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岑。
她那马尾样的一头秀发,在哪里见过?
离开医院,虽然带着惆怅孤身一人,倒也干净。他为自己没能结识她而轻松离去感到由衷地喜悦。
“女人是一扇门,”梓茕想,“没有一点儿开门的艺术,还真难打开……”
“我的钥匙呢?”
……
世界就那么小,人生就那么怪,不会认识的,怎样也认识不了。该认识的人,一个也躲不掉。
一天,傍晚。当梓茕正为小说混乱的故事人物结构情节发愁,手机骤响。
小岑打来了电话,我们见见好吗……
女人是一部哲学
小岑是谁?歌舞厅认识的金眼影姑娘?
医院巧遇的三陪女?还是……哦,在
天池——昔日土匪、游击队大本营,而今远近闻名的娱乐城、度假村,南方某新兴城市,某市政府主管的旅游开发休闲
别墅区,遇到的那位小山雀一样充满野性、灵性而美丽的姑娘?但愿她不再是我那样的表妹!
心烦意乱的梓茕,陷入深深地回忆中。
……
她叫媚娘。
东坡手扶美髯,半睁着眼,坐在大殿左侧的黄色蒲团上,望着案榻上的供果,一点都没有心思品尝。这是他最后一次置身金碧辉煌的殿堂。他隐隐闻到金黄色的帷幔背后透出的一缕夹着寒意的香风。媚娘,媚娘,他默念着她的名字。哦,她的舞袖,她的箫声。他的心随舞袖香风远远飘去,掠过琼阁,飞向大海。
……
东坡爱他的妻子。
现任妻子,是他三太太。
第一任妻子早年病逝。埋在家乡青翠的山峦中。
第二任妻子,随他辗转仕途,生小孩时夭折。他把她葬在她的家乡,太湖边上的桑树林里。
第三任妻子,比他小三十三岁。她来自水波粼粼的蚕商人家。她是他第二任妻子的使女。二任妻子在世的时候,他已和太太的使女产生了恋情。
那时他五十六岁,身兼数职,大起大落,诗意纵横,身心疲惫。
天堂之夜,妻子带着使女来帮他洗澡。
他把日渐衰老的裸身,敞给了两个女人。
他们的生命从此连在一起。
他占有了使女的身子。使女温亮的眼睛和水蛇般游动的腰身,令他心旌摇荡。
妻子死后,使女给他研墨,抄诗并朗读诗。后来,使女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妻子……她叫玉儿,玉儿学会了写诗。燃烧的诗意,使这一老一少成了红颜知己。
后来,他在游船上结识了另一位既会写诗又会唱诗的姑娘,媚娘,西子湖上的美女。站立如荷,手挥五弦,流动似水,韶光熙浅。媚娘的歌声,像柳堤林中婉转的鸟啼。
她唱的那首诗,是东坡为她即席而做。
媚娘并不老,不到十七。正是妻子带着使女来帮他洗澡……那时玉儿的年龄。
但她比玉儿更年轻。
她已是苏杭一带遐迩闻名的歌女。
她并不专门卖淫。
她慕学士的声名,专门守候画舫登船献艺。一曲欢歌,一场游宴,他们眉来眼去。诗歌、艺术、西湖美景,把他们的情感爱意渲染得如玉树临风。
……
大殿上下一张张老脸。污浊的空气。玉儿,媚娘,清纯如玉,流水般的身段,拂柳摇动的清影……他忘不了媚娘那张红红的水汪汪的嘴,唱歌的时候,两排白玉般的小细牙,舒缓起伏的胸脯,那是谁见了都想占有的……东坡毫不掩饰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咯噔”一跳涌出的欲望,后来他们都满足了这种欲望……
“流放,流放,见他娘的鬼!”东坡想,“终久,我得让你们看看,究竟是谁流放谁……”
但是,玉儿和媚娘,能不能和平相处?
……
小岑不是宫廷舞女歌女。她和小雯是读小学初中时的同学,都来自那条萦绕着雾气和欲望的茫茫大江。梓茕太善良。他想把她俩都培养成作家。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用不了那么多作家。他也不知道丹凤眼的长发三陪女、椭圆脸的打工女记者,对在这个世界上艰难生存着她们更有意义。
……
入夜。悬崖峭壁上的公园,树影婆娑。四周一片静谧。大小车辆在交错纵横的马路上穿梭来往,把这座城市迷人的夜色撕扯得七零八落。远处传来优雅的渔歌,细浪拍打着静悄悄的江岸。小岑平静地向梓茕讲述着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事情。老实说,那天晚上他真正记得的东西并不多。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清秀的脸庞上那对微微上翘的卧蚕一样说话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又黑又亮,两汪清泉柔波荡漾,把那些故事揉得湿淋。她的眼睛似乎永远闭不拢,亮光闪烁之后,乜斜的眼影在路灯的辉映下,泛着纤细的光晕。那是一双使人难以捉摸、难以忘怀的眼睛,像一对翘翘的燕尾,在人生的春风秋雨中穿行。
“女人是一部哲学。”
坐在幽幽小亭,梓茕平静地想。
“这样的女人,更是一部哲学。”
他想。
“带着忧伤。她们都只有十七岁,而且是新世纪,二○○二,因而,这种忧伤是新世纪美丽的忧伤。”
他想。
“你多大了?”
