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一边整理书籍,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往外走。他在她的身后唤住了她,问道:“同学,请问你看的是哪个版本的……”她转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看的是原著,英文版的。”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看见露西不高兴的脸,她的心里乐开了花。走到校门口,见四下没有认识的人,便雀跃地跳起,开心地大笑。然后依旧装着一副女学生的模样,抱着书上了电车。奥斯汀的书,她是读过的。父亲的书架上便有,她早已熟读。但英文版的,她从未读过。不过是装装气势,骗骗那个书呆子罢了,在这个年头,谁还有耐心去读原版的奥斯汀。
只要他来跟她说话,她便朝自己的计划迈出了第一步。
电车里闹哄哄的,时值学生下课的高峰期,人挤人,闷热难当。周若琦站在那里,一连被几个人踩了脚,要是以往,早就破口大骂,而今日却是乐滋滋的,只是在心里骂了几句没长眼,便带了过去。
下了电车,晃着手提包,一路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被一位老太太拦住,向她问路。这老太太看起来像是外地人,所问的地
址在租界,与此地相隔甚远。周若琦猜她是第一次到上海来,迷了路,再听她的口音,有几分像是江浙一带的人。还未问,老太太便自己说了出来:“我是南浔来的,到上海找儿子。”
周若琦笑道:“您是从南浔来的?我母亲是吴兴人,算是半个老乡。”老太太一听,亦笑了,在上海滩遇到湖州老乡,仿佛是亲人一般,握住她的手。周若琦对老太太道:“您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您可以坐车去,否则光凭走,就算天黑也到不了。”
老太太与她道谢,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包熏豆,硬是要送给她:“这是我自己烘的,可脆了。”周若琦推辞了一会儿,见推不掉,便收了。
熏豆,亦是好的。她拿着这包熏豆,想着回家可以泡熏豆茶喝。母亲年前腌制了橘子皮,再加一点芝麻,放进熏豆,泡出来的茶格外香。
谁知没走几步,便听见咕咚一声。周若琦回头一看,见那老太太摔倒在地。走过去一看,老太太面色铁青,不住地抽搐。周若琦皱了皱眉,心想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让她遇上了。她觉得烦,但人命关天,又是半个老乡,还收了一包熏豆,弃之不管也是说不过去。不得不叫了一辆黄包车,送老太太去最近的医院。
周若琦坐在黄包车上,扶着老太太的头,心里暗暗叫苦,为了一小包熏豆,还有费这笔车钱,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
好在老太太并无大碍,稍作歇息便醒了过来。周若琦向老太太要了她儿子的电话号码,走到传达室去打电话。
“喂。”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那头响起。
“喂,你是徐宝莲的儿子吗?”周若琦没好气的问。
“是的,请问你是?”
“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你妈这么大年纪了,千里迢迢从外地赶过来,你就光给她一个地址,就什么都不管了?”周若琦想着那黄包车的车钱,想着自己上班即将迟到,心里一阵光火,“你妈在大街上晕过去了,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把她送到医院,指不定会怎样呢。你快到医院来把你妈接过去,真是的,烦死人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孝顺的,也不怕报应。”
重重地挂上了电话。因为太用力,发出极大的响声。看管电话机的老头子白了周若琦一眼,砸了砸没牙的嘴,口齿不清地数落了几句。
“糟老头子。”周若琦骂了一句,抱着胳膊,往病房走去。不能把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医院,她依旧得回病房陪着老太太,等待着老太太的儿子前来。老太太因她救了自己的命,对她甚为感激,握着她的手,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孩子,你是个学生吧?”老太太笑道,“你人可真好。”
我人好?周若琦在心里骂道,我就是人太好了,才损失了那几块钱的车钱
,还冒着迟到被骂的风险在这里陪着你这个陌生的老太婆。
老太太不知周若琦心里想的,还当她是文静所以不多说话,更是添了几分喜欢。周若琦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些不耐烦。她想,一会儿等她儿子来了,一定要让她的儿子把车钱还给她。
病房的门被推开。
“娘,你没事吧?”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跑进来。
周若琦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愣。
怎么会是他?
