还进了贵族学校。”寻安道:“也不能太招摇。不能给仇家发现。”长安哈哈大笑。
寻安道:“所以这栋房子还在我的名下,也算我的资产了。”长安道:“就算这房子在阮碧落手里,她还是会传给你的,她一向喜欢你。”寻安笑道:“不,她经常把我当成你。”
长安道:“不提了,不提了,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不像你,在外头念书,知道的事情多。”寻安不答,长安又道:“你那份破工作真的准备继续做下去啊。”
寻安心里一紧,忙道:“经验是用钱买不来的,现在领导都对我不错,你再给我一年时间历练历练。”长安道:“瞧你紧张的,我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依我的意思,早让你跟我下海了。看你的模样又比我标志,格调又这么独特,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就是下海也万万不会是一辈子的舞女的。”
寻安道:“再给我一年时间吧,我不习惯把到口的肉给吐出来。”
长安道:“然后呢。离开这家工厂,再找一家工厂吗?天天坐办公室,一个月拿三四百块钱?我刚下海的时候,一个晚上转台子的钱都不止这一点。”
看寻安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笑道:“好了好了,我不会逼你的,谁叫我是你姐姐呢。不过你的小脑子别尽放在别的地方,自己的前途未来得好好动动脑子。我听说颍川跟安阳军部的人最近要谈判,谈判结果好了,那么咱不谈。如果不好,很有可能你的工厂就要倒闭了,自己好好盘算盘算吧。”
现在,这个偌大的屋子只有她同阿宝两个人——花婆婆长期住在阁楼的佛堂里。长安很少留在这里,听说言亦若在外头给她买了一套公寓。长安应该很高兴,其实她一直向往着能早日离开城寨的。
第5章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
寻安看书经常看到深夜,花婆婆常来陪她。
花婆婆道:“寻安,你应该早日离开这里。”
寻安道:“我离开了,你怎么办,长安怎么办。她万一失意了,总要有个去处的。”
花婆婆看了看天道:“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外头的天早就变了。能出去的早就出去了。”
寻安笑笑:“我记得你说过‘兵戎之象’的,雨过天晴了又有新人要搬进来避风头的,不用我们操心的。”
花婆婆道:“你读书一直都是那么好,又一直在外头做事。可知道些什么新闻,说来听听。”寻安道:“也没什么新闻,无非就是颍川和安阳要打仗了,传了这么多年也不见真的动手。”
花婆婆笑道:“厉害的人是不需要通过武力解决问题的,要有脑子才行。”寻安道:“不过安阳的安国军也差不多了。”
花婆婆“哦”了一声。寻安道:“高管们天天沉迷舞场寻欢作乐。”花婆婆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寻安道:“时间过的真快,眼看看就又要过年了。”花婆婆道:“咱们进去吧。”
星期六的时候,花婆婆要帮西城寨里的其他人家带小孩,所以通常这个时候家里都是闹哄哄的。楼梯底下的小汤罐里煲着鸡汤,火焰色是蓝色的,一点一点的跳跃,靠近汤罐底部的有一些微黄,噼啪着响声。
因怕小孩子撞到汤罐,花婆婆都让他们在一楼的偏厅玩,那群小孩子倒是也听话,绝不跑到楼梯口。阮寻安趴在桌子上解数学题,头半枕在手臂上,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屈子建故意放慢了脚步,一下子捂住了寻安的眼睛,笑道:“猜猜我是谁啊?”寻安握住了他的手道:“这么肥呼呼的一双手当然是……”敏捷的一回头,说:“你啦。”子建坐下来道:“什么都瞒不了你。”
寻安笑道:“是你演技太差了,都不知道捏住嗓子。”子建笑了笑,又顺势倾过身去翻看她的参考书,笑道:“你倒是越发的勤快了,都毕业了还在这里搞研究啊。”寻安一面合上摊开的书和本子,一面道:“虽然我是乐意的,但是不是我要搞研究的。这是单位交给我的任务。”
子建笑道:“你们单位也太奇怪了,弄什么建筑数学题啊。”
寻安撇撇嘴道:“就是说啊,不过我也无所谓。一来他们给的钱很多,每次我解出一道题,工资比在厂里上班一年赚的还要多呢。二来,我也挺乐意的,这些数学题都很有挑战性的。”
子建忽的想到了什么,倒是有些心疼她,说:“寻安,你想没想过我们结婚的事情?……这次过年回去,你也十八岁了,我就准备跟我妈妈说我们的事情了。”
