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表哥骂道,“就这样一批素质如此恶劣的干部,能把这个城市带入小康社会现代化?我就是要打一场清洗这些蛀虫的人民战争。”
那时,瞧表哥那神态,梓茕想起了一首词: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撸灰飞烟灭。……”
天高云淡。大江日月流,乾坤日月浮。高高炮台上,那天,回荡着表哥要打一场人民战争的沉甸甸的声音。梓茕想,表哥的声音,可能是对那些流尽鲜血的先烈们送去的欣慰祝福与回答。不幸的是,战争对战争。此时的战争对彼时的战争!
这一片祖辈们曾反复流过血的青山秀水,现在落到了表哥的手上,——真落到他手上了吗?居然,它的生存与发展,都得来一次真正的战争!
一座城市,在战争中毁灭,另一座城市,将在战争中诞生。还有无形的战争呢?它在毁灭着什么的同时,正创造着诞生着什么?
市长表哥,一路走好!
保龄球
市郊。
别墅。保龄球馆富丽堂皇。
“算了吧!你也忙,我们就不再潇洒了。”梓茕说。
远处,杉树林里,一队武警正在跑步训练。警车停在保龄球馆门前的洋槐树下。这一切和表哥的身份有关。梓茕告诉表哥:“这几天,你管你的,我管我的,我要随便走走。”回到宾馆温暖的房间,表哥打
高尔夫球的优雅身影,始终在梓茕的脑海里浮现。他在表哥的办公室见过他。宽阔的市政广场,高大的政府大楼,庄严气派。进进出出的人们,夹着文件袋,提着手提包,向他打着招呼。他穿一件白色西装,步履匆匆,端庄而匆忙。办公室很宽很大,办公桌上各种文件,堆积如山。室内明亮简洁,党旗国旗,大的小的,或立在他背后,或摆在他胸前。这不仅是他事业的心脏,通过它,默默地静静地跳动着一个新兴工业城市、农业城市、旅游城市、经贸城市的脉搏。
这是真的!
珍重啊!表哥!
梓茕看到了这一切背后,有那么一位干练高傲,时而像水一样柔情的女人麦荞。她和这一切有关。表哥,和那女人裸体而卧的时候,你是江边沙滩上怎样的一条白嫩的鱼?
同学,你的同学桑葚太胖。你深爱过的那个女诗人紫藤太瘦,云母矿上那位像猫一样软绵绵的少数民族姑娘又太软。四十出头,正是事业和人生的高峰。回首来路,你怎样和那一个个女人纠缠在一起呢?历经坎坷,还是如鱼得水。
……
梓茕乘坐包来的那辆
出租车,在这片令人梦牵魂绕的山水间,时而飞驰,时而像蜗牛爬行不止。他似乎看到了他们的祖先,拖着长辫子走来,警察局长、兵团司令、土匪头子、中心县委书记,女政委、起义转战、活埋,王保长,解放区的天,十年“文革”,改革开放,静静的大江、宽阔的河流,乌篷船、机帆船,一切的一切,像一只只思绪的鸟儿,在山水间落下又腾起。他知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是多么沉重,有时,游入心灵,又多么飘渺。征粮队、桐油灯、外资企业、华灯初上、彩虹般的大桥,一根根老槐树,黄桷树,哦!在那片瓦屋旁边肃立了上千年,死了三次,又活过来的老黄桷树!据说,在横跨三江的大桥选址的时候,老黄桷树被连根拔起。据说,桥墩浮出碧绿的江面。江水暴涨,淹死了多少劳工。而且,没有了老黄桷树的小镇岁月,建筑工地上挑灯夜战,他那十六岁的表妹黄小咪,到广东打工,怀着孩子回来,在老黄桷树浓荫下,投江自尽。小咪的父亲黄口袋,据说,也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亦说,其实他是当年自然灾害,饿死的那个老土匪黄五爷的后代。那时,小咪的父亲还没有当上这个镇的镇长。他曾听到过、看到过不少这样的打工妹的遭遇和报道。宾馆、发廊、娱乐场,一个个妙龄女孩,进进出出,昏暗的灯光,节奏强烈的音乐,吃了摇头丸之后,疯狂地发泄,还有那个不甘受辱的跳楼、自残、自杀的三陪女郎。她们也是活生生的生命。他真想从大江中捞起那十六岁的、清纯如水的小咪表妹,放在生命的神案上,无声地祭奠。
