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凡圣笑道:“来,坐坐坐,别拘束。老二刚备了一桌酒席来,我让他们都给换一桌清淡的来,你看看,合不合口味?”菜是布在一张宽大的八仙桌上的,只有寻安和易凡圣两个人,寻安一看,果真都是极其精致漂亮的江南小点心,配了几样特色的小菜,还有粳米小粥,她不禁觉得食欲大开。
易凡圣跟她聊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寻安当作故事来听,有不少东西都是她在课本里读过的,却都是囫囵吞枣,听他用笑谈的方式讲述一段段的腥风血雨,金戈铁马,感受又是不一般的深刻。易凡圣的眸子里有一种鹰一般的目光,易楚臣同他很像,父子两其实还是有很像的地方,比如饭后一定要用一杯杏仁露。
寻安扶着他到在紫檀榻上坐下,易凡圣摸出了烟斗,悠闲的放好烟丝,笑道:“其实我一直挺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的。”
寻安抿了一口茶道:“我有什么好。两位小姐才貌双全,才着实令人佩服,思凡小姐也是聪明伶俐,活泼可人。”
“都不是省事的主。”易凡圣苦笑着摇摇头:“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最清楚。”寻安笑笑,道:“七姨太太已经有六个月身孕了,医生大夫每日都有请平安脉,各项情况都是很好的。”易凡圣点点头,又吸了一口烟,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易凡圣忽的抬起头,有些琢磨似得看着她,片刻之后终是摇摇头,又半躺在暖榻上,自言自语道:“寻安,寻安,碧落一定希望你平安喜乐,才给你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 寻安心里一紧,一时间反映不过来,过了良久才晓得他方才说的那个人竟是阮碧落,心里狠狠的震惊了一下。易凡圣道:“寻安,有机会就离开这里,这种腥风血雨,实在不适合你。”寻安笑道:“可是我已经决定留下了。”
易凡圣看了她一眼,笑说:“你跟碧落一样的倔强性子,牛脾气一上来,是怎么也拉不回头的。不过你得记住,你现在走了,不代表你不回来,若你现在不肯听我的话,恐怕将来会心痛。”寻安淡淡的笑了笑,“若是在以前,有很多事情会让我觉得心痛,但是现在,都已经麻木了。”易凡圣看着她,但笑不语。
停了半响,易凡圣笑了笑,又用烟斗敲了敲小暖桌,道:“若是我一定要你离开兰卿呢。”寻安镇定的笑说:“那我便想知道为什么?”易凡圣挑起眉毛,笑了笑,“你千万别误会,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是凭着手里的实力做事的,而没有实力的人就处处受人制约,受人影响,若是这样的你在他身边,就会有很多危险。比如说,雪臣利用你套牢他,使他受伤,兵败。树欲静而风不止就是这个道理。”
寻安现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种天翻地覆的,克制不住的,让她如在云端。实在有太多的秘密她不知道了,秘密就是风,飘过来又飘过去,总是抓不在手上,切切实实的。易凡圣看似云游四海,其实什么都知道,他的情报网却是无孔不入的,他才是最可怕的主宰,难怪易雪臣在他这里什么都不安排,其实不是不安排是根本没法安排,活像个小丑,光在台上演喜剧似得。
易凡圣眼眸在她脸上打了一个转,笑说:“你是碧落的女儿,我希望你可以幸福,可是幸福是自己争取的,不是别人给的,但同时幸福也是双方面的,强求不来,真是令人疑惑的一个问题。”
寻安轻声呢喃:“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就是我。”
易凡圣笑了笑,从榻上小几的抽屉里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了她,“戴上吧,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寻安看着他,易凡圣道:“我不想走,我也不会强迫你,若是你想通了,就想办法到乌远码头去,自然有人接应你。”寻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易凡圣复又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吧。”
随后的几日都过的平淡如水,四太太也不总是求神拜佛,开始打起精神给七姨太太调养身子,六姨太太也被接回了原来的住所就医,剩下的五姨太太也搬到大屋来住下了。这天天刚蒙蒙亮,寻安忽的被一阵巨大而沉闷的声音惊醒,连忙跑到阳台上探看,幽蓝色的天空中闪过一抹亮红色,随即红光如同烟花般散开,随即就又听见了一阵沉闷的声音,四太太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又下起雨来了。”寻安道:“这不是雨,这是炮声,是炮声。”
四太太道:“怎么打起来了?!”寻安道:“现在还不知道是谁打过来了,先安顿好七姨太太,别让她受了惊。”
寻安在屋内来来回回的走,外头有人守着,她也见不到易凡圣的面,也见不到易安臣的面,四太太也只是泛泛的劝慰她,并不能平定她心内的不安。傍晚的时候却是一桌好酒好菜,寻安食不知味,半夜躺在床上,听见四太太又跪在了小佛像前面念经,她倒也随了她,人的精神绷到了极点,的确是需要一种信仰的释放的。
