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落下来,尝到那苦涩的滋味,他清醒过来,连忙放开她,眼里的光焰黯淡下来,变得怔忡又愧疚,“对不起,我真是疯了,竟然把你弄哭,我每天都在想你,看到于士林对你那么亲密,又嫉妒得发狂,才会控制不住自己……听说你生病,我不知有多担心,今天才有空从雁京赶来,原来只是想远远看你一眼就走,可是还是忍不住……我想要天天都看到你,永远跟你在一起,目前我没有办法做到,请你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忆云泪眼望去,见他消瘦了许多,双颊微凹,眼里布满红丝,原来的丰神俊朗变得如此憔悴,她心中凄楚,低声说:“于士林没有追我,他只是劝我,他告诉我他的故事,我也和他深爱过的那位小姐一样,不忍也不愿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样我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请你不要为了我去破坏你的家庭,把我忘了吧,就当我们从来不曾相识。”她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没有遇见我以前,你不是很快乐吗,万花丛中过,自在又逍遥。”
成峰不由苦笑:“你这是劝我哪还是损我?”
他也想起从前的她是那么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现在却苍白消瘦,楚楚可怜,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扯了一把那么疼痛,“如果那算是快乐的话,我宁愿选择痛苦,但是我不能让你也痛苦,我希望你还是从前那个神气活现的小丫头,都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来招惹你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和星星,沉沉的夜幕无边无际地笼罩下来,长路寂寂,只有车灯的两束光柱划开黑暗,可是这点微弱的光芒终究照不亮漫漫长夜。和来时相反,成峰将车开得极慢,可是再慢也有尽头,终于到了梁府门口,成峰先下了车,帮忆云拉开车门,夜风扬起她的长发,凉意袭人,她微微瑟缩了一下,成峰眼睁睁看着,却不敢伸手碰她,怕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会分崩瓦解,她也不敢看他,低垂下眼帘:“我进去了,你也走吧,路上要小心。”
她上了台阶,忽听他唤:“忆云,”她回过头,他微笑着轻声说:“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忆云的眼睛立刻蒙上一层雾,她的喉头哽住了,差点发不出声:“成峰,”她竟然从来没有叫过他吗,她并不觉得,起码在梦里和心里她不知叫过多少遍了。
他的眼睛明亮得像熠熠的星光:“我还有一个名字,虽然没有机会用上,但认识你后我常常幻想,假如我当初去了美国说不定就会早点遇见你,就会听见你叫我这个名字。”
因为天冷,车窗玻璃上已凝了一层薄薄的霜气,他用手指在上面写上自己的英文名,又写上她的,再添上两个单词,变成一句话,他凝神注目良久,如果人生可以从头来过,他情愿不要现在这个叱咤风云象征着权利和富贵的赫赫威名,而选择做那默默无闻却幸福无比的普通少年,能够和心仪的女孩执手偕老,一辈子听也听不够她温柔的呼唤,一遍遍向她倾诉不尽这海誓山盟。
冬天来临了,梁府花园里百花凋谢,花房里却还是姹紫嫣红,温暖如春,阿绢笑盈盈地走进来:“胡大叔,水仙开花了吧,我要先挑一盆哦。”
“知道,最好的专门给你留着呢。”老胡也笑嘻嘻地道:“你看看三小姐还喜欢什么花,再挑两盆吧。”
阿绢拍手笑道:“胡大叔几时变得这么大方了,我先谢谢了,可三小姐说只要水仙就好了。”
“那好,看这盆单瓣的叫‘金盏银台’,那盆复瓣的叫‘玉玲珑’,各有各的好看,你都拿去吧。”
阿绢捧着花回房,忆云正坐在书桌前写字,看见花也停下笔赞了一回,正巧梁太太来了,含笑问:“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我正跟阿绢讲美国也有水仙,花大色艳,很是灿烂,但论起清雅幽独,就不如我们中国水仙了。”
梁太太向桌上瞧了一眼,坐下来道:“你爹昨晚还说怎么三丫头还是那么瘦,要我想法给你滋补滋补,你也别整天读书写字的,太劳神了。”
忆云边收拾着书桌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写几个字就累坏了,以前我打球一打就几个小时也没问题。”说到这里,她不由怔了怔,网球场,夏日的风,阳光下那清俊的脸庞和从容的微笑,那是多久远的事了,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慕云来信邀你去南泉休养一段时间,你爹和我也觉得你不妨去散散心,你们姐妹也有几年不见了,就让全叔护送你去,他跟着你爹出门办事惯了的,老成持重,我们也放心。”梁太太热心劝着,心中却是不安,刚才无意间看到忆云那清丽秀劲的小楷写的是“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她虽说诗词上不甚精通,但这两句浅显易懂,细想其中的痴意直叫人触目惊心。
慕云家的房子是南方典型的两层木结构小楼,地方不大但整洁雅致,南方地暖,院子里的香樟树还是青青如盖,慕云站在院门口迎接他们,她穿一件米色底飘洒黄褐两色柳叶的旗袍,温婉秀丽,人淡如菊,忆云扑上去拥抱她:“想死你了,二姐,你怎么还是这么漂亮,一点都没有变。”
慕云微笑着,眼睛却湿润了:“怎么没变,我的小妹都长这么大了,五年前我们分别时你还是个小黄毛丫头呢,现在出落得这么美,这么出色。”
姐妹俩携手进屋,奶妈抱着慕云刚满半岁的女儿出来见客,小人儿又白又胖粉妆玉琢一般,双眼黑亮如水晶,忆云不禁在那藕节般的小胖手臂上狠狠亲了一口:“真可爱啊,叫什么名?”
