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给你的。”孟柏衡指了指这个盒子,然后掏出雪茄。周若琦拿起盒子,笑道:“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孟先生居然送礼物给我。”孟柏衡点燃雪茄,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淡淡道:“你的生日。”
周若琦怔了怔,她这才
记起,今天的的确确是她的生日。傅子谦与她约定日子的时候,她曾记得。只是后来的兴奋紧张使得她忘了自己的生日,而今天……今天这样的心情就更让她难以平定。
孟柏衡见她发愣,便笑道:“怎么?怕里面装着炸弹?”周若琦笑了笑,道:“我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装纸。打开一看,见是一瓶香水,瓶身精致,应是价格不菲。他在一旁道:“我挑了很久,觉得这个味道最适合你。”她抿嘴一笑:“谢谢孟先生。”他叼着雪茄道:“把你的那几瓶劣质香水都给扔了吧。”若是平时,她一定会反驳,只是今日实在太累,她也没有反驳的力气。
阿锋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蛋糕盒,抱歉道:“真是对不起,路上耽搁了时间,送来得晚了。”李妈接了蛋糕,与阿锋一起张罗着点蜡烛。孟柏衡站起身,拍了拍周若琦的肩,柔声道:“别傻站着了,去吹蜡烛,许个愿。”
关了电灯,烛光点点,映照着周若琦的脸。在微弱的烛光下,她看着孟柏衡的脸,叼着雪茄,满不在乎的神情,却令她感觉到安心。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不说,因为不想让她难过的缘故。周若琦心存感激,在心里许下愿望,弯下腰,吹灭了蜡烛。
、第二十六章
翌日起身,坐在镜子前,给自己画了一个浓艳的妆。周若琦望着镜子里那惨白的脸,血红的唇,苦笑一声。这是她的面具,用厚厚的粉底来掩盖她心里的悲伤。有了这面具,她便什么都不怕,可以放肆地笑,却不能痛快地哭。
傅子谦,已经是陌生人了。他,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拿起口红,又在唇上使劲地涂着。用力过猛,口红断了一截,她没有拿稳,划出一道血红的口子。镜子中,那张惨白的脸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重新洗了脸,呆呆地坐在镜子前。李妈唤她吃早饭,她忽然想到昨夜剩下的蛋糕,便吩咐李妈打包,想给家里送去。李妈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新的蛋糕盒,对周若琦道:“孟先生说了,那蛋糕是隔夜的,不能给太太他们送去。这是阿锋早晨买来的,新鲜蛋糕。孟先生说若是你要送回家,就送这个。”
这个孟柏衡,居然又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周若琦觉得他仿佛是西洋暗黑童话中的巫师,透过水晶球,能够看透人心,预知未来。她撇了撇嘴,接过蛋糕盒,叫李妈去叫阿锋把车开出来。
周先生已经入院很多天,一直躺在病床上,不见任何起色。周若琦走进病房的时候,周太太正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周若琦不忍心吵醒母亲,便把蛋糕盒子在茶几上放下,然后轻轻地在父亲床边的木椅上坐下。周太太并未睡沉,睁开眼,见是周若琦,便笑道:“你来啦。”周若琦抱歉道:“姆妈,我把你吵醒了吧。”周太太摇头道:“晚上都是由看护陪的,我睡得很好,其实并不困,只是坐在这里久了,未免无聊。”
周若琦打开蛋糕盒,替周太太切了一块。周太太赶紧阻止道:“别,等你弟弟妹妹们放学回来。”周若琦的那一刀已经切下去,讪讪地一笑,道:“姆妈,如今我们不缺钱了,一块蛋糕而已,值什么。”说着,故意切了很大的一块,递给周太太。周太太捧着碟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那份敬重,仿佛是唐僧吃着人参果。周若琦看了,不免心酸,站起身,道:“我去找沈医生,问问爸爸的病情。”
走到沈晨亮的办公室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阿锋站在里面。沈晨亮坐在椅子上,不知在说些什么。而阿锋则冷冷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周若琦想推门进去,但又怕自己太突兀,握住门把手,又停了下来。这时,她听见里面传出沈晨亮的声音,不响,却依旧能够分辨:“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周若琦一愣,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凑近去,想要再听仔细一些。哐当一声,门被拉开,周若琦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阿锋正冷冷地盯着她。她赶紧抿嘴一笑,道:“我才来,正想看看沈
医生在不在。”她有些做贼心虚,却依旧笑靥如花,是她在百乐门练下的功底。阿锋一言不发,沉默着走开。周若琦回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骂了一句,僵尸。
沈晨亮在屋里道:“周小姐,你找我?”周若琦笑了笑,走进去,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道:“沈医生,我想问一问我父亲的病情。”沈晨亮蹙眉道:“令尊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怕是很难好起来。不过我最近时常在想,或许采用针灸的手段,兴许会有效。”周若琦忙道:“只要能治好他的病,不管中医还是西医,我们都愿意试一试。沈医生,钱不是问题,无论你想用什么药,采取什么疗法,我们都付得起。”沈晨亮笑了起来,道:“周小姐,我是一名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至于钱,这根本不是关键。”