我要好好活着。梓茕诗意迷蒙地想,人都应该好好活着,但,你自己想好好活着,就能活下去的吗?什么叫好?什么叫好好活着?表妹,表妹,我的表妹。啊,李商隐,陆游,不是曾为他们的表妹作出了一首首美丽而幽怨的诗吗?那是艺术之诗、生命之诗!我知道,我的文化传统中,有深深的表妹情结。表妹仅仅是一种向往。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生命意象。表妹是可以爱的,但又不是可以占为己有结婚成家生孩子的,这些我都懂。但,表妹的生命和老黄桷树的死去,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
梓茕拜访了小咪的父亲——跛腿瘸子镇长黄口袋。他带领着家乡的农民渔民,正在脱贫致富。他是镇长,也是新兴小镇工业、农业、渔业联合开发总公司、总集团、总经理、董事长。他不知道怎样去讲述这些头衔和小镇发展的历史,它们之间的必然联系。桥头上的老黄桷树没了,一株株曾经矗立在小镇街道上、大路旁、三角地、十字路口的老黄桷树仍然健在。它们诉说往事,吐露生机,湮没在电器行、五金铺、照相馆、影楼、浴馆、舞厅、发廊,林林总总的现代生活节奏中,传达着迷茫而清亮的生活信息。当然,他也很想去看一看跛腿镇长黄口袋统领下的医疗器械厂、猪鬃厂、水泥厂、砖瓦厂。他的渔业、船业、运输集团,那些旧时代的山民、水民、渔民,跟上时代的步伐,怎样变成今天的村民、镇民与市民?“不随地吐痰”、“爱护环境”、“计划生育”、“女儿也是传后人”、“退耕还林”、“封山育林”、“保护野生动物”、“爱护地球村”、“防止大气污染”、“跨入新世纪”等等等等。民族风情、社会风情、时代风情、山乡水乡风情,他不知道,他所写的这一切,能不能进入历史?怎样正在进入什么样的历史?但是,在村口的老黄桷树下,他看到了一个二十岁不到、白白净净、穿得雍容华贵的女孩子,坐在阳光下奶着孩子。孩子,一个婴孩,胖墩墩的男婴,戴着一顶古色古香的小花帽,圆嘟嘟的嘴,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他小母亲丰润的奶汁。随行的友人邱老腌儿告诉他:
“她,就是镇长夫人。”
他的眼前,一下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枯藤老树
……黄桷树的死而复生。
“这就是镇长夫人,是从山里划船到镇上来卖山货的猎户的女儿。”
瞬间,梓茕觉得空气似乎凝固。老黄桷树枝丫肃立。算来小咪表妹的父亲,那个跛腿镇长黄口袋,大约也快五十多岁了吧!口袋镇长的父亲,三清寨逃下来的土匪黄五爷,在很久以前的一场自然灾害中饿死了。他知道,饿死的土匪,卖山货的姑娘,吮吸乳汁胖胖的婴孩,都是自然的赐予。那么,表妹小咪,还是小咪表妹,你为什么要因为一个躁动于你小腹中不明不白的婴儿投水自尽呢?婴孩的父亲是谁?男孩还是女孩?表妹,你真的情愿为谁去死?你真死了吗?他也知道,表妹的祖母姬氏,是当年山上三清寨匪巢里和土匪黄五爷一起从后山门逃出来的大土匪头子幺爷的丫鬟。不用说,他也知道,表妹的母亲,杜庆高的大姐,不满三十岁,生下小咪表妹之后就得产褥热死去,全由当过土匪丫鬟的祖母姬氏抚养。他决定沿着那条新修的柏油路,走进盛开着向日葵的院门,去看看当年土匪的姬氏丫鬟。她没有坐在阳光下晒太阳,也没有坐在摆放着电视音响的堂屋马扎躺椅上注视江面上过往船只,已过七十的老人了,她守在厢房厨房昏暗的灶头前,深埋着枯白头发的脑袋,满面尘灰地咕咕地抽着水烟。她抬头看着他,两眼发直,额头上两沟皱纹,缠着枯发的青布帕正中,绣着一幅太极图案。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就是土匪的丫鬟姬氏。
她还没有走出当年的土匪老巢三清寨?
靠她和跛腿镇长黄口袋,能把表妹小咪抚养成正常健全的人?广州打工,表妹怀着“野种”回来投江自尽,还不满十七岁,比她妈妈死得还年轻!
