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的俗气,超脱世外。站了一会儿,他亦瞧见了她。他愣了愣,忘了自己在上课,只顾盯着她看。教室里的学生察觉到了,都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周若琦噗嗤一笑,低下头,躲到柱子的背后。
下课的时候,她站在走廊上等他。他匆匆地收拾了书本,便往外走。周若琦察觉到一些女学生看她的眼神,略带妒忌的。她心里高兴,因为她知道他是多么受人喜欢。他跑到她的面前,却一时说不出话。她仰着头,望着他笑,也是不说话。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你怎么好些天都不来上课?”她笑道:“我又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为什么要来上课。”
听她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她见他疑惑的表情,更觉得他可爱,笑得更厉害。他见她笑,亦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对他道:“怎么还是你上西洋文学课?原来的老师呢?身体还未康复吗?”他却正色起来,道:“我与那位老师换了课。他教我原来的班级,而我来上这个班的课。”她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问道:“这是为何?”他涨红了脸,径自往前走了几句,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她,轻声道:“为了你。”
周若琦忽然觉得自己是残忍的,傅子谦的感情如此纯洁,而她却心中另有想法。她不免有几分同情,这同情连带着怜惜,外加几分爱恋,全都涌了上来。她朝他走了几步,站在他的背后,微笑道:“傅老师,我明明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却几次来上你的课,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傅子谦回转头来,金丝眼镜在阳光下微微映着光。
“为了你。”周若琦微笑道。
两人并肩从学校里走出去。电车的站台上满满的都是人,是从学校散学的学
生,抢着赶电车回家。接连来了两辆电车,周若琦都未挤上去,倒反是被踩了好几脚,白皮鞋染了黑斑。傅子谦陪着她等,见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不知她是因为怕上班迟到而烦恼,只道她是一心想赶回家吃晚饭。他便向她提议,去前一站看看,那一站素来人少,兴许能够上车。
周若琦走在傅子谦的身边,夕阳之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家电影院,墙上的海报光鲜,女明星脸若银盘,笑吟吟地望着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尽管局势紧张,但排队买票的人亦不少。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有人醉生梦死,沉浸在自己的梦中,不愿面对现实。周若琦盯着电影海报看了一会儿,傅子谦以为她想要看电影,便笑道:“等下次你有空的时候,我请你看电影。”周若琦笑了笑,点头道:“好啊。”
若是有朝一日,她的模样也出现在电影海报之上,不知傅子谦会作何感想。但无论怎样,总比舞女来得好。周若琦打定注意,她要彻底抛弃自己做舞女的这些日子,仿佛是蜕皮一般,获得新生。不仅仅为了傅子谦,更是为了她自己。
、第十二章
心里是这么想的,可当周若琦再次见到孟柏衡的时候,却有略微的紧张。她以为他会过来问她是否下定主意,可他却只是坐在那里,如同往日一样,只让张姐一人作陪。周若琦陪着客人跳舞,脚步随着音乐挪动,而目光则一直盯着孟柏衡。
似乎孟柏衡察觉到她的目光,亦朝她这边看来,周若琦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她的心咚咚地跳着,面子上一阵一阵地泛上热来。客人搂着她的腰,酒气喷上来,热热地朝着她笑道:“你怎么脸红了?”
听他这句话,像是带了几分得意的,仿佛她的脸红是因为她,因而他有些得意。这样的男子,穿着特制的西装,这西装只是为场面上而难得一穿,他们由于不习惯,故把自己憋得满肚子气,连同脸也是鼓的。他们白天在单位被上司训斥,被同事鄙视,晚上回到家被妻子责骂,被孩子厌弃,只有到了舞厅,在黑暗之中用金钱换来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周若琦没有做声,她把头瞥到一旁。灯光之下,莉英站在舞台之上,手握着麦克风,缓缓地唱着一支老歌。精致的妆容,神情却是那么落寞,仿佛一场华丽的戏,即将落幕,女主角站在墓前,贪恋着美好时光,心里感到难过。周若琦不知自己为何会感觉到一股悲哀之气,只是觉得眼睛发酸。
可能是光芒太过耀眼,可明明是光线暗淡。在周若琦的心里,莉英一直都是偶像般的存在。原以为是无法企及的高度,没想到她周若琦也有朝一日能够达到……甚至有可能会更好。想到这里,周若琦再次回过头去,想要查看孟柏衡在做些什么。
那个雅座空了。周若琦往四周看去,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许久,都不曾发现孟柏衡和张姐的身影。她又在舞池中寻找,猜测他们可能也来跳舞,但依旧是寻不到。应该是方才她转头看莉英的时候,他们离开了这里。
“怎么了?不开心了?”客人嬉笑着问她。周若琦瞟了他一眼,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她的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是恨及了,巴不得臭骂一顿,以解自己的气。终究还是忍住了,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对着他媚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她感觉到他的手滑下来,顺着她的背,一直往下。
周若琦心里一团火,又急着寻孟柏衡,便对客人笑道:“我去一下化妆室。”客人死死地搂着她的腰,不肯放手,脸涎上来,道:“别去。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吧。”周若琦推开他,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对客人嫣然一笑:“你且等等,我马上回来。”
脚步匆匆地走出舞厅,寻了一圈,依旧不见孟柏衡的身影。回到化妆室,见张姐坐在那里抽
烟,周若琦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走到镜子前,随意地捡起一支眉笔,描了描眉毛。她看着镜子中的张姐,笑道:“张姐,今天不忙?”
