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龚嘉诚出了片场,坐上汽车,扬长而去之后,人们才敢往枪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叶梦岑亦想要往那里去,周若琦没有再拦,她心里也有好奇,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走近时,见前面已经围着一大群人,窃窃私语,面带惊恐。周若琦跟着叶梦岑的身后,从人群中挤进去,便见叶霖仰面躺在地下,光着身子,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遮挡。他的额头上有一个枪孔,血流出来,流进头发里,在地上积了一个小小的血潭。
这不是周若琦第一次见到惨死之景,可心里的震惊依旧强烈。她听见人们在议论,隐隐约约的,一句又一句的话连接起来,拼拼凑凑的,便形成了大概。虽然叶霖与吴晓珺的私情,在片场人尽皆知,但龚嘉诚依旧蒙在鼓里。龚嘉诚好女色,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吴晓珺只是其中之一。不知他什么时候兴致来了,想起众多女人中的那一个吴晓珺,偏偏有个爱好搬弄是非的人在旁,将叶霖与吴晓珺的事告诉了龚嘉诚。向来都只有龚嘉诚抢别人的女人,却是头一次被戴了绿帽子。他忍不下这口气,立即冲到片场。恰巧撞见叶霖和吴晓珺两人躲在更衣室行苟且之事,龚嘉诚大怒,二话不说,对着叶霖的额头,便是一枪。
原本还想要杀了吴晓珺,可龚嘉诚的抢抵着她的脑袋,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便软了下去。犹豫了很久,还是下不了手。反正已经杀了一个,出了气,也算是挣回一点面子。他骂骂
咧咧地扔下一句话:“老子从来都不杀女人。”然后带着一帮门徒,扬长而去。
周若琦看见吴晓珺的时候,忍不住哀叹了一声。素日里,吴晓珺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仗着自己有龚嘉诚和叶霖两座高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此时,她蹲在墙角,哆哆嗦嗦的,用一件旗袍拼命遮住自己的身子,目光空洞,脸色惨白。
叶梦岑在一旁叹息:“这个女人算是废了。”
电影拍摄了一半,死了导演和一位女主角,进度停了下来。巡捕房派来了警察,搬走了叶霖的尸体,装模作样地在现场勘查了一番。其实谁都知道凶手是龚嘉诚,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指证。就算站出来了,又如何。不过是白送了自己的小命,更何况叶霖平日里也不得人心,无人肯为他说些什么。
周若琦闲了下来。原本排给电影的档期,一下子空闲了,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韩丹忙着公司里另外几个艺人的事,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她,她也乐得清闲,整日待在公寓里,吃吃喝喝,竟也增胖了不少。
孟柏衡来拜访过她几次,嘲笑她的脸圆。她不理他,依旧胃口极好。胖或瘦,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女为悦己者容,她又不想取悦谁,再美都是无用。然而孟柏衡依旧是那般难缠,非让她陪他去散步。她烦不过,便应了他,与他一同走出去。
天气已经暖了,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候。夕阳之下,周若琦与孟柏衡并肩走着,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周若琦在心里骂孟柏衡,嫌他吃饱饭没事做,非拉着她散步。走了几步,便觉得神清气爽。多日未出门,一出门才发现原来树木都绿了,苍翠欲滴,是接近夏天的浓郁。栀子花开得正好,花香浓郁,令人陶醉。她顾不得在埋怨孟柏衡,探身去摘栀子花。他却越过她,轻轻折下一朵,替她插在耳后。
他站在她的面前,细细端详,嘴角上扬,露出微笑,道:“如此看来,还是蛮好看的。”她红了脸,啐道:“方才还不是嫌我胖?如今改口得可真是快。”他嗤嗤笑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花。这话蛮好看的。”她一听,又恼了,自顾自往前走,他便笑着,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一圈回来,早已有人在公寓门口等待孟柏衡。孟柏衡收起嬉皮笑脸,走上前去,正色问道:“出什么事了?”那人看了周若琦一眼,周若琦倒也识趣,从孟柏衡身边走过,先进了公寓大门。她回头看他们的时候,恰见那人与孟柏衡耳语。她看他的口型,只觉得他说的是“老年”二字。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想起“老年”这个名字。想了想,是那日
晚上,叶梦岑在阿锋屋里提起的人。
大概是她的猜测,想象力太过丰富。
孟柏衡匆匆而去,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那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周若琦原是高兴的,可时间久了,也便有些挂念。她发觉自己在想着孟柏衡,念叨他最近怎么没有来,赶紧敲了敲自己的头,骂自己脑子有病。
要他来做什么?难道是想听他的奚落?她觉得自己是闲了太久,因此闲出了毛病。
想着要做些什么,正好接到了韩丹的电话。
“喂。”周若琦握着电话,笑道,“韩老板有何事吩咐?”
