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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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檀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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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若琦想到这里,忽然又害怕起来。她来不及换衣服,只是穿着家常的旧衣服,汲着拖鞋,便往外走。弟弟妹妹们已经去了学校,周太太正在洗碗,见周若琦这么早便起床,不免有几分惊讶。周若琦也不管她,自顾自下了楼,拖鞋踢踏踢踏的,往弄堂口走去。
她的手里握着那张纸,上面记着孟柏衡的电话号码。她想要给孟柏衡打电话,她答应了,她不想再回到百乐门去了。走过徐太太的家,见徐太太正倚门站着,与老妈子说着闲话。徐太太家是装了电话的,因为徐先生过去工作的关系,需要电话。但周若琦不想搭理徐太太,径直从徐太太的面前走了过去。她听见老妈子在身后的说话声:“太太,我早上去买菜,听别人说,昨天百乐门死了一个舞女,是被日本人打死的。”徐太太接口道:“不就是一个舞女,值什么。你瞧弄堂里的周家,他家老大不就是干这行的么……”
周若琦憋着一股气,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弄堂口有一家冷饮店,里面按着电话机。拖鞋在石板路上踢踏踢踏地响着,她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的目光,回头一看,又不见人影。她觉得自己是昨夜受了刺激,因此有些疑神疑鬼,也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去。
局势不好,冷饮店的生意亦不怎样,只有一对情侣相对而坐,吃着多样汤。周若琦瞥了他们一眼,心想大清早的,居然吃多样汤。她是认识老板的,就住在她家前头。与老板打了个招呼,便拿起电话的听筒,拨出了号码。
“喂,你好。”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周若琦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又“喂”了两声,她赶紧道:“我找孟爷。”那女子甜甜道:“好的,请等一下。”周若琦便
拿着听筒,背靠着墙,等着那女子去叫孟柏衡。冷饮店里的吊扇咯吱咯吱地响着,有气无力地转着圈圈。她低下头,用脚把拖鞋踢得远些,又用脚趾钩回来,如此往复。
“喂。”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周若琦听出是孟柏衡,便笑着唤了一声:“孟爷。”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隔着电话,对方又看不到。兴许是职业习惯,无意识地便要装出一副笑脸。他倒是真的笑了,她听见他嗤嗤的笑声,能够猜想得到他此刻脸上的戏诌。他问:“凯莉小姐找我何事?”周若琦便道:“孟爷曾经问我的事,我答应了,所以给您挂个电话。”他“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凯莉小姐是为了感激我昨夜对你的安抚。”周若琦笑道:“这又是另一码事,还需我当面向孟爷致谢才是。不知孟爷何时有空?”孟柏衡道:“这几日怕是不得空。凯莉小姐且在家休养些日子,到时候我派人去接你。这些日子,别出门。百乐门,你也不用再去了。”周若琦道:“那我便等着孟爷。”
挂上电话的时候,周若琦略微觉得心安了些。孟柏衡的话似是一剂良药,治愈了她的恐惧。如今的上海滩,乾帮、劸帮、浒帮三足鼎立,若有乾帮老大孟柏衡作靠山,自然是会安全许多。周若琦从前羡慕莉英,可如今却怕成为下一个莉英。
孟柏衡给了她承诺,她便在家中等候,不再去百乐门上班。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她已经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一下子让她清净下来,反倒是不习惯了。她想要去见傅子谦,可觉得自己的事一日没有定数,便一日不能安心。又怕自己一出门,恰孟柏衡来寻她,错过了机会。
周太太见女儿这些日子天天待在家里,亦觉得奇怪。但她素日在家是做不得主的,丈夫没病的时候事事听丈夫,丈夫生病后又事事听女儿,尽管心存疑虑,也依旧不敢多问。过了六七天,她终究是忍不住,敲了敲女儿的房门,探进半个头,弱弱地说道:“我方才要淘米烧饭,发现米没了。”周若琦正躺在床上翻旧杂志,听见母亲的声音,便道:“米没了,便去买米。难不成这些小事都要问我。”周太太讪讪地笑着,道:“家里剩下的钱不多了,我怕……”周若琦扔到手里的旧杂志,爬起来,从抽屉里取了几张钞票,塞进周太太手里。周太太便讪讪地走了出去。