“十七。”
“什么时候满?”
“六月。哦,这是阳历。阴历是端午节那天,吃粽子。”
“你知道端午节是纪念谁吗?”
“屈原。”
“……哦。你,读了多久的书?”
“初二,去年,不,前年,还差一年毕业,就没读了。
“……”
“你知道屈原是谁?”
“……嗯?”
小岑扬起眉头,亮汪汪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大而黑的眼珠,上翘的眼角。哦,一对卧蚕。
“你们家乡,端午节,热闹吗?”
“可热闹了。大江边,碧绿的水面上划龙舟。吃粽子。家家门前都挂着菖蒲避邪。”
“你们家也挂?”
“挂。还喝雄黄酒。爸爸把雄黄酒涂在我脸上,花猫一样遍村到处跑。”
“不害羞吗?”
“啥羞呢?大人小孩都聚集在大江边看龙舟,人山人海的,都那样。”
“哦,你的家乡真美。”
“嗯,可是很穷。”
“穷到哪种份上?没饭吃吗?”
“饭当然有得吃,关键看你吃啥。吃得难不难。”她笑笑,“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野菜,不也照样走过来了。而且,过来的人,现在都住在高楼深院里,吃穿不愁。”
吃的哲学,深层的生命哲学,她懂。
他瞟了小岑一眼,有点怀疑地望着她。现在这种女孩的思想和智力,远远超出了她们的实际年龄。但他总觉得这种“超出”,缺少一点儿什么。
“难道你这么出来,靠这么挣饭吃就不难?”
“……”她微蹙了一下眉头。望了望梓茕诚挚的眼睛。他抓了几粒瓜子递过去放在小岑面前。她没有接。
“我不知道什么叫容易。所以,我没有难不难的概念。”
“真的?不愿回答,还是撒谎?”
“……”
小岑顿了一下,提高了声音,面无表情又像自言自语:“那些高楼大厦,汽车轿车,山珍海味,为什么只能属于别人而不能属于自己?”说完,满脸踌躇,却没有茫然。
哦,梓茕似乎明白了她做这一切的原因。无聊地嗑了几颗瓜子,他们转换了话题。
在梓茕记忆的屏幕上录下了媚娘……商人妇……她们的话语。
“今天接了几个客人?”
“一个。”
“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
“上午也接?”
“接。啥时有客啥时接。”
“都是些什么样的客人?大清早不去做事,跑到你们这种地方来?”
他想,早起应该去做白天的工作。
“一个广东佬。到杭州来做丝绸生意,绸庄老板请他喝早茶。”
“早茶,就是喝你们这种?”
他求知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
“不,先喝茶,然后再做。”
哦!自古的生意做得真潇洒。
晨雾迷蒙。香茗清芬。他们在弥弥春光中翻云覆雨。
“你们和客人……一次多少钱?”
“一千吊。”
“你得多少?”
“老板和我三七开……”
他顿了一下,没再往下问。走出暗影浮动的茶楼,不到十点钟。街上人来车往。唉,多少交易在这神秘的夜幕下进行?正大光明,肮脏龌龊!难道这就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世纪?
陌生而熟悉的世纪!
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她还不想上车。“出来的时候,我没带零钱。有零钱吗?我要赶车。”自然,梓茕又添她一吊。毕竟他还有求于她。他们之间心灵的旅行,还没有真正开始!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大大方方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不接触妓女,真不知道什么叫贪婪。
可美髯不这么认为。他不需要付费。他有他的付费方式。
……
梓茕为今晚应该的和额外的收获,有限地审慎地乐了。
街角树影中,一位警察远远地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吓得他心惊肉跳。警察的目光刚从那位和梓茕分手的妖冶姑娘身上收回来。妈的,他想,怎么我要做的事情,比做妓女还难?以后得注意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划算。其实,她算不上妖冶。顶多只能是一个靠掺和着“体力”的肉体挣饭吃的人。况且,她挣得并不多。
……
他想,烟枪歌妓、青楼女、咸水妹,古老职业的现代风情。如果美髯知道丹凤眼的媚娘曾这么接客,东坡是否会随她而去?