“今晚渡边先生请你吃饭。”韩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就在他的宅子里。”
、第三十三章
渡边介住在虹口,一幢带花园的西式洋房。晚餐安排在自己家中,也算是把韩丹和周若琦当做是自己人。只是周若琦心里疑惑,为何渡边介要请她吃饭。
来到渡边介所住的洋房外,暮色已经降临,整座房子笼罩在暗灰的气氛中。有狗叫的声音,低沉的,仿佛隐忍已久的愤慨。周若琦下了车,恰见韩丹坐车而来。韩丹小跑着来到阿锋的车窗外,朝阿锋挥了挥手,讨好似地笑着。然而,阿锋则依旧冷着脸,对韩丹不理不睬。
几个日本人过来,开了门,迎她们入内。周若琦走在韩丹的身边,小声问道:“为什么要请我们来这里吃饭?”韩丹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周若琦不语,但在心里道:你可以问渡边介呀。
渡边介已经在饭厅里等待。他穿着和服,笑吟吟地站起身,朝她们鞠了一躬。周若琦随着韩丹一起,朝渡边介鞠躬,且当是还礼。韩丹朝渡边介伸出手,渡边介扶着韩丹的手,带她来到餐桌旁,替她搬开座位,请她坐下。韩丹报以一笑,抛了一个媚眼,道:“多谢渡边先生。”渡边介回头,想要搀周若琦。周若琦赶紧上前,自己搬开椅子,坐了下来。
渡边介走到周若琦的身后,俯□,用手撑着椅子的靠背,把脸贴近她,笑道:“听说周小姐的电影拍不下去了,我真为周小姐感到可惜。像周小姐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理应红遍上海滩,成为大明星。”周若琦笑了笑,道:“渡边先生过奖了。”渡边介正色道:“不,我不是为了讨好你,我说的是实话。在我的心里,周小姐是最美丽的女子。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在孟先生的银行里,我就觉得周小姐与众不同。只是可惜,周小姐心有所属,我也只能成人之美。”
周若琦听得“心有所属”这四个字,心里颤了颤,惊异渡边介也得知了她与傅子谦之间的事。转念一想,才明白,原来他以为她是孟柏衡的女人。她抿嘴一笑,低头道:“我好久都未见孟先生,想必是他忘了我。”渡边介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柔声道:“孟柏衡,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若是换了我,必定是不会忘了周小姐的。”
这个渡边介,为何会对她如此殷勤?周若琦不信渡边介是喜欢上了她,但凡是日本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存了一个心眼,从夹缝中窥探日本人的用心,也觉得他们个个都是别有动机。
菜端上来,一小碟一小碟的,都是日本菜。西式的饭厅,却配上日式的酒菜,显得格格不入。周若琦吃不惯,只觉得淡而无味。可是碍着渡边介的面子,不得不装出爱吃的样子。偌大的饭厅,只有他们三个人,偶尔进来几个仆人,端上菜,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渡边介
与韩丹相谈甚欢,从他们的话语中,周若琦隐约猜出了渡边介的工作性质。他专门负责查找反日分子,对他们严刑拷打,逼供信息。渡边介说起自己那些残忍的事迹,仿佛是儿戏一般,且当做好玩,笑声朗朗。韩丹应和着,称赞他的计谋,夸他是大日本最聪慧的男子。周若琦如坐针毡,吃着嚼而无味的日本菜,听着令人反感的话,只想早一点离开这里。
她心里暗暗地想,兴许渡边介刻意向她示好,是为了接近她,套取某些人的信息。可她身边并没有反日人士,也不曾听说有地下党。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去学校找傅子谦的时候,曾见他与学生一起谈论爱国诗社的事,难道渡边介的目标是傅子谦?兴许……兴许渡边介真的仅仅只是喜欢她而已,并没有别的用意……
“周小姐。”渡边介的声音把周若琦带回了现实,他指着一大盘冰镇生鱼片,对她笑道,“周小姐尝尝这个,非常好吃。”周若琦不得不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顿时觉得一股怪味弥漫,她脑中首先想到的,便是汽车轮胎的味道,只觉得难吃。其实只是吃不惯,又不合她的口味,然而不得不装出爱吃的样子,朝渡边介笑道:“果然是好吃极了。”
渡边介笑道:“周小姐既然爱吃,那就多吃几块。”周若琦在心里苦笑,又夹了一筷,嚼了嚼,乘渡边介与韩丹说话之际,赶紧转过头,把嘴里的生鱼片吐在手帕里。她抬起头的时候,见窗外有一个黑影闪过,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清酒,忽然想起,是阿锋。
阿锋为何会在窗外出现?他应该待在车里,而不是闯入日本特务的家中。她心里焦急,因为担心阿锋的缘故,再加上面对渡边介和韩丹二人,实在是插不下话,也不想插话,便谎称去厕所,偷偷溜了出去。
月凉如水,大理石台阶映出一片清冷的光。周若琦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溜出门,她觉得奇怪,方才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那么多日本侍从,怎么现在一个都不见了。走到院子里,见一旁的草地上躺着几只狼狗,她吓了一跳,怕惊动了这几只狗,可走近了才发现,这些狼狗都已经死了。血迹未干,应该是才死不久。她的心提了起来,隐隐约约的,有不祥的预感。