周若琦千恩万谢地从沈晨亮的办公室走出来,阳光极好,晒在身上,暖暖的。她眯着眼睛,抱着胳膊,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医院里弥漫着酒精的味道,有些刺鼻,却是洁净且肃然的。周围安静得很,远远的,传来小孩的哭声,是不肯打针,吵闹撒娇的声响。周若琦顺着回廊走回去,孟柏衡请来的看护已经到了,正提着两个暖水瓶去打水。周太太坐在病房里的沙发上,抱着膝盖,目光呆滞。
母亲也老了。周若琦在周太太的身边坐下,陪了她一个下午。母女俩说说话,时间便这样慢慢地过去了。下午放学的时候,周若璇、周若瑛和周辰都来了,周太太忙把蛋糕分了,替他们盛在盘子里。才几天未见,周辰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也更壮实了一些。周若瑛依旧是老样子,怯生生的,像是一根没长全的豆芽,周若璇一连吃了两块,擦了擦嘴巴,对周太太道:“妈,今天我们学校来了一位大学老师,跟我们讲如何念大学的事呢。”周太太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能答的话也只有:“哦。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周若璇点头笑道:“那位老师很年轻,模样可英俊了。妈,我也要念那所大学。”
周若琦在一旁听不下去,板着脸站起来,冷冷道:“我回去了。”她心里是厌极了周若璇,因为周若璇的虚荣。周若琦觉得父亲如今这副样子,全是因为周若璇的缘故。若周若璇不瞎说,父亲就不会气病,全都是因为周若璇的缘故。周若琦气鼓鼓地往外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她停下脚步,转身见周若瑛跑上来。周若瑛气喘吁吁地把一张画递给她,还未说话就红了脸。周若琦打开一看,见是自己的画像,虽然笔触幼稚,可却有着真情实意。
“是图画课上,老师让我们画的……最亲爱的人……”周若瑛低下头,轻声道,“画得不太好……”周若琦忙道:“画得可好了。我
很是喜欢。”周若瑛的大眼睛里顿时有了喜悦,溢满了笑容。
回到公寓,周若琦把画给了阿锋,让他去装裱起来,她要把妹妹的画挂在墙上。墙上已经挂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是很多年前,父亲带他们一起去照相馆拍的。周若琦抱着胳膊,站在墙前,望着这张全家福。那年她还是个乖学生,依偎在父亲的身边,觉得他是参天大树,屹立不倒。如今,参天大树倒下了。她是树下无名的小草,失去了庇佑,任凭雨打风吹。
不管怎样,都不能放弃。周若琦对自己道。
因为休息了几日,所以工作进度拖慢。韩丹略有不快,说话态度生硬。周若琦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私事和情绪才耽误了那么多人的工作,她没有怨言,只是服从工作安排。跟着音乐师,一字一句地学着歌,渐渐地将这些歌都熟记,不错一个节拍。
终于录完了所有的歌,周若琦松了一口气,让她做一份完全不擅长的工作,的确给了她很大的压力。韩丹阴郁多天的脸终于舒缓,拍了拍周若琦的肩,笑道:“干得不错。接下来就等新年晚会的演唱。”周若琦问:“新年晚会要去哪里演唱?”韩丹朝她眨了眨眼,笑道:“保密。”
算一算日子,离平安夜也没有几天。周若琦才放松的心情,又立即紧张起来。她穿上大衣,走出房间,见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冷风一阵一阵地往身上吹,似乎快要下雪。踩着高跟鞋,走下楼梯,见阿锋带着李妈和周辰朝这里走来。在这个时间点,李妈怎么会带着周辰来找她?周若琦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周辰见了她,便大步跑上前来,扑进她的怀中,哭道:“大姐,你快去看看爸爸吧。爸爸他……他快不行了……”
阿锋把汽车开得飞快,似乎知道周若琦心急如焚。到了医院,周若琦下了车,拉着周辰的手,便往病房跑去。李妈脚步慢,跟在他们的身后,阿锋搀扶着她。跑的时候,脸上被细小的冰屑打着,抬起头,见阴暗的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雪子,更添了几分悲凉。
还未到病房,便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与风声混在一起,飕飕地从耳边刮过。周若琦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她感觉恐惧,生怕再往前走便会看见她一直以来都深为恐惧的场面。周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继续往前走,她便茫茫然地跟着他走。
脚似乎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病房门口,恰好看见护士替周先生盖上白布。周若琦呆在那里,只觉得脑子里轰得一声巨响,随即是长久的耳鸣,其他的声音,全都听不见了。白色的墙壁,在阴暗的天色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周围的人和物,无限地缩小,再无限地放大,冲击着她的眼球
。她颤巍巍地走近床边,伸手去摸那层白布。白布下的那具躯体,瘦得只剩下骨头,摸起来冰冷生硬。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逐渐地控制不住,终于一股悲痛从胸腔涌起,哭着大喊了一声:“爸!”