钱,都是因为钱。周若琦忽然心里来了气,在镜子前坐下,顺手拿起梳子,狠狠地梳了两下头发。因为用力过猛,梳子的齿刮在头皮上,生生的痛。周若琦扔了梳子,气自己太过轻信孟柏衡,这么容易便答应了他,而他则把她忘了,都过了这么多日,都不曾记得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
在百乐门还有半个月的薪水没有领,看着日近黄昏,快到了百乐门营业的时间,便打算去领了薪水回来,支撑着家里的开销。
因为不是去上班的,便选了一件蓝布长褂,但想了想,觉得那样的地方,还是不要太寒酸的好,便又换了一件粉蓝色旗袍。没有化妆,头发很久没有烫,软软地垂在肩膀上,索性就梳了一个发髻,倒反干净。换上白皮鞋,拿了手提包,扶着墙,咚咚咚地下了楼梯。
好些日子没出门,迎上夕阳的光,只觉得违和。房子墙角的石头缝里,不知何时冒出一支夜来香,盈盈地开着,生命力极强。周若琦踩着高跟鞋,顺着弄堂走出去。快到弄堂口的时候,只见前边有两个黑衣人,尽管是傍晚,却带着墨镜,帽子压得低低的。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脸上装着镇定,自顾自走过去,可那两个黑衣人却挡住了她的去路。周若琦一惊,回头想往另一条路走,可她身后也站着两个黑衣人,拦住了她。
“你们要做什么?”周若琦故意提高了语调,想要引起过往路人的注意。其中一个黑衣人压低嗓子,对她道:“小姐,我们是孟爷的人。孟爷吩咐了,让你在家里等他,不要抛头露面。”
周若琦一听孟柏衡的名字,顿时火上心头。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明明答应她的事,至今未曾露面,反而派人监视她,不许她出门。她怒道:“孟柏衡?哼。让孟柏衡自己来见我!”有人鼓掌。周若琦转过头,见孟柏衡朝着她走来,一边走,一边鼓掌。见了孟柏衡,她反而到没了方才的盛气,因为她在气势上便输给了他。
孟柏衡走到周若琦面前,挥了挥手,那几个黑衣人便退了下去。他盯着她的眼睛,嗤嗤地笑着,道:“凯莉小姐还真是没有耐心,等了这么几日,便等不及了?”周若琦妩媚地一笑,道:“孟爷还真是大排场,只是你的手下穿了一身黑,一眼看去就像是坏人,还怎么做坏事?”孟柏衡大笑一声,道:“方才不是叫我孟柏衡的吗?怎么反倒称呼起孟爷了?”周若琦涨红了脸,把头撇到一旁,装出生气的样子,不搭理他。他独自笑了笑,淡淡道:“行了,去收拾行李,我带你走。”
周若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看简陋的屋子,在自己的床上坐下。那本旧杂志依旧仍在床上,杂志的背面印着电影广告,是费雯丽主演的电影《魂断蓝桥》,一旁的广告词写着“山盟海誓玉人憔悴,月缺花残终天长恨”。周若琦盯着费雯丽的脸看了许久,心想自己是否有朝一日也能够印在电影的海报之上。当她把目光转到罗伯特的脸上,忽然觉得他与孟柏衡有几分相似。明明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外国人,但依旧觉得有点像。
她什么都没
有拿,两手空空地走了出去。孟柏衡正坐在外面,喝着周太太泡的茶。周太太不知孟柏衡的身份,只知道他有钱有势,还以为他是女儿的客人。见周若琦出来,周太太便撩起围裙擦眼泪,轻声道:“我这个大女儿命苦……”周若琦知道母亲以为她是要做孟柏衡的外室,不免又气又笑,便对母亲道:“妈,我只是要去演电影灌唱片,孟先生不过是我的老板而已。”周太太一听,赶紧笑着点头,哎了几声。孟柏衡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问周若琦道:“东西都理好了?”周若琦瞥了他一眼,笑道:“我跟孟先生去,自然是什么都不用带的。”孟柏衡呵呵笑了两声,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屋子里传出周先生咳嗽的声音,又听见他在唤人。周若琦想要跟父亲告个别,可又不知该跟父亲说些什么。父亲从小培养她,希望她做个女大学生,将来寻得一份好工作,然后相夫教子。她觉得自己离父亲的期望越来越远,她所走的是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反正是在同一个城市,可以时常回来看望的,周若琦安慰自己。


、第十四章

临街的公寓,驼色的外墙,台阶与马路之间微微有些裂缝。不是新建的,看起来有些年数,站在大门口,感觉到里面吹出来的风,比外面要冷了好几度的。周若琦从孟柏衡的小汽车上下来,站在公寓前,抬起头,望着公寓的顶。孟柏衡在她身后站着,叼着雪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开电梯的是一个年轻人,见有人来了,便把手里的报纸胡乱地扔在一旁。周若琦随意地瞥了一眼,只见头版上写着防空委员会等几个大字。她没有在意,只是垂手站在一旁。孟柏衡对他道:“七楼。”周若琦笑道:“孟爷为何不选八楼?八,也寓意着发。”孟柏衡淡淡笑道:“七上八下。难道你不想上,而想下?”