寻安倒是一愣,住在这里的时候,他母亲好像从未喜欢过她。随即道:“她老人家能同意嘛。”子建握着她的手道:“还没努力呢怎么能放弃了呢,你不是这样的人。”寻安低着头嘟囔道:“那还不是因为……”
子建不禁紧了紧她的手,他知道是因为紧张他的关系,她才这样感到如此的不安和彷徨,心下大为不忍,连忙拥住她道:“没关系的,我一定会说服她的,你放心。”寻安“嗯”了一声,道:“还是不要靠家里的好。依照我们的能力,每个月租一个房子,把外婆接过来,应该不是很困难的。”
子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外婆有腿伤,药也不便宜。你姐姐将来还要嫁人,嫁妆什么的我们也得贴一点。但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多点办法吧。”
子建到现在还没见过言亦若,言亦若像是有意避着他似得。
寻安道:“你爸爸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么?难道不需要你回去继承衣钵?”子建笑道:“我早告诉过你的,我对那个生意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爸爸也不太理会我了,我上次回去也没去小公馆看他。”
寻安笑了笑,道:“其实我还想再等一等的。”声音倒是越来越轻了下去,单位的领导曾经暗示过她,若是给一个单位上头的秘密组织工作,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比现在多赚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钱,子建这样一提,她倒是想把这件事再考虑考虑了。
子建没听见他刚才的话,只搂着她道:“寻安,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对吧。”寻安似乎还有些犹豫似得,嘟囔道:“我总觉得我在拖累你似得,有点不忍心。”子建头抵着她的头,笑道:“你这个傻丫头,倒是真的让人心疼呢。”
他吻她的时候,她气若游丝的说:“我只是怕你压力太重,太辛苦了。”子建又在她的嘴角亲了亲,笑道:“别想了,我的傻丫头。”说着就又吻了下去,他吻的很深,唇齿之间的交融,甚至还能听到寻安微微的低吟声。
“小安,该下来吃饭了。”花婆婆好似贴着门的叫声把他们吓了一跳,赶忙分开。寻安又应了一声:“知道了,就来。”
子建有些苦恼的叹了口气,一面对寻安讲:“我今天答应了我婶婶的,要回她家吃饭。”寻安为他理了理衣服,道:“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的话,应该要去的,晚上还能再过来。”
子建苦笑道:“晚上也来不了了,我看子聪的状况有点不好,估计我得陪着他。”寻安道:“子聪又怎么了,自从辞职了好像经常生病?”其实子建也不知道,当即只说:“吹了冷风,有可能是感冒了。”寻安道:“你那么傻气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以后都不再见面了。”
子建一面捏着她的鼻子一面答非所问,道:“我的毛线衣你什么时候打好。”寻安笑道:“就好就好,再收个尾就行了。”子建道:“我害怕过了季,我就穿不了了。”寻安为他穿上大衣,道:“今年穿不了就明年穿嘛,明年穿不了就后年穿嘛。”子建又亲了她一口,道:“那倒也是。”
那天夜里,有人“咚咚咚”的敲着门,寻安披着睡袍睡眼惺忪的下楼来,紧紧的贴着大门,低沉着声音小心翼翼的问:“是谁?”那边也是极熟悉的一个声音:“寻安,是我。言亦若。”原来是他,可是长安不在,他来干什么?
不等脑中转这样多的圈子,她便开了门,亮了灯,请他坐下。他却没有脱衣也没有坐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不打算久待的。他拿了一个漂亮的糖果盒交到寻安手上,只说了一句:“帮我好好保管。”说完就走了,连再见都没有。
他平时待寻安是极其礼貌而绅士的,这么一来,倒是寻安有了小小的失落。得到了再失去远比没有得到来的更痛苦。
她把糖果盒拿到房间里,开了一盏小灯才仔仔细细的观察起来。那个糖果盒是真的很漂亮,盒子上印着英文,寻安不想看了,因为觉得只不过是些广告语而已。寻安把那个漂亮的糖果盒顺手搁在书桌的第一个抽屉里,那里面有她从小到大最珍贵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