扑向大地的彩霞
这个世纪长长的老女人名单中的寡妇们,像天上的彩霞一样拥抱着大地,拥抱着他们男人的事业,飘然而来,嫣然而去。她们有的现在还活着,把最真实的信念和精神,先留给她们的男人,后留给这个夺去了她们男人的世界。她们画画、写诗,无非为了掩饰她们和丈夫一起,穿过阴暗岁月里的残暴、暗杀和枪林弹雨。在这片山水间,雄鹰一样腾空而起、倦倦而生的女人啊,她们是我们的长辈的亲人和姊妹。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扛着长枪、操着长矛打游击,驾着小船送军粮。历经数场恶战,或死在山坡上,或没进河水中。离开我们的时候,她们那样年轻,那样充满鲜活的生命激情。姚婶在一片水竹丛中有说有笑、边走边骂,被活埋时,年仅四十岁。姚婶的丈夫夏天宇,为了推翻满清王朝封建余孽,在临江悬岩上被挖眼割舌砍手勒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六岁。后来,人们从山涯里挖出她丈夫的遗骨,用绸布裹了,带到水竹丛中,也就是姚婶被活埋的地方,掘出她的遗骨,合葬在一起。葬在她家乡那片美丽的山,清澈的水之上。
梓茕踏着一级级石梯,登上新兴人民政府为革命志士夏天宇姚婶夫妇俩修建的巨大坟墓,那就是青山绿水环抱中的一座兀然耸立的山峰。陵墓背后,是满山遍野的金橘林。深秋季节,累累果实挂满枝头。陵墓正面,是一湾望不见头也望不见尾的碧绿江水。
江面上,机帆船隆隆驶过。渔船上,渔翁村姑慢悠悠沿江而来,顺流而去。远处江面上的几只大船,机声隆隆。据说,那是城市建筑队在开采江底的河沙。陵墓两翼,是一座即将兴起的现代化江边卫星小城。那天,正好赶集。穿着朴实、喜庆的山民、水民、老人、小孩,结队从马路上慢悠悠走过,平和而安详,不再像他们当年打游击趁逢场天去开仓济贫、躲避保安团、黑狗子的明枪暗剑。姚婶,还有你亲爱的丈夫老革命志士夏天宇,知道这一切、看到这一切了么?无论看没看到,在这座翠林掩映的陵墓中沉睡着的英灵,老实说,只要我们现在能为你们看到这一切,就已经很够很够了。
……
走向遥远的那座城市西山一角,荒凉的远山。戴着脚镣手铐的队伍,在荒草丛中慢慢蠕动,狼狗、卡宾枪、冲锋枪,陪伴着她们远行。汉英艰难地踩着坑坑洼洼的山路,眼前晃动着枯枝野花。此刻她想到了什么?母亲、兄长,还有她年轻的生命历程中出现过的男人们,哦!男人,我的亲人啊!蒋哥和宪文,青坡告别,他那张憨厚的脸。结婚不到一个星期,小学校里木板搭成的婚床,还没有睡热。他们都有山一样挺拔,水一样柔情的男人的身躯,是这个世界赠送给她的一份幸福的礼物。他们在喜泪中相聚,他们在悲泪中离别。两颗心像缠绕在山边那朵永远也不飘走的云……无论如何,蒋哥、宪文的名字不能和她完全联系在一起。为了起义,为了打进敌人心脏,她都必须和她的至爱,假扮恋人。史书上没有记载,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恋爱。总觉得,她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分分秒秒,生命都在充满激情的岁月里燃烧。兴奋亢奋,激动喜悦,也踩着死亡的脚步,交汇成一对男女的生命与爱情、事业与青春绝响。今天,她将随蒋哥远去。挺立雾蒙蒙的山头,遥望远方,万里长空,阴云低垂……后来,梓茕找到了她的墓碑,草丛中像滴着血的墓碑。碑上没有她个人的姓名。活着的时候,她不依然是父辈们深深挚爱着的表妹吗?
文妹,川军师长文秀章的独生女儿文汉英。档案馆老王告诉梓茕。其余一切,尤其是婚姻状况,记载不详。而打过游击的老队员肖老爹,接受梓茕采访的时候,牙已落得一颗不剩的肖老爹,坐在他家的老核桃树下啃核桃。不是吃核桃仁,而是啃根本不能下咽的核桃皮。老爹说我们队伍中的那些嫂子、妹儿,在文妹带领下,金顶寺唱歌跳舞练习打靶,那时好美好风骚!她们打仗都勇猛。可是,她们中被黑狗子抓住的,长辫子幺姑,龅牙巴六嫂,大脚板文妹,一个也没有活着回来。老人说着说着,没牙的老嘴猛啃核桃,直到啃出满嘴鲜血,还说个不停,啃个不停……肖老爹是那晚从小学校的炮火中逃出来的。他藏在小学校背后的核桃树上,躲过了警察局长的搜捕和炮火,没有随二狗子的队伍上山。解放后政审不过关,关押劳改了三年,啃核桃的习惯从一九五○年政审开始至今……
生命远逝如流水,扑向大地,升起一片云霓。大屠杀中牺牲的女人们……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如果这不是我们的世界……
梓茕想。
那又怎么样呢?不管他们是中国姑娘,还是美国姑娘,不管我们多少次看见表哥振振有词地在电视上慷慨陈词。
世界由事实组成。面对真实的世界,我们做出的惟一选择,就是接受!哪怕有时极其被动地接受。外办主任宋衍文升了官,这是事实,外办主任的首长,调升了更大的官,副职变为正职,也是事实。有人说他们栽倒在美国姑娘凯瑟林·杰莉手上。这不是事实。美国姑娘被带到他们那座
别墅里去,没有唱歌,没有饮酒,也没有洗澡。杰莉依然用她那维纳斯一样美丽的脸庞、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用那并不丰满的胸脯,山一样凸立在金红地毯上,从牙缝里轻而有力地吐出那么两个字:
“So dare!So dare!”
这就是女性,一位来自美利坚合众国的普通女性,凯瑟林·杰莉。她成全了某副市长和外办主任向上爬的道路。但是,当梓茕和学外语的朋友老酷,送杰莉回国的时候,上海虹桥机场上,她一身疲惫,轻声告诉他:“去香港看牙。”说完,梓茕看到了她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