、第二十七章
葬礼办得极为简朴,冷冷清清的,只有隐忍的哭泣声偶尔打破沉默。下了许久的雪,停了片刻,又开始下雨夹雪。南方最讨厌的天气,阴冷潮湿,寒气从地面上印上来,透过脚底,凉到头顶。
周太太一直在哭。从周先生死后,她便没有停止哭泣,就连睡着的时候,都从梦中哼出几声啜泣。低声的,仿佛是受了主人家的委屈,想哭却不敢哭的丫鬟。周若琦跪在父亲的灵前,听着母亲若隐若现的哭声,一抽一抽的,令她觉得更难受。她低着头,不停地将锡箔叠成元宝,周若瑛和周辰把这些元宝扔进火盆里。周若璇跪在墙角处,原是为父亲哭几声,但时间久了,未必疲惫,靠着墙壁,偷偷地睡去。周若琦白了周若璇一眼,心里着实厌恶,只是碍着母亲,没有多说什么。
周家在上海的亲戚不多,零零星星来了几个,悼唁之后,也匆匆离去。待到傍晚,吃过了饭,便只剩周太太和四个孩子,冷冷清清地守着周先生的棺材。孟柏衡来的时候,周若琦正唤周辰小心衣角,不要被火着了去。孟柏衡站在门口,看着一身素白的周若琦。她正俯□,替弟弟拍打着衣服上的火苗。他淡淡地笑了笑,她抬起头,看到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朝他走来。
“孟先生。”她唤了他一声,眉眼之间尽是悲戚。他朝她点了点头,道:“我来看看你。”其实是应该说来吊唁,可他偏偏只说来看她。周若琦心里一暖,感激道:“孟先生派人送来的钱,我已经收到了。真是感谢,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安葬父亲。”孟柏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说。
周若璇醒过来,见孟柏衡,赶紧起身,跑到他的面前,笑道:“孟先生好。”孟柏衡瞥了周若璇一眼,问周若琦道:“这是你的妹妹?”周若琦压着心里的火,勉强地点了点头。孟柏衡打量着周若璇,朝周若琦笑道:“眉眼倒是有几分像你。有没有想过送她去外国留学?”周若琦冷冷道:“家里哪里有这份钱。”她又开始气孟柏衡,为什么他要提起出国留学的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依着周若璇的性子,将来必定时常提起,吵闹着要去留学。
孟柏衡与周太太寒暄了几句,表示遗憾,周太太站在他的面前,抽抽嗒嗒地哭着,越发显得瘦小。他与周太太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与平日里判若两人。末了,拍了拍周若琦和周辰的头,安慰了他们几句,便告辞离去。
周若琦送孟柏衡出去,走到外面,见天又开始下雪。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孟柏衡穿着黑色大衣,雪花落在他的肩上,
一小片一小片的,像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细小花朵。只是这花朵停留片刻,便融化消失。孟柏衡发现她盯着他的肩膀发愣,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搂了过来。她想要推开他,可他的力气太大,任凭她如何推打,都挣脱不掉。他把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口,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喃喃道:“别怕。万事有我。”她听到他这句话,平静了下来。
他松开她,朝她嗤嗤一笑,道:“瘦了许多,抱起来一把骨头,一点都不舒服。”她想驳,但他上了汽车,朝她挥了挥手,笑着命令司机开车。她站在雪中,看着雪地上的车轮印记,灰而脏,无法被立即掩盖。
周若琦回头往灵堂走去,走了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唤她:“周小姐。”她回头一看,见沈晨亮站在雪地里,带着呢绒帽子,帽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周若琦讶异了一声,道:“哎呀,沈医生,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沈晨亮不答,只是笑了笑。周若琦想起他是认识阿锋的,那必然也知道孟柏衡是什么人,想必是他忌讳孟柏衡的缘故,所以在外面等着,直到孟柏衡离去。她不便多问,只是领沈晨亮进屋。
沈晨亮给周先生上了香,又想周太太致歉。周太太还是哭,把头埋在手绢了,发出呜呜的声音。沈晨亮有些难堪,再三致歉,发现周太太除了哭,并无其他反应,便转向周若琦,道:“实在是太抱歉,没能救你父亲。”周若琦听他说这个“救”字,觉得别扭,似乎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