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震心里一动,嘴上仍强硬道:“活该!谁叫他不长眼,误交匪友,闯下这么大的祸,我训他几句难道还不应该?”
他拿起烟袋抽了两口又道:“除了骂两顿,我也没咋样难为他,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为了梁家那丫头。”
“梁小姐的事,我也听说了,都说她是难得的美人儿,比画上的还漂亮,难怪成峰会如此动心。”
萧震翻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若光是长得好倒也没啥希罕,这丫头奇就奇在既情深义重却又拿得起放得下,有胆识有豪气,老梁那样文质彬彬的人倒生了个干脆爽利的女儿。”
四太太笑道:“瞧你倒挺欣赏她的,成峰又这么恋着她,那让她进咱家不是皆大欢喜,我瞧雅君也是贤惠大度的人,两头为大就是了。你就成全他们吧。”
“不是我不成全,你不知道成峰的心思,他是宁可自苦也不愿意让她受半点委屈的,除非我答应他和雅君离婚,可是我怎么能答应?唉!”
四太太张大了嘴,半天才感叹道:“这新派人就是不一样,换了是别的姑娘巴不得进咱家门呢,难怪他们都说梁小姐是念洋书、要做大事的人,心气高,性子也真刚强,看成峰这么着煎熬她也能舍得下。”
“说来说去都怪成峰这小子,好端端地去招惹人家,这下可好,自作自受。你去叫把他叫来,我有事跟他说。”
四太太不放心道:“什么事,你不会又训他吧?”
“我想派他去跟武启奎和谈,也让他顺便出去散散心。”
“这几年你和武启奎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让成峰自己送上门去你就不怕他下毒手啊?”
“这你就不懂了,没听戏文里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嘛,况且老武自己没有儿子,倒是对成峰另眼相看,喜欢得很,前两次也都是他去打交道,这小子,别的本事或许稀松平常,办外交倒正合适,挺得人缘,老武曾对人说,他旁的都比我强,只一样,他羡慕我有个好儿子。”萧震说到这里,不由得意地抚须微笑。
成峰进来后,萧震见他确如四太太所说神情抑郁、脸容憔悴,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自魏鹤年兵变以来,还是第一次对儿子和颜悦色道:“这一阵子你也辛苦了,部队都没事了,你去信州走一趟吧,见见武启奎那老儿。”
“您让我去信州去找武启奎和谈?”
“目前我们这儿形势刚刚稳定,伤了的元气还没完全恢复,你去哄哄那老东西,让他不要先对我们动手,能拖一刻是一刻,最好能拖过今年,让我们喘口气。我想过了,为向这个老狐狸表示我的诚意,你可以向他提出,让你小妹跟他侄子订亲。”
成峰吃了一惊,噌地站起来道: “什么,小妹今年还不到十岁,爹,我求您不要再拿儿女的婚姻做政治交易了,别人不提,单说二妹被您逼着嫁给蒙古王爷那头脑有病的儿子,整天以泪洗面,苦不堪言,小妹说什么也不能再这样了。”
“我又没有马上让她嫁,只是说先订亲,说穿了,也就是个缓兵之计,过个六、七年,到时候我早就把老武打败了,那时候我闺女爱嫁谁嫁谁,总行了吧?”
“缓兵之计也不行!这样的事我不能去做!”成峰斩钉截铁地道。
萧震怒道:“你小子还反了你,我不光是你爹,我还是你长官,我命令你这样做!你不听,我可以毙了你!”