“她爸爸爱得像宝贝一样,起了个名儿就叫凤凰。”
忆云小心翼翼地抱过小凤凰,小家伙吮着自己的胖手指好奇地研究着她,冷不防一把抓住她脖子上系着的一条玫红纱巾就往嘴里塞,慕云夺了下来:“她正在长牙,见什么咬什么,小心她咬你。”
这时小凤凰突然对忆云粲然一笑,小脸就像一朵花儿似的盛开,下牙床上有粒白色的小点,显然是还没有长出来的小牙,看得忆云心都化了:“二姐,把小凤凰给我吧,你再生一个。”
慕云笑叱:“胡闹,这又不是我们小时候办家家,你要我的洋娃娃我就给你。你自己生一个就是,快点嫁人好了。”
忆云情绪低落下来:“总不能为了生孩子嫁人吧?”
慕云招招手让奶妈把孩子抱走,笑道:“我听大姐说你在美国的时候就有好多男孩子追你,回京后想必也不少,难道这中间就没有你喜欢的人吗?”
忆云不语,慕云想了想含笑问:“那个害你生病的人是谁,你总喜欢他吧?”
忆云低下头:“是萧成峰。”
“哦,原来是小萧,难怪让你这么动心,” 慕云微笑道:“我虽然没见过,但也久仰其名,你姐夫见过他一次,直夸他是“上马杀贼,下马露布”周公瑾一流的人物,而又比周郎气度恢容,你们的确很班配,唉,真可惜了。”
忆云忽然问:“二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慕云沉吟半晌,叹道:“依我看也是无路可走,他上有严父,又是声名显赫的公众人物,要离婚谈何容易,就算他能不顾一切你也不会忍心接受;反过来,你要是不顾一切,不在乎世俗的名份跟他在一起,别说爹万万不肯,就是在九泉之下的娘也不会心安的,咱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像我嫁给你姐夫这样两袖清风的穷书生已经是惊世骇俗了,好妹妹,你就忘了他吧。”
这时慕云的丈夫林致远也回来了,忆云见他文质彬彬,温厚儒雅很为姐姐高兴,林致远笑道:“三妹一定要多住些日子,南泉虽然比不上京城繁华,但可观之处也不少,让你姐姐好好陪你玩玩。”
一连两天慕云果然陪着忆云四处游览,逛公园、看电影、听戏、吃馆子,慕云笑对妹妹说:“这都是借你的光,我自从结婚后,就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玩过,以前你姐夫医院人手少我要去帮忙,后来有了孩子也忙得出不了门,做女人真是可怜啊,全部的心思和时间都分给了丈夫和孩子,都顾不上自己。”
她们坐在临街的茶楼里,冬日的暖阳给慕云白玉般的脸庞抹上淡淡的红晕, 忆云望着她洋溢着幸福和安详的笑脸,知道姐姐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由衷地道:“姐,我真羡慕你。”
慕云爱惜地抚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还这么年轻,来日方长,你从小亲友们都说你是我们姐妹中最标致伶俐的,将来一定最有福气;只是你自己一定要放下才行,单凭你姐夫仅见小萧一面就赞不绝口,我可以想象得出像他这么个人要你忘掉是很难,可是这关系到你终身的幸福啊,你实话告诉姐,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忆云转脸望向窗外,不思量,自难忘,是从那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和他一起共舞倾谈,是被他拉着手一起在那崎岖的山路上登攀,是第一次被他亲吻第一次为他流泪,是当他在车窗上写下她的名字和他的心愿,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深深地铭刻在心上了,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刻,快乐也好,忧伤也好,她都想好好珍藏,又怎会遗忘?此刻她怔怔地回想着他的音容笑貌,忽然归心似箭,她想即使不见面了,离他近一些,能常听到他的消息也是安慰。
翌日一早,忆云正在梳头,慕云捧着一大束鲜花进来,忆云看见花笑道:“二姐现在还有仰慕者呀,姐夫不会吃醋吗?”
