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低声道:“这样也好,我还来不及后悔,你也来不及厌倦。”
萧家在长兴县城有一所老宅,因成峰要在长兴车站送忆云回京,便带着她先来到老宅。这是个很普通的灰砖黑瓦的四合院,门前一棵大枣树此时已落光了叶子,枯枝衬着灰暗的天空,显得十分萧瑟凄清。成峰先带她到东厢,“这是我母亲的房间。”
他拉着她的手轻轻推门进去,忆云迎面就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案上供着鲜花素烛,成峰轻声道:“这就是我妈。”
忆云凝目细看,照片上的妇人三十多岁年纪,淡容素服,端庄秀美,有一双跟成峰酷似的明亮动人的眼睛,忆云看着,敬爱亲近之情油然而生,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成峰点燃了一柱香,拜倒在母亲像前,心中默祷:“妈,我带忆云来看您,您高兴吗?虽然我和她不能在一起,但我对她的心意海枯石烂,永远不渝,您在天有灵,也请保佑她吧。”
成峰站起来,拉着忆云的手,“来,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忆云跟他来到西厢,房间不大,家具也都陈旧了,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成峰道: “是我让他们不要换,保持原来的样子,我有时一个人回来看一看,住上一两天。”
墙上挂着他们兄弟姐妹童年的照片,忆云指着其中一张:“这个是你,我就知道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你怎么知道?”
“做梦做过,还真神了,这就跟我梦里看见过的一模一样。”
成峰心中柔情无限,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我也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一定是个最美最乖的小姑娘。”
忆云微微一笑,“才不是呢,我小时候又淘气又顽皮,就像男孩子一样,头发也剪得短短的,还爱穿男孩子的衣服,为的是行动起来方便。”
他也微笑,“是吗,那可真没想到。走,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长兴县位于雁京南面,历来都是军事重镇也是重要商阜,虽说比不上雁京繁华,但县城的主要街道平日也是熙来攘往,很是热闹,如今因受魏鹤年兵变的影响,大多数店铺都关门歇业了,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成峰携着忆云的手穿过大街小巷一直走到凌河岸边,“小时候我最爱来这里和小伙伴们一起下河摸鱼和游泳,河对岸是乡村,夏天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忆云极目而望,但见天低云阔,四野苍莽,想着和成峰相聚无多,不愿让他深陷离愁,便逗他开颜道:“北地风光果然不同,雄浑壮阔,都说人杰地灵,将来后人定会大书一笔说是这样的山水方孕育出萧大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呢。”
成峰淡淡一笑,“我算什么英雄人物,我也不想要什么宏图霸业,青史留名,我只想这片生我养我的乡土能繁荣富强,父老乡亲能不受战乱之苦,过上丰衣足食的安稳日子,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此外,另一个……”他说到这里停顿下来,黯然地住了口。
忆云当然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正是自己的心愿,可惜永远实现不了, 她轻声道: “小时候我读过一个外国的童话故事,说是有位公主中了魔咒,白天是鸟,晚上才变回人形,如果我也能中这种魔咒就好了,你到那里我就跟着飞到那里,晚上我再变回来,这样总能看到你,和你在一起。”
成峰听她说着痴话,心里酸楚难言,嘴上却顺着她道:“那也不要变什么鸟,飞来飞去的多辛苦,要变就变很小的东西,小得可以藏在我的口袋或袖子里,”他叹了口气,伸臂搂住她, “傻孩子,就算你会变,我也不让你变,我怎么舍得让你如此委屈,再说我也不能这么自私,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你有理想有抱负,这也是我喜欢和敬重你的地方,纵有万般不舍我也应该放手,让你拥有更宽广自由的天地。”
忆云倚在他怀里,眼望着天边,默然无语。忽听见从河对岸传来一阵歌声,一个悠扬而浑厚的男声唱道:
“大雁飞高哟高不过天,
心上的姑娘啊为什么看不见。
杏花花白来桃花花鲜,
比不过姑娘你的脸;
一天不见你的面,
口含冰糖也赛黄连。
风吹杨柳柳条条弯,
想你想得我肝肠断;
夜夜睁眼到鸡叫,
一日三餐端不牢碗。
掏出心窝窝给了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拔刀砍水哟水相连,
咱两人死活不分散。”