一夜未眠,没想到一大早就有几个人走进来,打头的却是肖雍,寻安乍一见倒有些不认识了,肖雍朝她笑了笑,“嗨,寻安,好久不见。”
寻安一路见着的都是尸体和血迹,有的被手榴弹扔中了,残缺不全的,有的瞪大了眼睛的,有的半倚在月洞门上的,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简直惨不忍睹,寻安镇定的走着,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翻堵,几乎要吐出来。
肖雍一路把她送至都安官邸,让下人给她泡一个热水澡,而后安置。寻安模模糊糊的睡了一觉,要不是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块易凡圣送给她的玉,她几乎以为是做了一场梦了。
从早上开始天就是暗沉沉的,易楚臣血红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后面站着肖雍,对面的沙发上坐着肖元茂,远山站在肖元茂的身后。屋内气氛沉闷,肖雍得到父亲的示意,便说:“易先生,肖雍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就说好了,看你这几天都是心神不宁的,脸黑的跟包公似得。”
肖雍舔了舔嘴唇,说:“如今局势虽稳,但是老这么僵下去,对我们丝毫无利。大小姐已经开始动手了,征服北方征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如今周启奎手里,不但有大小姐提供的军钱,还有二小姐提供的军粮,光是大小姐一方行动的话,恐怕还能再制约一阵子。”
易楚臣“嗯”了一声,道:“我集合火力攻下了老二的两个师,她暂时得消停一会儿了,不过周启奎那儿确实有些难办,里面不但有老二的关系,还有大姐的关系。”他心中有点不耐烦,把腿搁在了茶几上,踢掉了一个烟灰缸,烟灰缸顺势掉在了地毯上,雍容盛开着的牡丹上似乎抹上了一层阴霾。
肖雍道:“确实比较棘手,但亦是时间的问题,若能早一点到手,也避免了夜长梦多。若是……向俊琪和向逸琪两兄弟能够归我们所用的话,日后的大事,自然能够水到渠成。”易楚臣道:“别绕弯子,有什么法子直说就是。”
肖雍又向父亲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方道:“易先生,向俊琪和向逸琪是向德珠的亲生哥哥,德珠虽然早先是二小姐的人,但是也是为了救出父亲迫不得已,再者,向峰如今死在了二小姐的手里,向家自然恨她入骨,便没有可能再跟她合作,况且,德珠也是有意向着我们的,从陈川逃亡出来,便赶到了安阳战场,向我们通风报信,我们才能这么快的组织战斗,击垮二小姐的部署。更何况,德珠在颍川军中数载,立功无数,人品样貌皆是一流,又颇具才干,咱们知根知底,将来……”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股寒气袭来,易楚臣正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肖雍深吸一口气,依然正色道:“相信道理易先生都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易先生自幼便有了志向,为何现在踌躇不决呢?”顿了顿,又说:“向家兄弟是为人中龙凤,手里又有着资源,易先生与向家各取所需,向俊琪为何不允?不起战端,便能平定北地,一举征服永崀,岂不天下苍生之幸?”
易楚臣不说话,两腮的骨骼线条利落明显,远山突然道:“易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肖雍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道:“德珠跟寻安小姐向来情同姐妹,两位皆是世家出身,通情达理。寻安小姐最多不过失了个名分,难说德珠会不会把她扶做正室,是为娥皇女英。德珠知分寸,将来易先生若是偏重寻安小姐一些,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易楚臣半天不说话,只垂着眼睑拨弄手里的打火机,肖雍还准备再说什么,易楚臣却扬了扬手,示意他出去。肖雍立定了一会儿,方才无声的退下。
肖元茂在一旁看着他,手里玩着自己的烟盒,“啪”一下开启,“啪”一下又关上,易楚臣只觉得心烦意乱,扫了他一眼,便偏着另一边,看着窗外。肖元茂用指关节轻轻的敲了敲茶几,笑说:“如今天下唾手可得,为何踌躇?”易楚臣脸色复杂难辨,无声的坐在那里良久,肖元茂站起来走到门口,忽又像是想起什么转过身来,“向家的势力,言亦若的势力,再加上易先生的,那就是整个天下。”
寻安难得这样睡的安稳,睁开眼来眨了眨,才看清床边坐着的是易楚臣,他好看的眉眼又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寻安笑了笑,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易楚臣却把她抱住不让她动,寻安笑着搡了他一把,“你别吵着我。”