张姐没有抬头,吐着烟圈,笑道:“方才陪孟爷说了会儿话。他晚上还有事,先回去了。”周若琦一听此话,知道自己今晚没机会再见孟柏衡,略有失望。她放下手中的眉笔,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转身出去。
走过那个过道的时候,周若琦依旧心有余悸。那日王老板把她抢拉到黑暗的角落,差点毁了她的清白,要不是孟柏衡的出现……周若琦打了一个寒颤。
听见前边的拐角处传来声响,她愣了愣,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事的好,便打算调头,往另一条通道走。走了几步,心里忐忑不安,那日是孟柏衡救了她,那今日又是谁救那个人?不知那个人是谁,但都是女子,不免有几分同情。
依旧原路走去,见拐角那头,一个男子抱着莉英,欲行不轨之事。莉英拼死抵抗,拳打脚踢的,就连牙齿也用上了。周若琦一惊,心跳得极快,故意装作不小心撞见,惊叫了一声。那男子抬头看见,骂了一句“八嘎”,又用日语对周若琦道:“滚开。”
日本人?周若琦知道,如今的上海滩是日本人的天下。日本人横行霸道,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也曾听说,几年前在南京,日本人所犯下的罪孽。
面对日本人,她想要逃。可被□的是莉英。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莉英。她心中的偶像。
“太君。”周若琦露出妩媚的微笑,用并不流利的日语说道,“孟柏衡孟爷让我来找莉英小姐,让她马上过去。您是知道孟爷的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若是惹恼了他,任凭是谁,都是不放在眼里的。”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用孟柏衡来当借口,或许是她只认识孟柏衡这一个场面上的人物的缘故。
这日本人倒也识相,放开了莉英,用手理了理衣领。周若琦悬着一颗心,见他的反应,知道他对孟柏衡也是有顾虑的。他从周若琦的身边走过,瞥了周若琦一眼,冷冷道:“日语说得不错。”周若琦赶紧赔笑,点头哈腰。
莉英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周若琦赶紧走过去,蹲□,关切道:“你还好吧?他有没有……”莉英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那个鬼子一直纠缠着我,让我陪他跳舞。哼,小鬼子,让我陪他跳舞,那我与那些汉奸有什么两样?”她顿了顿,盯着周若琦看,疑惑道:“为何你会说日语?”周若琦心想,莉英必定是把她当做日本特务了,便笑道:“我父亲在生病之前,曾
是大学里的老师,他会英语、法语和日语。我自幼便受他的教诲,自然会一点。”莉英点了点头,用手将衣服拉起,缓缓地站起来。
因莉英要回化妆室更衣,周若琦便依旧回到了舞厅。那位客人喝了更多的酒,醉醺醺的,躺在沙发上,架着脚。见周若琦回来,他便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扑在周若琦的肩膀上,喃喃道:“跳舞……我们去跳舞……”周若琦被这股酒气熏着,撇过头去,恰见方才那个日本人正搂着一个舞女在舞池里跳舞。她赶紧低下头,生怕自己被认出来。
莉英换了一身衣服,款款地走上舞台,站在麦克风前,缓缓地吟唱一首时兴歌曲:“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这首歌原是周璇为电影所唱的插曲,周璇有金嗓子之称,声音甜美,而此歌由莉英唱来,则多了一份妩媚婉转。
周若琦扶着自己的客人,又瞥了那个日本人一眼。他听见莉英的歌声,停下舞步,推开陪他跳舞的舞女。独自在舞池里站立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舞台上的莉英,他忽然冲了上去,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手枪,朝着莉英的胸口便是一枪。
莉英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用银丝绣着玉兰花的纹样。血从伤口漫出来,渐渐扩散,染红了白旗袍上的玉兰花。舞池里的人听见枪声,尖叫起来,四下逃散。周若琦站在那里,任凭客人摔倒在地,也顾不得去扶。她只看见莉英站在麦克风前,似乎还未察觉到自己的生命稍纵即逝,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音乐依旧响着,只是没了词,空空的,仿佛留声机上的唱片,放完了曲调,依旧滋滋地空转。莉英妆容精致,皮肤白皙,身段姣好,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仿佛是世间之人。她果然不再是世间之人,她死了。