歌声荡气回肠、炽热缠绵,两人都听得呆了,觉得字字句句都唱出自己的肺腑之言,忆云珠泪盈盈,泫然欲泣,她竭力克制住,半晌才低声道:“难怪那些音乐家要到民间采风,这么新鲜朴实、直抒心臆的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一带的乡民都很会唱,我小时候听了只觉得曲子好听,歌词的意思却是好些听不懂,去问我妈,她笑笑说,你长大就懂了,又说,不懂才好,免得受苦。”成峰说着,去握忆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冷?”他解开大衣,将她裹住,“看样子天又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老宅的家人为他们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可成峰和忆云都食不下咽,忆云放下筷子向成峰道:“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我喜欢听。”
“也没什么好讲的,我从小就调皮捣蛋,让父母头疼得很,六岁那年,父亲请了当地有名的私塾先生来教我读书,老先生是秀才出身,又顽固又严厉,我不喜欢背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常常挨手板,我就和同伴们商量着怎么整治老师,有一回我们抓了几只青蛙放到他的床上,晚上再躲在窗下偷听动静,听到他被吓得怪叫,我们都开心地哈哈大笑,结果免不了又挨了一顿板子。还有一回,老师在书房打磕睡,我就悄悄用绳子把他的手脚都捆在椅子上,然后和同伴们溜出去玩,一玩就忘了时间,天黑了才想起来回家,老师已经饿了一天没吃饭,父亲气得要死,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成峰说到这里,向忆云自嘲地笑笑,“细想来,我从小就让父母操心烦恼,真是不肖之子。”
忆云正听得津津有味,催他道:“后来怎么样了,快说呀。”
“老师不愿意再教我,正好父亲升了官,我们就搬到了雁京,我进了新式学堂,新学堂里有算术、科学、体育这些我闻所未问的新科目,我发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感到非常新鲜,再以后我去参加基督教青年会里的活动,遇到了怀特牧师,他是一个胸襟开阔、学识渊博的人,他教我英文,也教我西洋历史和天文地理的知识,还向我灌输平等博爱、民主自由这些观念和思想,在他影响下,我对西方文明十分向往,就打算要去美国留学,嗯,我以前告诉过你,我连船票都买好了,万事具备,可惜被父亲拦了下来,我非常沮丧,一度心灰意冷。怀特先生开导我说,你不愿意依仗你父亲的权势做个纨绔子弟,有这个志气很好,但你也可以利用他的特殊关系去做有益于国家民众的好事啊,因为你有这个条件别人没有,别人做的话要走许多步,而你一两步就能做到,这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后来我就进了军校,在我父亲手下做事,到现在我还记着他的教诲,他常说年轻人不要光想着自己,要多想着国家,要勇于牺牲和奉献。”
忆云对这位牧师肃然起敬:“那他现在在哪儿?还在雁京吗?”
“他前年就离开中国,到非洲传教去了,他去的是很偏僻的地方,通讯不便,我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很想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这些我亲爱和喜欢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成峰说到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垂头伏在桌上,忆云也觉得惨然,她伸手抚摸他的头发,柔声唤道:“成峰,我走了以后,请你答应我几件事,好不好?”
他没有动,只闷声道:“你说吧,再怎么难做我也会尽力去做。”
“第一件,你要记着怀特先生的话,记着你的责任,振作精神,做个为民着想、为民造福的好官。”
“好。”
“第二件,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老是熬夜,再忙也要吃饭,在前线打仗时千万要小心,不要不顾性命。”
“好。”
“不要惹你父亲生气,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婉转一些跟他好好解释,不要针尖对麦芒地跟他硬顶。”
“好。”
“对你的妻子我觉得很抱歉,我并非有意要伤害她,她为你生儿育女,很不容易,你要对她好,不要再让她伤心了。”
“好。”
她说一句,成峰答应一句,听她停了下来,半晌没有声音,成峰抬起头望着她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说,我都答应你。”
忆云嘴角弯了弯,努力想做出一个笑容,她不想悲悲切切地跟他告别,可是听到他温柔宠溺的语调,看到他眼里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她再也忍不住热泪奔流,抱住他的脖颈哭道:“我还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可是我们只剩下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够?”
