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恐怕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呢。”
梁其雍笑谦道:“世兄过奖了,小犬能有世兄一半的英雄气概,老夫也就满足了,我们一帮老朋友谈起世兄,无不羡慕令尊大人,都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啊!”
成峰忙逊谢不已。
忆云坐在成峰的对面,听着他和父亲互相客套,心中好笑:这家伙口角春风,巧言令色只怕比表哥还更胜一筹,这时成峰好似听到她的腹诽,向她微微一笑,忆云忙避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梁太太含笑道:“萧公子,请尝尝我们老爷子老家云南的汽锅鸡和野山菌,虽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倒颇有乡土风味。”
成峰忙欠身:“伯母不用客气,直呼小侄的名字好了。云南云南,彩云之南,早听说那儿山川秀美,地杰人灵,很是令人向往。”
梁其雍道:“人越老就越怀念家乡,老夫少小离家,乡音倒已改了许多,只是这口味却改不了。”
成峰笑道:“家父也这么说,他说中原江南的花花世界虽好,可就有一样,没有酸菜大酱。”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梁其雍向成峰笑道:“老夫量浅,已不胜酒力,德阳请了许多朋友来,你们年轻人自己娱乐吧,老夫就失陪了。”
德阳早就精心筹备,几乎把京城所有的世家子弟、贵妇名媛都邀请了来,还特地请了一个乐队演奏西洋名曲,一时间灯火辉煌,弦歌阵阵,说不尽的富贵风流景象;方仲杰也来了,忆云只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被人请去跳舞了,德阳递给他一杯香槟,自己也拿了一杯,在他旁边坐下,以行家的眼光怡然自得地品评着各人的舞姿,他看了一会儿,对仲杰道:“小萧真是聪明绝顶,样样精通,连舞也跳得那么好。”
可仲杰专注的目光只在忆云一个人身上,徳阳便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忆云那件橙红色雪纺纱的舞裙,一会儿飘忽如绚烂的云霞,一会儿又旋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不由笑道:“小丫头几时也跳得那么好了,可惜她旁边那男的有点生硬,要换了小萧肯定更好看,他俩倒是天生一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仲杰的心忽地一紧,德阳没有觉察出他的神色有异,还开玩笑道:“老兄,你要追忆云可要加把劲哦,你看她多受欢迎。”
因女宾们都围着成峰,男宾们又都围着忆云,他俩好不容易才轮到一起共舞。
成峰带着她,只觉得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笑赞道:“原来你的长项真是多啊,先头你还少算了一样跳舞,我甘拜下风。”
忆云笑道:“萧总指挥不必过谦,彼此彼此,咱们最多算平手吧。”
成峰看到她明眸流转,活泼调皮的模样,不禁心神荡漾,扶着她腰的手臂不自觉地一紧,忆云就被带进他的怀里,忆云心慌意乱,正想挣开,只不过一刹那功夫,成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手放开她。
两人都有点恍惚不定,不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儿,还是成峰先说:“我们去外面透透气吧。”
新月如眉,繁星点点,凉风里含着露水的清气和花的芳香,两人分别在石凳上坐下,忆云头上戴着碎钻发饰,像是与星月争辉般散发出璀灿的光芒,在成峰看来她整个人就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发光体,令他产生了无限的好奇和渴望:“像你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抱负,怎么会想到要办学?”
忆云侧头想了想,娓娓道:“小时候我常听奶妈说女人命苦,我奶妈十七岁出嫁,整天劳作不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男人又喝酒又赌钱,醉了输了就对她拳打脚踢,她怀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给他给打掉了,她生了第二个孩子后来我家做奶妈,把辛苦得来的工钱都捎回去给她男人,原以为他会托人照看孩子,谁知道他赌输了钱早把孩子给卖掉了……我家的丫环们也都是因为家贫从小就给父母卖掉,有的还被转手卖了几次,我娘的一个丫环锦儿最可怜,她从小也是被卖给一个大户人家,后被主人强行霸占有了身孕,主母得知后对她一顿毒打,打下了胎儿后把她赶出门,她病倒在街头,要不是被我娘碰到收留,她恐怕早就没命了;我问我娘:为什么她们都那么命苦,我娘信佛,她说女人命苦是比男人少修了五百年,可我不信,我说等我长大有了本事一定要帮助奶妈和锦儿她们。后来我到美国去学了教育,我就想在京城办一个女校,让贫苦人家的女儿受免费教育,学习文化,也学像护理、文书、会计这样的一技之长,自食其力,自尊自强,再也不要受伤害受欺侮。”