铁门开着,没有人守门,空空的,似是童话中暗黑的陷阱,引诱着人掉入。周若琦小跑着,出了铁门,跑进茫茫的夜色之中。她看见自己的那辆车,里面空无一人,不见阿锋的身影。再看一旁的杂草,凹陷下一大块,她忐忑不安,想要去看,又不敢去看,生怕看到可怕的场景。
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走到草丛边,往里面一看,见一个人仰面躺着,早已断了气
。周若琦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阿锋,但同时也蹙眉,因为死人穿着和服,应该是渡边介的侍从之一。她听见前面的林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壮胆走过去,冷不防一棵树的背后摔下一个人。这人原是靠着树立着,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她一看,亦是一个日本人,也已经是死了多时。
接连看见两具日本人的尸体,她开始心慌,想要往回走,却看见前面林子里有人影晃动。好奇心和对阿锋的担心,促使她继续往前走。风穿过林子,吹拂起她的衣角,她觉得冷,手心里却冒着汗。脚底不知踩到什么,似乎是枯断的树枝,咔嚓一声,吓了她一大跳。再往前几步,便看见阿锋与三个个日本人扭打在一起。
月光之下,阿锋的脸色如同鬼魅一般冷酷,目光含着杀气,出手极恨,不给对方留生路。他挥着匕首,寒光一闪,便抹断了一个日本人的喉咙,那人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瘫倒在地。阿锋顺势一转,躲过另一个日本人的军刀,可要躲第三个人的刀,却慢了一步,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他略一皱眉,却未停歇,一个翻滚,跳起来,扑倒了一个日本人,夺过他手中的军刀,手起刀落,这日本人顿时没了生息。
仅剩的那一个日本人乘着阿锋未起身,举起军刀,朝着阿锋的背,直直地扎了下去。阿锋不妨,右肩被军刀刺入,倒在地上,想要爬起来,却无能为力。日本人走过去,捡起阿锋掉落在地上的匕首,想要再扎下去。只听一声闷响,他晃了晃,头顶流下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周若琦举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沾了血,是砸日本人的时候染上的。她不放心,将石头砸了下去,一下又一下。阿锋坐起来,冷冷道:“够了。他已经死了。”周若琦方才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脚软,瘫坐在地上。
月黑风高,看不清阿锋的脸,可依旧能够感觉到,他受了重伤,甚为虚弱。周若琦走到阿锋身边,二话不说,把他肩头的那把军刀给拔了出来。血飞溅出来,染了周若琦满脸。阿锋咬着牙,死命撑着,才未喊出声来。周若琦发觉情况不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帕,替阿锋按着伤口。阿锋从牙缝里透出几个字:“谁让你拔刀的?”周若琦急道:“我看你背上插着刀,怕你失血过多,所以才替你拔的……”阿锋咬牙道:“蠢货。”
周若琦想要驳,要不是她救了他,他如今早就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他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敢在渡边介家的大门口杀了这么多日本人。可她手中的帕子一下子被血印透,使得她的手也湿嗒嗒的,她才发觉阿锋实在是出了太多的血。
“走。”阿锋用手扶着右肩,艰难地站起来。周若琦跟在他的身后,看他跌跌
撞撞的样子,觉得他随时都会晕厥。好在他最终还是撑到了汽车旁,两人上了车,在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见渡边介和韩丹从洋房里走出来。
“糟糕。”周若琦蹙眉道,“渡边介来了。”她催促阿锋:“快开车,快离开这里。”可是阿锋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瘫坐在驾驶座上,全然没了开车的气力。
、第三十四章
眼看着渡边介走出来,周若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盘算着该如何应对。韩丹朝他们看来,似乎看见了什么,却立即转过头,指着另一个方向,惊道:“渡边先生,那里有可疑的人。”就在渡边介顺着韩丹所指方向看过去时,阿锋急踩油门,汽车疾驶而去。
周若琦一时未反应过来,惯性使得她差点撞上了玻璃。她扶住车壁,让自己坐稳,瞪了阿锋一眼。阿锋右肩受伤,血不断地冒出来,他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汗珠,用左手抓着方向盘,艰难地开着车。他咬牙道:“替我把伤口按着。”周若琦手中的帕子,早已被阿锋的血浸湿,她哆哆嗦嗦地按住了阿锋的右肩,阿锋痛苦地皱了皱眉。
她赶紧缩手,不敢再用力。阿锋冷冷道:“按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