成峰的心霎时碎成千片万片,他亲着她的脸,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自己的泪,唇上尽是苦涩的滋味,像是回答她,又像自言自语喃喃道:“怎么够?怎么够?我爱你一辈子都不够。”
朔风呼啸着卷起漫天飞雪,铅云低垂,天昏地暗,成峰的专列停靠在长兴车站,于波带着一班卫队要护送忆云回京。成峰将忆云送上车,又仔细看了看,帮她把头巾围好,又蹲下来帮她把皮靴上的搭袢扣紧,忆云原本明如秋波的双眼此刻蓄满了盈盈的泪,她咬着嘴唇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成峰不忍看,却又不舍得不看,他心神恍惚,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着,让他真想不顾一切地把她留下来。于波在一旁也为他们难过,他带着卫兵们远远地避开了,让他们做最后的话别。
两人互相凝视着,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还是忆云轻轻推他道:“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也要保重。”
成峰紧紧抱着她,只不愿放手,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直沉入黑暗冰冷的深渊,曾经有过的梦一样甜美而短暂的幸福就要从他手中溜走,心中的渴望也成镜花水月一场空,她终究如一朵彩云飘然远去,他的世界将是无尽的灰暗和孤寂。
列车呜咽一声,满载着离愁别恨终于开动了,忆云将脸贴近车窗,眼看着成峰孤独的身影慢慢变小,渐渐模糊,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十
春风无限潇湘意(新加)
风雪肆虐的严冬终于到了尽头,雁江河开,万物萌动,雁京城里为避战祸逃往外地的人家又纷纷回来,一度萧条的市面又热闹起来 ;督军府里,因为萧震前一阵大动肝火,心情烦躁,上上下下也跟着噤若寒蝉,随着叛乱平息,春天来临,府里的气氛也轻松多了。
这日午后,二太太派人来请四太太过去,萧震共有五房妻妾,原配夫人和三太太相继病故,二太太忠厚老实,不问家务,当家的是四太太,她聪明美貌,机敏干练,虽然五太太更年轻标致,但萧震还是偏宠四太太。
二太太住的跨院小巧雅致,庭中一棵梨花开得皎皎如雪、溶溶似月,二太太在客厅的窗下摆了一桌茶点,品茗赏花,一举两得,四太太一进来就笑道:“二姐,还是你会享清福,今儿有什么好事突然想到小妹了?”
二太太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如今虽微微发福,依然雍容大方,她性情温文,笑起来更显得慈眉善目:“没事就不能请你了?难为你一年到头辛苦忙碌,管那么大一个家,刚好有南边新上来的碧螺春,我也头一遭喝,就想起请你来尝尝,顺便坐下来歇一歇,唠唠磕。”
四太太抿嘴一笑,“原来二姐就是为了请我喝茶唠磕呀,我还以为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我去办呢。”
二太太也忍不住笑了,“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千伶百俐,什么都瞒不过你,难怪老爷子一日都离不了你。”
四太太俏脸微微一红,轻轻打了她手臂一下,“瞧这二姐惯会寻我开心,有什么事快说吧,我忙着呢。”
二太太不由轻叹一声,“不是我自己,是成峰,你没看他最近不对劲,失魂落魄的,人也越来越瘦,脸上光剩下一对大眼睛了,老爷子最听你的话,你帮个忙,劝老爷子别再难为他了。”
四太太想了想道:“我看倒也不全是因为老爷子,他这光景多半是为情所苦。”
“我怎么不知道,为了谁?”
“我也只知道个一鳞半爪,”四太太大致说了说,二太太听了道:“不知道那梁小姐是什么样的三头六臂,竟让他如此上心。”
四太太哧的一笑:“二姐你糊涂了,三头六臂那还能算美人吗?不过我想那梁小姐固然美,但凡事也讲个缘,按说,雅君的模样性情又有哪样不好,许是不投缘吧,成峰待她总是淡淡的,客气生分得不像是小两口,他和梁小姐正好投缘,但有缘无份,也没法子。”
“怎么没法子,”二太太不以为然,“既然成峰喜欢她,她也为了成峰能不顾性命到前线,那把她娶回来不就行了?别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寻常百姓有点家业的多娶一房也不为过。”
“有老爷子在,萧家门恐怕不好进。”
“好妹妹,你就劝劝老爷子吧,成峰这孩子也可怜,打小死了亲娘,娶了个媳妇偏又不怎么对他的脾气,我老想着他身边若有个知疼着热的贴心人就好了,你就求老爷子看在成峰死去的亲娘面上,成全他们吧。”
晚上萧震在四太太房里吃饭,四太太夹了一块竹鸡肉到他碗里,闲闲地道:“成峰也喜欢吃竹鸡燉蘑菇,我已经叫人给他送了一碗过去。”
萧震想起问道:“这小子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怎么老看不到他的人影?”
“他来了你不是训他就是黑着一张脸,怎不叫他躲着你?”四太太看看萧震神色,趁机劝道:“老爷子,你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也该出气了吧,父子俩还有什么不原谅的?这孩子也够可怜,这几年帮你东征西讨,枪林弹雨的,没过过几天安逸的日子,今儿二姐还和我叨叨说看他近来瘦了一圈,脸盘都要脱形了,你这当爹的不心疼,我们老姐妹几个看着也怪不落忍的 。”
萧震心里一动,嘴上仍强硬道:“活该!谁叫他不长眼,误交匪友,闯下这么大的祸,我训他几句难道还不应该?”
他拿起烟袋抽了两口又道:“除了骂两顿,我也没咋样难为他,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