、第六章
一双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黑黑的,仿佛千年古潭一般,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显露出两条法令纹,使人见之觉威。头戴一顶帽子,身穿黑绸长衫,隐隐约约看见金表的链子挂在那里,手里拿着斯迪克。远远看去颇有儒雅之风,但走到近前,却觉得气势逼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若琦认得他。他是那日张姐的客人,那个孟先生。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又装出镇定的模样,对孟先生笑了笑。孟先生瞥了她一眼,目光立刻投向他的母亲,走上前,径直来到母亲的床前,握着母亲的手,问道:“娘,好些了吗?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她伸手指了指周若琦,道:“多亏这位女学生救了我。”孟先生转过头来,又看了周若琦一眼。周若琦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目光仿佛冰刃,即使是夏日,也让她恍如跌入冰雪漫天的冬季。
“既然老太太没事,那我便先告辞了。”周若琦挤出一丝笑容。装笑,这是她最拿手的。风月场的基本功,她以之谋生。
孟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瞥着眼看她,道:“多谢你送家母来医院。”
仅仅只是一句谢?周若琦心里愤愤的,最起码也得把黄包车的车钱还给她吧!但她看老太太满脸堆笑地夸她是个好姑娘,一时间也拉不下脸来讨钱,只得自认倒霉,微笑着与这对母子告辞。
“再会。再会。”周若琦口中说着这个词,心情却期盼着他们挽留她,给她一笔谢礼,让她觉得安慰。但一步步走出病房,渐渐地消失在那对母子的视野之外,她知道自己该死了这份心,要钱没有,要气则有一堆。
走在医院的过道,夜来香已经开了,小小的花朵,在夜幕中暗自盛开。周若琦一边走,一边低声骂道:“看样子是个有钱人,怎么这么吝啬,连一点谢礼都没有,一毛不拔,铁公鸡。”
“等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莫非是在叫她?周若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她继续往前走。大约是她想钱想疯了。
“喂,叫你呢,等一等。”脚步声急速上前。
周若琦回转头去,见孟先生走上前来,她赶紧挤出笑脸,微微偏着头,冲孟先生打了一个招呼。孟先生嘴角依旧带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对着她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送家母来医院,不知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实在是万分感激。”
周若琦一听他说“感激”这两个字,心想,这下一定有戏,脸上的笑容更加浓厚,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孟先生,我是一个穷学生,方才坐黄包车送你母亲来医院,路程远,花了不少钱。”
孟先生这下是真的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带着戏
诌,让周若琦心里毛毛的。他“哦”了一声,笑道:“这笔车费,就从你的赔偿费里面扣吧。”
“赔偿费?”周若琦不解,“什么赔偿费?”
孟先生凑近,低下头,她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她看那双眸子,深深的,令她猜不透。他戏诌地笑着,对她道:“凯莉小姐,你难道忘了那天晚上吐得我一身污秽的事吗?”
周若琦的脑袋轰得一声巨响。他看见了她,他认出了她,而且他还记得她。她的脸涨得通红,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笑道:“孟先生,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看来装糊涂亦是你的拿手戏。”孟先生扬了扬头,笑道,“既然你不明白我说什么,又怎会知道我姓孟?方才在病房里,我并未自我介绍。姑娘难道是先知,未卜便能知晓一切。”
“孟先生可是冤枉我了。”周若琦依旧死撑着不肯松口,“在您来之前,我与令堂交谈了一会儿,是令堂告诉我,说您姓孟。”
“看来不光是装糊涂。”孟先生冷笑道,“就连撒谎编故事,凯莉小姐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此随机应变,想必笼络了不少客人吧。客人多了,自然就容易被灌酒。喝醉了酒,到处乱跑,可是不对的。”
周若琦知道自己在他的面前被看得剔透,无论说什么,装什么,他都明明白白。她不是他的对手。她是识相的人,在高人面前,自然败下阵来,认输服软,赔笑道:“孟先生,上次是我不对。那天我喝醉了酒,又不知您在那里,您大人有打量,就原谅我吧。”
她生怕孟先生让她赔偿,他的衣服定是上好的,若是让她赔钱,她哪里有那么多钱。硬着头皮,对他笑着,欲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但知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他看穿,原形毕露,也便遂了本色,显出一副尴尬的脸。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郁闷。这算什么呀?只是为了吓一吓她?回想起他的眸子,她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他虽是笑的,但眼神却是冰冷刺骨。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夜兰香的香味,她见一旁的花坛里开着黄绿色的小花。小小的花朵,极为普通,甚不起眼,在夜色中静静地开放,不扰人,不惊人,只是独自盛开。这样的花朵,随处可见,而她却盯着看了很久。