“你这么久没见着我了,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寻安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闭着眼睛说:“我要睡觉了,你呀,在旁边候着吧。”说完还故意睁开眼来眨了眨,易楚臣早就脱了靴子,此刻也钻了进来,“那我也睡了。”
“哎呀……”后面的声音被淹没在他炙热的吻里,她有些透不过气来,他那么紧紧的箍着她,像是她随时会走般的害怕。
这天易楚臣毋须办公,便睡到很晚才起来,和寻安用了早饭之后,就坐车到颍川安阳交界处的含蜀山,颍川安阳间本来火车交通,倒也方便,不过最快也要一晚才能到,修建了颍安公路之后,最多六个小时就到了。本来早上天气就是阴沉沉的,黑云压抑着风的样子,到了晌午时分天色依旧晦暗得如同黄昏,太阳明明灭灭的,总不真切。
上山只有一条细长的碎石子路,汽车开到半山,他们才下了车。早有侍卫散了出去,通通标准姿势五步一站,远远望去,通通是一个小黑点。方到了含蜀寺,有主持上来迎,寻安自是认得他,便道:“主持好。”那主持也回了一礼,道:“两位施主这边请。”
两人到了庙后用了些斋饭,方才在周围游览了一圈,山上风大,寻安裹紧了大衣,不自觉的往他依偎,易楚臣却低头吻她的脸,轻轻的说:“寻安,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她并未仰头看他,只觉得心里惶惶不安的,仿佛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似得,她的胸腔被烧的滚烫,唯有胸前戴着的玉佩可以让她平静下来。易楚臣说:“现在局势不稳,我过几日就准备往北地宣战了,战端一挑,后面的事情会让人措手不及,我希望你能先到外头去避一避,等安定下来了,我再接你回来。”寻安低头看着脚,风声在耳边回旋,她笑了笑,说:“好吧。”
寻安因为走得匆忙,所以只带了一个小皮箱,绕是这样,依旧是肖雍亲自安排的,寻安见他手脚麻利的样子,暗中想着,是不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因为天气好,邮轮走了两天就到了公海上,寻安最近珠圆玉润了些,也越发的不爱动了,终日只是坐在房间的窗前看着蓝色的海,蓝色的天,也只有黄昏的时候,才有丫头扶着上甲板吹吹风。
到了第三天一早,她开了门,侍卫便向她请安,她毕竟是特务做久了,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得过她?寻安料想是有事发生了,心里反而安定了下来,便脸一沉,问道:“什么事,我都知道了,你就说吧。”那侍卫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三番五次,竟然口风还是挺紧的,怎么也不肯说。到了傍晚,寻安终于知道了,原来是向德珠要与易楚臣要办喜事了,倒是也没有慌乱,只想着怎么早日逃出去,因为那侍卫已经与易楚臣通话,指明了她开始有所怀疑,想必易楚臣一定会想法子看牢了她的。
晚上的时候,她轻手轻脚的起了床,把那丫头叫了进来,迅速的把她嘴捂住,灌了些迷药,扔在床上。又寻法子避开了那侍卫,终于上了甲板。不过等了片刻,便有一艘大船向她驶来,她犹豫了片刻,毅然决然的跳上了船只。喻振邦的船护送她去了乌远,开往英国的邮轮在第五夜深夜由乌远码头起锚,寻安知道易凡圣既然做了决定必定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可还是万万没有想到,来接应她的竟是言亦若。
易楚臣在攻打安阳之前,言亦若就已经把生意和花婆婆都安全的送去了国外,现在竟在这里出现,寻安实在分不清他是敌是友,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直送她到了船上。原先她在安阳的仆人忍冬也跟上了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言亦若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好好休息。
寻安静下来才觉得事情是那样的令人心寒,她本燃着一股希望,倔强的以为自己是对的,却难以预料,易楚臣竟做了这样的决定,她原本以为她这一路走下来的艰辛都化为了坚强,心不会再痛了,却没想到原来被遗弃是这样的伤痛,痛到不知痛,却让人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
远远的能看见天边似乎有云,黑乎乎的一团,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当船行至路西法港的时候,天终于下起了雪,南方很少下雪,现在又是夏天。
恍恍惚惚之中,寻安好像看见了都安官邸,雪光映照之下像是披上了最柔软的白纱,而她就好像站在雪中,回头看了看易府门前的灯笼,好像是雪里的一点红色,就这样渐行渐远了。
随后就沉默于了黑暗之中,再次醒来的时候也是挣扎着的,忍冬告诉她:“小姐受了风寒,积愈成疾,医生吩咐了要好好休息。”她本不能醒着太长的时间,些许是药里少量镇静剂的作用,朦胧中好像晃晃悠悠的又行了好久好久。她的过去是一片漆黑的,唯一的光亮便是易楚臣,而现实的光亮没有明亮太久,像是一霎而过的流星,还没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