周若琦跑到舞台旁的时候,莉英已经摔倒在地。血从她的胸口流出来,淌了一地。她的眼睛依旧睁着,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嘴角微微张着,好像随时都会说出话来一眼。周若琦有些怕,往后退了几步,她的脑子里乱乱的,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往化妆室跑去。
推开门,化妆室里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议论方才发生的事。周若琦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趴在桌上,感觉自己正在发抖。她抬起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一张苍白的脸,没有血丝,是被吓的。
琳达坐在一旁,哭丧着脸,问道:“咱们百乐门有那么多人,怎么日本人不杀别人,偏偏挑了她?”露西冷笑一声,道:“枪打出头鸟。莉英不是红么,不打她,难道还打我们?”琳达道:“那照你的说
法,莉英的死也只能怪她太红?”露西架着二郎腿,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那是当然。不然为什么日本人不找你,偏偏找上她呢?”琳达点头道:“话说这个莉英平时神神秘秘的,红得莫名其妙。”露西吸了一口烟,道:“据说她原本姓陆,莉英或许是艺名,谁都不曾知晓。我也觉得她唱歌并不好听,真不明白她是怎么红起来的。”
周若琦感觉自己抖得更厉害了,她想要说话,可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似的,竟发不出一点声音。秦经理推门进来,唤张姐出去。张姐应了一声,问道:“外面怎么样了?”秦经理皱眉道:“巡捕房派人来了。但谁敢对日本人说个不字?莉英的尸体已经搬出去了……”周若琦听见尸体这两个字,心里又是一痛。
张姐随秦经理出去了。周若琦坐在那里,听着周围舞女们的议论,只觉得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而她则在一片喧闹之中,渐渐地连自己都迷失了。她受不了,一拍桌子,跳起来,往外跑去。
一个妙龄女子在中国人的地盘上被日本人杀害,可却拿日本人没办法。更令人窒息的是,剩下的那些中国人议论纷纷,竟然都是冷嘲热讽,看客似的,仿佛与自己全然无关。周若琦想要呐喊,却喊不出声音,她只能拼命地跑着,想跑出着晦暗的百乐门,跑到月光之下,呼吸新鲜空气。
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个男子。周若琦抬起头,看见孟柏衡深沉的眼眸。她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孟柏衡一把扶住了她。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让她顿时觉得安心,渐渐平静下来。他问她:“璐璐在化妆室?”周若琦点了点头。他道:“那我去接她回家。竟然发生这种事,鬼子也太嚣张了。”周若琦还是茫然地点头。他原本是想去化妆间找张姐,见周若琦神情恍惚,便知她亦受到了惊吓,便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不知为何,平日里那么讨厌他,那么提防他,无时无刻不想在他的面前端着架子,可听得他这一句话,她的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伸出手,将她搂进怀中,淡淡道:“没事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第十三章
周若琦一夜乱梦。梦境像是黑白电影,反复重播着同一个镜头,人像是模糊的,看不起脸,唯一的那片鲜红,是莉英的血。
翻来覆去,似梦非梦,脑子愈加沉重,终于醒来。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她听见外面传来街坊邻居说话的声音,无非是一些家常琐事,哪里的菜便宜,哪家人家的儿子娶亲一类,平平淡淡的生活,仿佛东洋人的魔爪不曾威胁这座城市,日子依旧继续。她起身,走到窗前,看见对面房子墙壁上的爬山虎郁郁葱葱,想到昨夜百乐门里发生的事,恍如隔世。
对面楼底,一个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放着大木盆,正弯腰洗衣。衣服在搓板上洗搓着,发出唰唰的声响,肥皂泡渐在她的脸上,她抬起肩膀,把脸擦了擦。几个孩子斜跨着布包,嬉笑打闹着,往弄堂口跑去。一切的一切如同往日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个年轻女子的死亡,在这偌大的上海滩,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周若琦想到这里,忽然又害怕起来。她来不及换衣服,只是穿着家常的旧衣服,汲着拖鞋,便往外走。弟弟妹妹们已经去了学校,周太太正在洗碗,见周若琦这么早便起床,不免有几分惊讶。周若琦也不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