那时,宫廷帷幔,没有洞箫。
劳务市场
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劳务市场,设在当年军事委员会办公的地方。那是一片曾丛生枪炮战火与硝烟的暗褐色土地。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把如今这条又凝聚着无数向往与渴望的街道,描画得迷离而又令人神往。战争与烈火、阴谋与暴力,已退到历史幕后。她那浑浊茫然、饥饿憔悴的目光,再也看不出隐藏在这片土地背后的阴谋与暗杀。手拎小包袱,斜靠在贴着各种招聘广告的栏杆上,她也像飘摇在人生风浪中的一截枯藤。她还小。来自一个山青水秀的山村,带着山涧晶莹的露珠和朝气,站在懒洋洋的阳光下,从上午九点,晒到中午一点,清纯的露珠荡然无存。饥饿炎热,使她像一条被海浪推上沙滩的鱼,潮水退却,留下它孤零零地被正午的太阳烤晒得气息奄奄。
“小妹,找工作?”
一个声音在她面前响起。那是一个粗粗的有点像男人一样的公鸭似的嗓门。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起眼皮疲倦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孕妇。她警觉地扫了一眼孕妇挺着的肚皮,心里那根警戒线,突然放松了许多。
“你能做什么?”公鸭嗓子很有兴趣地问。
“我……什么都能做。”她说。
孕妇看了看这位涉世不深的少女,“扑哧”笑了。“什么都能做,真的?那你说说,还有哪些事不能做?”
望着孕妇神秘兮兮的脸,她想了想,艰难地咧咧嘴,“我……”,竟一时语塞。
孕妇换了个口气,问:“在这之前,你做过什么?”
“当过保姆。”
“哦,”孕妇微肿的眼睛向四周瞟了瞟,“还有其他人吗?”
“雯雯,我的同学。”说完,她指了指旁边电线杆下面站着的那位身穿浅黄色紧身衣裤拿着一本《山中笔记》的姑娘。她们不正是梓茕在火车上见到过的一对欢乐的小麻雀,小岑和小雯?初中没毕业就跑出去闯荡,因涉嫌贩毒逃回家乡,藏了一两年又带着新的希望,到这座新的大城市来闯荡……
……孕妇细眯着眼,在两位少女身上,用搜寻的目光扫了几眼,掩饰住内心的喜悦,说:“还没吃饭吧?走,我先请你们吃饭,我那里有你们能做的事情。”
也许因为饥饿,也许因为站了一个上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小岑满怀希望地跟在孕妇后面,向一条小巷走去,拐进了看起来有点肮脏、凌乱的小面馆。
“正是那碗炸酱面,改变了我的生活道路。”小岑说,“从来没有吃到过,世界上的炸酱面,味道那么鲜美。也许太饿了。”
走出面馆,她跟在孕妇后面,搭上了开往市郊外的公共汽车,中途又转了两趟,乘车路线的变化,把她搞得稀里糊涂,事后,她和小雯总结教训,不无后悔地说:“当初,怎么就没有问问,那孕妇,究竟要把我叫到哪里去,去那里干什么呢?”
那天,腋下夹一本《山中笔记》的椭圆脸姑娘小雯,没有同她一起跟着孕妇走。小雯留在了这座城市,到一个爱写诗的生物教授家当保姆。教授单身一人,已经退休,他像培养自己亲生女儿一样,教小雯读书写诗。他把小雯写的诗,精心修改后寄给晚报发表。他叫她选择自己喜欢的科目进电大夜校学习,学完后再参加中文本科自学考试。他鼓励小雯到我们这座城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报社杂志社应聘。口试笔试。她那清新流畅的文笔,居然在几十位应聘者中,鹤立鸡群。找到工作那天,小雯到理发店做了头发,男式的小分头,配上她那张红扑扑的椭圆脸,买了白衬衣红裙子套在身上,像一只喜鹊,飞回教授家里,望着教授泛着红光的清癯脸庞,双目流光。那晚,他们炒了好菜喝了好酒。酒喝得并不多,这一老一少两颗心,被生活酿造的美酒沉醉不醒。那时,买菜做饭、拖地想诗和幻想青春小鸟,小雯给自己有个约定,诗的发表,或者应聘成功那天,她要向老人表达一种快乐的信息。而此刻,那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到了?不知因为酒,还是因为身上哪一个说不清楚的地方,有焦躁而甜美的渴望在升腾。小雯举起酒杯,紧靠过去,似醉非醉地说:
“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没有今天。”
从不喝酒的教授,直了身子,兴奋地说:“是的是的,今天……这算什么呀?你的‘今天’还长……长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