成峰不为所动,两眼亮亮地倔强地看着他,这眼睛这目光让他想起亡故的发妻,唉,这小子就跟他妈一个样,脾气这么拧,性子又这么痴,想到这不由一阵心软,火气也没了,他挥了挥手:“好吧,你全权处理吧,随你怎么办,我也不管了,你下去准备准备,尽快动身。”
成峰走出门,被四太太从后面叫住,她赶上来小声说:“谢谢你,我也代茵儿谢谢大哥,没有人敢违抗你爹,当年我眼睁睁看着萍儿往火坑里跳,可怜我的萍儿……”她眼泪忍不住流下来,连忙掏出手绢去擦。
成峰心里也很不好过,劝道:“四姨娘别太难过了,我会派人去接二妹回来,她愿意住多久都行,我慢慢说服爹解除这个婚姻。”
四太太感激涕零,成峰摆手道:“一家人何必客气呢,我走了后,还请四姨娘多照看雅君和玥儿。”
“你放心,她们娘俩就交给我好了,”四太太忙不迭答应,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我也知道你的苦处,我本不该多嘴,像梁小姐那样的姑娘,你一时忘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日子总要过下去啊,你也要想开些,自己多保重。”
黑暗中,只见他眼睛亮光一闪,他没说什么,只向她微微一点头,转身走了,四太太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成峰带着私人顾问威尔及高成义、于波等坐专列来到信州,武启奎的参谋长赵世聪带着文武官员在战台迎候,一见成峰便满面堆笑道:“久闻公子盛名,今日大驾光临,连信州山水都添色增辉,世聪等也得以一仰公子风采,真乃三生有幸;武老将军已在府上等候多时,公子请。”
“有劳赵先生,多谢。”成峰知道就是这赵世聪一手策划和挑动魏鹤年兵变,心里厌恶,不愿跟他多说,一行人遂乘车直奔将军府。
武启奎比萧震年长四岁,原本出身于书香门第,中过秀才,却因得罪当地豪绅被革除功名,原想通过科举之路飞黄腾达的武启奎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他胆大心细,颇有智谋,很快在军中脱颖而出,一路官运亨通做了大将军,如今他手下兵强马壮,实际上他已在操纵那有名无实的中央政府,他和萧震一样,都是野心勃勃地想要一统天下,与萧震不同的是,他能诗会文,自命风雅,有“儒将”之称,并以书生本色自居,对糟糠之妻不弃不离,虽然没有子嗣也坚不纳妾。他身材瘦高,相貌清奇,穿着玄色长袍马褂颇有仙风道骨。
成峰一见他的面便执晚辈礼边含笑道:“两年不见,世伯依然精神旺健,风采如昔,可喜可慰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我已是日薄西山了,将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武启奎说着,也打量着成峰笑道:“贤侄呀,这两年你也越发出息了,只是想必很辛苦吧,瞧着比以前清减多了。”
成峰抚了下脸,苦笑道:“这次的兵变可把我害苦了,这也是拜您所赐啊。”
武启奎打了个哈哈:“我也是一番好意呀,别看我和令尊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我从没把你当仇敌之子,相反,我很看重你,我是真的希望令尊能退下由你执政,我与你和平共处,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好?”
“世伯的厚爱,我一直铭记在心,四年前我们双方在平成交战我军败退,我也负了伤,世伯手下留情,不但没对我赶尽杀绝,还修书慰问,赠送药品,仁者之风长者之德让小侄永不敢忘。”
武启奎听他重提旧事也感慨道,“我对别人可没那么大方,谁叫咱爷俩投缘呢,那时你年方弱冠,初生牛犊不怕虎,只知道猛冲猛打,说起来还是个孩子呢,我要是有这么好一个儿子,才舍不得让他去冲锋陷阵,说起来,老萧这家伙,还是比我心狠手辣。”
成峰微笑道:“家父如今也颇为后悔,说以前对世伯多有误会多有得罪,特命我来赔礼,这是他给您老人家的亲笔信。”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信件,恭恭敬敬地用双手递给武启奎。
武启奎展开一看,萧震的口气十分谦和亲热,说思之往昔争战,衷心实为惶恐,特派小犬前来给仁兄请安,并敬赠五千支最新式步枪并人参鹿茸虎皮熊胆等土仪,望仁兄笑纳云云,他看完抬头对成峰笑道:“好,枪我收了,令尊的好意我心领,这人参鹿茸什么的必是上好的,可我不好这些,岂不浪费,还是请贤侄带回让他自用吧。”
成峰也笑道:“我就知道世伯不喜欢,可家父的一番心意,我又不敢违背,小侄另有几样薄礼孝敬,希望能入您法眼。”
他一抬手,随从捧着几件锦盒进来,他起身接过,娓娓道:“世伯雅人,这些笔墨纸砚都有些年头和来历,但愿能助您文思雅兴,这一幅是金冬心的梅花图,世伯请看,”他拿起一幅画轴徐徐展开,武启奎见画上是墨色和白色两种梅花交相辉映,繁枝密萼,花光迷离,笔法苍劲古朴又稚拙可喜,他高兴地道:“金农的梅花最是天真烂漫,观之如在江路野桥,让人顿起归隐田园之心,贤侄啊,你怎么知道我最爱梅花?”
“世伯最爱梅花吗,小侄还以为您最爱手谈,”成峰笑着又打开另一个锦盒, “这是贡品云子,宫里传出来的,据说康熙乾隆都用过。” 武启奎大喜,迫不及待接过来一看,是天然玉石做成的一副围棋子,黑的是黑玛瑙,乌黑光润,白的是羊脂白玉,晶莹细腻,武启奎爱不释手:“满清那几个皇帝字还勉强能看,棋就没听说谁下得好的,用这样的珍品,真是暴殄天物,”他自负琴棋书画四艺皆通,又尤爱围棋,刻一枚闲章叫“弈痴”,此番见了这别致的礼物,喜笑颜开:“好好好,知我者贤侄也,这礼物碰到我心坎上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你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咱爷倆好好切磋切磋。”
成峰忙摆手道:“小侄资质愚钝,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如何是世伯对手,只怕做徒弟都不够格。”
“贤侄,你就别自谦了,你要是愚钝,连我也不敢自称聪明了。” 武启奎说罢仰头大笑,赵世聪等也都笑着凑趣附和。
宴会散后,成峰一行自去安歇,武启奎坐在书房,手中把玩着棋子,赵世聪进来,他眼皮也不抬,“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赵世聪道:“老萧此次派小萧来示好,其实是缓兵之计。”
武启奎鼻子里哼了一声,“萧震那家伙自以为精明,其实他有几根肚肠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以为我看见他儿子会心软,不错,我是很喜欢成峰这小子,不光有勇有谋,心思灵敏也知好歹,是个人材,将来能成大器;既然他提出来了,我们就将计就计,多筹备些时候,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再打,等我拿下雁京,活捉了他们父子,哼,那时他们才知道我的手段。”
他见赵世聪瞪大眼,补充道:“到时候老的不留也要留小的,我会送成峰出洋深造,对了,这次见到他,总觉得他隐隐有抑郁之色,不如从前那么神采飞扬,难道他还有什么不遂心的事吗?”