忆云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成峰,他由衷称赞道:“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心胸和抱负,真了不起,我平生只见过两个这么有思想和志向的女子,一个是你,另一个我一定也带你去见见她。”
同明小学位于京城西郊,是由魏鹤年太太何玉芝一手创办。忆云听德阳说过魏鹤年名为萧成峰的副手,国威军东路军的副总指挥,实际上萧成峰视之为良师益友,对他十分信赖,成峰因身兼数职,要掌管空军海军的建设又要协助萧震的内政外交,诸务冗烦,整个东路军就全权交给魏鹤年管理。而魏鹤年确实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出身军校,博学多识,平时治军有方,打起仗来身先士卒,就是私生活也十分严谨,烟酒女色一概不沾,他们夫妇虽然没有子女,但感情深厚。魏太太本是燕大毕业,精明强干,很有抱负,一年前在京城创办了第一家专收贫家子弟的同明小学,现已有声有色,初具规模。
魏太太身材高大,衣饰朴素,乍看貌不惊人,却有一种坚毅而飒爽的气质,让人一见难忘,忆云心想,这位魏太太倒是一点儿也不像官太太,成峰显然跟她很熟,满面春风地笑道:“大嫂,我带了一位朋友来,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梁小姐。”
忆云也含笑地伸出手:“魏夫人您好,我叫梁忆云。”
魏太太朗声道:“我姓何,叫何玉芝,你就叫我何大姐好了; 我也称你的名字。”
成峰在旁笑道:“大嫂是女中豪杰,自然不用沾鹤年兄的光,我看总有一天,人们不称鹤年兄的名号而称他是何校长的先生。”
何玉芝把头一扬:“你看好了,我们女人总有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忆云你相信吗?”
忆云被她的豪气所感染,由衷地说:“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她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位何大姐。
成峰笑对忆云道:“每次见大嫂,我总有点害怕,大嫂真是太厉害了,到了那一天,恐怕我们男人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他又转向玉芝道:“梁小姐也是个女权主义者,你们两位肯定会志同道合的,好,两位女英雄慢慢聊,小的先告退了。”
忆云和玉芝果然谈得很投机,玉芝提议说她们可以合作,忆云可以用她的地方再加盖一些房屋就可以了,并且热心地向她传授自己的经验。忆云非常高兴,回去后就着手准备起来。梁其雍派了两个得力的人协助她,忆云几乎每天都跑到同明,亲自监督工人们盖房,有时也帮着玉芝教课或帮忙一些杂务,渐渐她跟玉芝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日两人空闲下来,玉芝直爽地问她和成峰的关系,忆云说他们不过是普通朋友,玉芝抿嘴笑了笑:“第一次看到你时,我还真以为你是他的女朋友呢,你那么漂亮,他看你的时候眼神又是那么温柔。”
忆云不觉红了脸,忍不住问:“那你以前见过他的女朋友吗?”
“没有,只是听他们说一个赛一个的漂亮,我和老魏偶尔去参加舞会总能看见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狂蜂浪蝶般围着他转。”玉芝说着不禁笑起来,看看忆云的神色:“你不会是喜欢他吧,不是就好,大姐忠告你,离他远一点,据说年轻女孩子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呢。”
正说着,门卫进来说大门外有人来找梁小姐,忆云以为是家里有事来找她,便跟玉芝道别走了出来。
出门一看,一颗心不由怦怦跳起来,门外大树下一个英俊的青年手扶着脚踏车把对她微笑,正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的萧成峰。
想到刚刚跟玉芝的谈话,忆云的头脑命令她要对这个风流自赏的家伙矜持冷淡,可她的心却不听指挥地暗自愉悦欣喜,想必她的眼角眉梢也同样出卖了她,在成峰看来,她今天特别美,容光焕发,她穿着黄黑格子的衬衫,很特别的深蓝色长裤,看似朴实粗犷; 却别有一种潇洒的韵味,更突出她像小鹿一般矫健修长的双腿,秋阳的金芒照在她的发梢眼底,她整个人就像一棵亭亭的向日葵,明丽耀眼。
他赞道:“这是你在美国穿的衣服吧?看是平常,可是穿在你身上真是好看,比穿旗袍更好。”
忆云笑道:“这就是俗话说的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跟阿姨说我穿上旗袍也不像淑女,可她不听,还是给我做了一大堆。你今天怎么有空,也没人跟着。”说着看了看周围。
成峰笑道:“我好容易一个人溜了出来,天气这么好,我也要偷懒半日,你还没有去爬过松岚山吧,我们现在就去,你不是擅长骑车吗,现在平路上我带你,待会儿上山爬坡了你得带我。”
忆云忍不住笑道:“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人,人家说一句话你老是耿耿于怀。”说着轻盈地跳上后座。
秋风不疾不徐地吹着,钻进成峰的白衬衫里,将他的后背鼓成一面帆,忆云在后面看着,很有些在碧波里荡漾的感觉。她定了定神:“好香,这路上明明没有花木,哪来的桂花香。”
“啊,我差点忘了,接好啊,”成峰从前头挂篮里拿出两枝桂花从头顶上抛给她,笑道:“借花献佛,这是刚刚我等你时在学校墙边偷采的,可别让大嫂知道。”