慕云把花递给她,“是给你的,看卡片上写着你的名字。”
忆云看了看,是一大束深红色玫瑰,每一朵都含苞欲放; 娇艳欲滴,她心中沉吟 ,难道是他?莫非是德阳告诉他自己的行踪,慕云也问:“是不是小萧送的,好家伙,送花送到千里之外,够浪漫的。”
忆云忽道:“二姐,我想回去了。”
慕云拿过梳子帮她梳理着乌亮的长发; 凝视着镜子里她娇美的脸庞,轻轻吟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虽然不舍得你走,但看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也揪心,你走吧,姐也不劝你啦,女孩子如花的年华也不过短短几年,如果你觉得快乐就好好恋爱吧,别管那么多了。”
忆云感激地拥抱姐姐:“姐,你真好,我其实也舍不得离开你。”
慕云笑着轻轻拍拍她的头:“得了,小丫头说得好听,姐姐哪有情郎魅力大,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呢。”
于是姐妹俩上街去买了些土特产,又去绸缎庄,忆云给全家人连带阿绢阿绣她们都挑了布料,付钱时伙计说已经有人付过了,问是谁又答说客人要求保密,慕云笑道:“早知有人付帐我们就去金店了,原来小萧这么知情识趣,比你姐夫强多了。”
忆云和全叔坐当晚的夜车回京,上车没多久,有人轻敲包厢的门,全叔开了门,一位青年男子彬彬有礼地说:“大叔您好,在下想请梁小姐说话。”
全叔回头看了看忆云,见她点头,便把他让了进来,那人对忆云恭敬地行礼道:“梁小姐好,我是萧总指挥部下陈自平,总指挥命令我一路上保护小姐。”
忆云见他虽着便装,却透着着军人的精悍,“那么送花和付帐也是你做的?”
“是,在下是奉了总指挥的命令。老将军已决定要对武启奎宣战,总指挥近日就要赶赴豫洲前线,他希望在走之前能在津门见梁小姐一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次双方势均力敌,都决心孤注一掷,因而这场大战可能比前几次还要惨烈。”
忆云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心中一紧:“那你们总指挥为什么到津门?”
陈自平解释道:“因为魏副总生病在津门休养,总指挥要来探望他并跟他商量军务。”
忆云点点头:“好吧,那我先下车,全叔你先带着行李回家,我去看一下就回来。”
全叔犹豫地劝道:“三小姐,你还是先回家再让表少爷陪你去吧。”
“你不用担心,津门离家又没多远,我可以自己搭车回来。”
火车在路上走了一夜,清晨时分到达津门车站,忆云见车站全是荷枪实弹的国威军士兵警戒,问道:“怎么,你们总指挥已经到了吗?”一颗心不由怦怦而跳。
陈自平道:“总指挥此刻是在平关,大约向晚时分才能赶到津门,我们先去魏公馆。”
出了车站,陈自平打电话要了车,他们乘一辆黑色小轿车驶向魏公馆。
何玉芝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忆云,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看来你全好了,气色不错,刚下车辛苦了,给你准备好了房间,吃完早饭休息一下。”
忆云见她神色疲惫,关切地问:“大姐,魏副总的病好了吧,你好像很累,自己也要保重啊。”
玉芝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我没事,老魏也出院了,目前在家静养,待会儿 成峰要来,他听说你在这儿很高兴呢。”
忆云觉得有点奇怪,她来这里不是成峰安排的吗,怎么会听说她要来,而且玉芝以前一直忠告她不要与成峰来往,今天态度怎么改变了,忆云也没有多想,自有人来带她到了房间,并送来了早餐。
忆云梳洗过后吃了点粥,想去院子里透透气,一开房门,见一个卫兵在她门口站岗,对她行礼道:“对不起梁小姐,何校长吩咐过,现在不能出去。”
忆云不由变色:“为什么?何校长呢,我要见她。”
那卫兵道:“何校长有事,待会儿会来见小姐,请小姐回房间,外面不安全。”
忆云退回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院子中也布满岗哨,她在脑海里飞快地把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原来那陈自平根本是魏鹤年的手下,他们是想把她作为诱饵,骗成峰前来,然后……忆云想到萧魏之间亲厚的关系,以及何玉芝闲谈中流露出的对萧震的不满,估计魏鹤年目前还不至于对成峰下杀手,肯定是想扣留他来要挟萧震,忆云想到这里,觉得不寒而栗,自己差点间接地害了成峰!
她握紧拳头,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门对那卫兵说:“快去告诉何校长,她再不来见我,我就回家了。”
玉芝果然很快就来了,忆云神色有些忸怩地说:“大姐,我想还是不要见成峰了,我自己说过不想再见他的,我还是回家吧,太晚了怕家里人担心。”
玉芝急忙劝道:“既然来了就多等一会吧,我原本反对你们,后来看他对你一片真心,你不知道你生病时他多焦急,我也被感动了。”
忆云浅浅一笑:“也许事过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