赵世聪笑了笑:“年轻人烦恼不是为仕途前程,就是为男女之情,小萧少年得志,那就是后一桩了,魏鹤年手下有个叫陈自平的来投奔时说过他们曾软禁过梁其雍的三小姐,为的是来要挟小萧。”接着他把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
武启奎脸色一沉: “还有这事?这个姓陈的不是东西,不要再用,”他想了想又道:“咱信州虽然比不上金粉南朝,歌坊舞榭也颇可观,你安排一下,陪他去散散心吧。”
“那些庸脂俗粉如何能进他的眼,听陈自平把那梁小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说她心思胆识不让须眉,真正是‘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武启奎沉吟道:“如此看来成峰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这样的人恐怕成不了霸业,我本来看好他,可惜了。”
赵世聪不解,“他成不了霸业,那不正好对我们有利?”
武启奎的心情很复杂,对成峰既有像对自己子侄般由衷的喜爱和欣赏,也有视他为争霸天下的对手和劲敌的隐忧和顾忌,一时跟赵世聪也说不清,索性不答,只是又似惋惜又似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天武启奎天天拉着成峰下棋,成峰本来棋艺平常,须得武启奎让子才能勉强应付,但他的好胜心一起,也兴趣大增,遂虚心向武启奎请教,武启奎见他聪明颖悟,一点就通,也十分欣喜,将毕生心得都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又搬出珍藏的棋谱和他一起研究探讨,赵世聪、高从义等人见这一老一少下棋下得废寝忘食,如痴如醉,无不好笑。
如此成峰进步神速,后来已无须武启奎让子,这日两人又一番鏖战,到了中盘武启奎已占上风,中腹一条大龙已呈压境之势,咄咄逼人,成峰沉思片刻,在右上角连弃数子,再出其不意在龙头部位打了一劫,顿时大龙断为两截,武启奎幡然醒悟,不禁击节赞叹:“妙啊,真是神来之笔。”他对着棋盘苦思良久,抬头笑道:“不必再下,我竟输了,你胸襟开阔,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为大局舍得小利,这点我自愧不如,真是后生可畏啊。”
成峰也推枰笑道:“世伯只是一时大意被我侥幸得手,论实力我与您天差地远,这棋道也犹如排兵布阵,方寸之间也有莫测风云,承蒙世伯指教,小侄受益非浅,叨扰了数日,也该告辞了。”
“怎么快就要走了,再住几日吧。”
成峰笑道:“再住下去,我乐不思蜀还不打紧,世伯的看家本领都要给我学来了。”
武启奎也拈须微笑:“要不怎么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我不服老也不行了。”
皓月当空,阵阵南风送来醉人的花香,武启奎在将军府的后花园设宴与成峰饯行,他举杯道:“贤侄,难为你陪我这老头子这么些天,我一生中也没有多少这么惬意的日子,真不舍得你走,我是眼红老萧哇,我要是他,有这么个儿子承欢膝下,夫复何求啊?”
成峰开始时只是奉命行事,与他虚与委蛇,但数日相处下来,下棋学棋,谈诗论画,倒甚为相得,比跟自己的父亲还多好些共同语言,此刻见他真情流露,不禁也动了依依别情,真诚地道:“我也敬世伯一杯,衷心感谢世伯的盛情款待,盼望您能来雁京作客,让小侄也略尽地主之谊,我只愿和您在棋盘上一较高低而不愿和您在战场上兵戎相见。”说罢一饮而尽。
武启奎慨然道:“我答应你,除非令尊先对我宣战,否则我绝不先对他动手,”他喝了口酒,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也算是三分天下,你们父子在北,我在中,郑仰浩在南,南方各省如一盘散沙,捏不到一块,那郑仰浩在办什么新式的军校,学生兵能成什么气候,我看郑仰浩不足为虑,只有我和令尊旗鼓相当,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为了得到天下,我们最终还是要分个山高水低,好,且不说这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辰美景,贤侄你又正值青春年少,人生得意莫过于此,今日须痛饮一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