明明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可每次都想顶上几句。周若琦随着孟柏衡走出电梯,看着他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七层上的小公寓,不大,但结构很好。周若琦在客厅了转了一圈,看着藏青色的墙纸,用手拂过镀金的长沙发。孟柏衡对她道:“要不要去看看你的卧室?”周若琦抬头瞥了孟柏衡一眼,嫣然笑着,点了点头。
客厅是沉静中带着些许的华丽,而卧室则是另一番风格。玫瑰花墙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落地窗前挂着天鹅绒窗帘,周若琦走到四柱床前,在床边坐下。大床又松又软,手指在丝绸被单上划过,凉凉的,极为舒服。她心里有些许的不安,抬眼望孟柏衡的时候,睫毛微微颤抖。她原想是妩媚的,带着诱人的笑,可到底装得不像,嘴角微微上扬便垂了下来。
孟柏衡笑了起来,走到落地窗边,转过身对着她,道:“你以为我想要你?”周若琦一听这话,便涨红了脸,接口道:“那你为何要捧我作明星?”孟柏衡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周若琦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她一直以来,都以为孟柏衡是要让她做外室,所以才用明星这个词来诱惑她。她当舞女的时候经常听说,某某女星是某某人的外室,某某女星是某某人的情人,她以为都是这样的。若不是因为这个,那孟柏衡为何要捧她?非亲非故,她也非倾国倾城之貌,亦无琴棋书画之才能,他为何要做亏本的买卖?
天渐渐地黑下来,孟柏衡站在落地窗前,隐没在上海滩的黑夜之中。周若琦伸手去开电灯,可开了灯,她又后悔,自己脸上的神情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撇过脸,不去看他。而他却走到床边,在她身边坐下。她往里挪了挪,依旧转着头,不看他。他嗤嗤地笑了,道:“我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周若琦噗嗤一声笑出来,孟柏衡笑着看她,问:“觉得很好笑吗?”周若琦点了点头,用手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孟柏衡笑道:“你是
不是觉得我是在黑道上混的,却在你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生意人,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对吧?”周若琦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不承认。”
孟柏衡望着周若琦,问道:“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声不好,为什么不怕我?”周若琦止了笑,朝他眨了眨眼睛,道:“我当然怕你。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哦?”孟柏衡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伤害你?”周若琦笑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会与我这个小女人过不去?”孟柏衡点头道:“你说得很对。”
孟柏衡起身,走到外面,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周若琦见过他,他是孟柏衡的司机。孟柏衡指着这个年轻男子对周若琦道:“他叫阿锋,今后就由他来替你开车。”阿锋对周若琦微微欠了欠身子,一言不发,且当是打了招呼。周若琦笑了笑,道:“你好,请多关照。”孟柏衡道:“你称呼他为阿锋便可。他就住在对面,有什么事,立即找他。”
对面?周若琦心里嘀咕着,她以为孟柏衡送给她一套公寓已经是莫大的恩典,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司机也有一套公寓。看来是她眼光太浅,别人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她却当宝贝似的,真是没见过世面。孟柏衡见她微微嘟着嘴,似乎有些赌气的模样,亦觉得有趣,挥了挥手,让阿锋退下,又对周若琦道:“阿锋不光是开车的技术好,他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过去他跟在我身边,也是充当贴身保镖的角色,如今我让他跟着你,你可得明白我有多么看重你。”周若琦白了孟柏衡一眼,道:“你不过是让我演几个电影,唱几首歌,难道也有危险不成?”孟柏衡笑道:“是怕你将来万一红了,影迷热情,你吃不消。”
周若琦笑了笑,并不答,心想着自己哪里就那么容易红了,孟柏衡未免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她站起身来,走到客厅去,见沙发旁的矮几上摆着一台电话机,顿时眼睛一亮。孟柏衡站在她的身后,并未看见她的表情,但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慢悠悠地说道:“打电话可得有个度。万一有事找你,打进来总是占线,可是不好。”周若琦回头,对孟柏衡宛然一笑,道:“我晓得的。”孟柏衡伸出手,捏了捏周若琦的下巴,笑道:“每次看到你这个笑,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肯定一肚子坏水。”
周若琦想要回驳,但忽然灯灭了,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她吓了一跳,有些茫然,伸出手去摸,却摸到孟柏衡的胸膛。她又是一惊,赶紧缩回手,不敢多走一步,亦不敢伸手,只是茫茫然地说道:“莫非是保险丝断了?”黑暗之中,孟柏衡嗤嗤地笑道:“你去窗口看看。”周若琦气他的淡然,便自己摸索
着往窗口走去,走了几步,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是孟柏衡扶住了她,他的视力似乎很好,在黑暗之中也能视物。他扶着她,引着她走到窗口。昔日繁华的夜上海,在瞬间没了光彩,陷入无尽的暗黑。
“这是怎么回事?”周若琦问道,“难道全城都停电了?”她不习惯这样的上海,仿佛是美人失去了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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