忆云格的一笑,娇嗔道:“没钱买花就算了,偏有这么多花样。”她闭着眼睛,把花凑近鼻端深深嗅了嗅,桂香如酒,不饮也觉醺然欲醉。
松岚山不算太高,但山势陡峭,很难攀登,因而虽然风景清幽,但游人稀少。成峰把脚踏车放在山脚下,领着忆云找到一条羊肠小道开始往上爬,他身手敏捷,遇到险峻的地方总想伸手拉忆云一把,可是忆云不甘示弱,总是摆手谢绝,爬到半山腰时,忆云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成峰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忆云往下一看,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险,如果掉下去就是悬崖。”
成峰抓住她的手不放:“别再逞强了,还是我拉着你吧。”
“不用吧,我小心一点就是了,这么窄的路弄不好两人一块儿掉下去。”
“那就一块儿掉下去好了,总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掉下去。”他不假思索地道。
忆云见他眉头微皱,神色严肃,有点好笑,又有些感动,没想到他会这么紧张,也只好由他握着手,全神贯注地一步一步拉着自己往上攀,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掌上那使枪磨出来的硬茧硌着她柔软的掌心除了让她觉得踏实和安心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这一段山路也不知是太长还是太短,她只觉得走得云里雾里一般,也不知怎么到的山顶。
山顶上怪石嶙峋,石缝里有几棵虬劲清奇的松树,在薄雾里若隐若现,成峰道:“从这儿看下去,整个京城尽收眼底,景色美极了。”
忆云半开玩笑道:“这如画的江山尽收眼底还不够吧,恐怕还想尽收腕底。”
成峰找了块较平坦的石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铺上让忆云坐下:“你说错了,我从来就没这么想。我父亲是雄心万丈地想称霸天下,可我母亲从小就教导我们兄弟几个要认认真真读书,或是老老实实学一门手艺,能自食其力,平平安安就好。我十五岁那年,还差点去了美国,连船票都买好了,那时我跟我们雁北基督教会的怀特神父学英文,他已经帮我联系好了学校,后来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就给我父亲拦了下来。”
他自嘲地笑笑:“我以前很想学医,治病救人,没想到事与愿违,现在变成了杀人如麻的军人了。”说到这里,不由心情沉重:“其实我本不愿意做军人,尤其厌恶内战,这几年我们和武启奎及南军为争地盘打得你死我活,害得老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就是我手下的官兵也死伤无数,留下多少孤儿寡母……我一点都不想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愿意做一个自由的职业,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是身不由己……不谈这个了,来,说说你的愿望吧,除了办学,还有其他吗?”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娘活转过来,她去世那年我七岁,我怎么都不肯相信她真的离开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常常做梦梦见她,有时她好端端地坐在窗下,教我识字绣花,有时候我在花园里掐花儿玩,她含笑地看着我,我一叫她,她就飞快地走了,我怎么赶也追不上,一急就哭醒过来。”
成峰恻然,怜惜地握住她的手:“那你比我还可怜,我母亲去世时我十岁,她原是乡绅之女,嫁给我父亲时,父亲手下才只有几十个人是地方上的保安队长,当时正是清末,义和团兴起,沙俄也借机出兵,清政府腐败无能,根本不能保境安民,整个雁北出现了好多各自占山为王的绿林和马贼,后来我父亲自己也拉起了队伍,为了扩大兵马和地盘,不断跟人厮杀火并,我母亲便也跟着他过着朝夕不宁、动荡不安的生活,我出生那年,父亲遇到雁西第一大马贼的袭击,因敌强我弱,父亲便让母亲乘上马车仓惶逃命,我就出生在逃难途中那颠簸的马车上,而我母亲因吃苦加上受惊落下病根,身体一直不好,可以说她没有享过一天福,等父亲终于出人头地,她又因跟父亲闹意见而独居在乡下,后来她病重父亲赶去看她,她却不肯跟他说一句话,下葬时父亲扶棺大恸,追悔莫及……母亲去世后我跟着父亲到了雁京,他的官越做越大,家里整日宾客盈门,熙熙攘攘,可是我却倍感孤独和寂寞,分外思念母亲,我常想要是母亲能够活过来一天也好,能知道父亲的痛悔,能看看我们兄弟长大成人,也让我能略尽孝心,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他眼圈红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克制住自己,勉强笑道:“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起这些,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
忆云心中柔情牵动,原来她一心想着要抵挡他的魅力,自信自己能抵挡他在万马军中八面威风的英姿,也能抵挡他谈笑风生潇洒自如的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