仿佛她一般,普普通通,却要努力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
她忽然心有愧疚,对于傅子谦,自己或许做错了。
有什么意义?每日耗费时光,就为了一个傅子谦?傅子谦又不能当饭吃。
她嘲笑自己的幼稚,用手理了理头发,往医院大门走去。
得赶快一些才是,否则迟到了,少不得挨一顿骂。若是再把这份工作丢了
,难道要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她也真是容易心软,为了帮一个不相干的人。可就算是不相干的人,她也不忍心看她倒在大街上。这是人最基本的道德准则,她虽下海做了舞女,脏了名声,但她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为了那仅剩的一点点良心,算了,就吃一次亏。
一想到那笔黄包车费,周若琦就觉得肉疼。她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在心里把孟先生骂了千万遍。
周若琦走到医院大门口,见一个黑衣男子朝她走来,他的皮肤亦是黝黑的,脸上的横肉垂下来,更显得几分凶狠。她有些怕,这样的男子看似是在黑道上混的,还是避开,少招惹的好。她低下头,往一旁走开了,少惹麻烦。可那男子却径直走到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头,看到那张凶狠的脸,心里暗暗叫苦:我可没惹他,他干嘛拦着我?今天真是倒霉。早知就不该去惹傅子谦,或许这是报应。
那黑衣男子虽是一脸凶相,却微微躬身,对她道:“小姐,请上车。孟先生让我送你去百乐门。”
周若琦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那个孟先生,真是的,也不说一声,吓了她一跳。她随黑衣男子上了汽车,关上车门,目光投向医院的花坛。夜来香的香味随着风飘进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的香味,亦不算好闻,比起那些名贵的花朵,差得太远。
这个孟先生,看来并不算太坏。
周若琦深刻反省,对于傅子谦,或许自己做错。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岂能像露西那样吃饱饭没事做,把心思投入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她责备自己许久,几日未去学校。
依旧是夜夜笙歌,沉浸在暗黑的海洋,化着浓艳的妆,踩着高跟皮鞋,在舞池回旋。这才是她的工作,她赖以谋生的职业。
一曲舞罢,她有些累,回化妆间补妆。腿有些酸痛,用手轻轻地捶了捶,走过光线晦暗的过道。她见那扇门开着,不由得停住脚步。
这是莉英的化妆间。作为百乐门最红的歌女,她一个人独享一间,派头十足。周若琦透过半掩的门,见莉英坐在那里,由人服侍着,摆弄着发型。
人红了就是好。周若琦在心里感慨,然后走往她的公共化妆间。
对着镜子补了补粉,又拿出唇膏来抹嘴唇。周若琦见露西倚着墙,冷笑着看着她。她把唇膏套上套子,对镜子里的露西笑了笑,道:“怎么,没客人吗?”露西嗤得一笑,歪着头道:“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没客人。”周若琦把化妆品摆放好,转过身来,对露西笑道:“那你怎么站在这儿,还不去跳舞?”露西甩了一个白眼,道:“我跳累了,就不能休息一下吗?”说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架起二郎腿。
周若琦不想与露西
多说什么,用手理了理头发,欲往外走。露西叫住了她:“我替人带话给你。”周若琦停住脚步,问道:“哦?带话给我?”露西冷笑一声,道:“别装得这么无辜,好像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你这招欲擒故纵起了效果,傅子谦今日问起你,说你怎么很久都不来上课。切,他还真以为你是学校的学生呐。他说了,你既然喜欢那个什么剪刀汀什么的,可以同他一起探讨。”周若琦噗嗤一笑,点头道:“多谢你。你可真是好心,还替他带话。”露西哼了一声,道:“我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不在背地里干什么。”
周若琦没有再答话,只是用手拢了拢头发,扭着细腰,摇摇摆摆地往舞厅走去。
、第七章
既然是傅子谦提起,周若琦便去了。她终究还是抵不过自己的那份心。
傅子谦捧着书走进教室,见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着周若琦,眼神里带着略许的欣喜。他低下头,嘴角微微带着笑意,又怕被瞧见似的,轻轻咳嗽一声,掩盖了过去。周若琦忍不住,笑了出来,用手撑着下巴,盯着傅子谦看。
下课之后,傅子谦在走廊追上周若琦。“同学,等一等。”他跑得有些快,微微喘着气。周若琦抬起头,一脸的疑惑,问道:“老师,有什么事吗?”傅子谦从自己手中的一堆书里抽出一本,递给周若琦。
周若琦接过一看,上面写着:《Persuasion》。她笑了。傅子谦见她笑了,亦露出笑容,问道:“这本书,想必你也看过了。”周若琦抬起头,恰见他的笑颜,暖暖的,仿佛春日的阳光,融在心头,带着些许的甜意。她笑道:“我个人觉得这是奥斯汀写得最好的作品。”傅子谦笑道:“这是我在英国的时候买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