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一瞬间,就好像心底开出一朵花,芳香四溢。夏离突然感觉到,原来快乐真的可以像冒泡一般,咕噜咕噜,将心头填得满满的,再也不觉得空落落。可是接着又泛起愤怒,和尚未察觉的悲伤。她那样子潇洒,拎着一个旅行箱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视他的担心,无视他的想念,然后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扬着笑脸轻轻松松回归到他的视线里。
这算什么?他算什么?
“你回来干吗?”他换上冷冰冰的语气,别开视线。
“咦,你这是什么态度?不乐意再见我?”倪影却依旧嬉皮笑脸,三两步凑到他面前,“刚才发那么久的呆,想什么呢?不会是想我吧?”
他不作声,自顾自推着自行车往前。倪影笑得得意:“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当即换来硬梆梆反驳:“干吗想你?我才没时间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好吧,好吧,是我自作多情。”倪影摊手耸肩,“不过我可真想你们了。夏嫂、沈东阳,镇子里的人,还有我的书店。”她微微叹息,声音轻缓温柔。“真的,不骗你。”
夏离只觉得心跳一滞。
“……那你……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
倪影没有回答,轻轻呼出一口气,仰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广袤无垠的天空,天空下的辽阔秀丽的山河。江山如画,绚丽多娇,如何让她不留恋?“夏离,我为我想要坚持的‘有意思’,付出了该付出的代价。”
几天前,走出那个家门时,她的母亲,高贵的倪夫人,仍旧是淡淡的神色,语气波澜不惊,说:“你要知道,人生难得糊涂。”
她停下脚步。身后是奢华却空寂的大厅,母亲站在台阶上,尚来不及换下晚礼服。那样子的富丽堂皇,只衬托出她的单薄。“是吗?一辈子,就这样罢了?”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尖锐,充满讽刺。
她看见母亲轻轻蹙眉,像是对她的无礼的举动表达不满。而她,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悲伤。
“一辈子并不长。”
“可是我只有这一辈子。”她突然抬高音量,回头,直视母亲,“我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完仅有的一辈子!”
相较倪影的激动,高高在上的倪夫人只轻轻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断了所有的后路,不顾一切往前冲,是最愚蠢的做法。”
“有舍才有得。”
“好吧,你可以走了,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倪影突然眼眶酸涩。这就是她的母亲,这到底是她的妈妈。比任何人都干脆利索,只轻描淡写的一句,划断母女间的微乎其微的感情。
有舍才有得。舍弃的,是她的曾经的全部,虽然一直以来她都不愿意承认,并试图逃离。得到的,暂时还不能看清。梦想是不确定的代名词,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
辗转奔波数小时,从巴士下车,倪影深深呼吸,仿佛瞬间卸下一身的仆仆风尘。开锁,推门而入,混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家具表面蒙了一层浅浅的尘埃。
二楼卧室,张小娴的散文集依旧安静躺在写字桌面。浅底碎花的棉被平整铺在床上——因为没想过会离开那么久,她并未特别收拾——摸上去感觉有点潮,大概是离开这段时间内下过雨,房间内空气不流通,水气散不出去。
其实满打满算不超过三个星期,却好似经历一场跌宕起伏。人生因为“意料之外”充满期待,也因为此,疲于应付。
倪影稍微收拾就赶去夏家饭店。
夏嫂看见她,顿时一脸惊喜,拉着她的手不住碎碎唠叨,言语间是带着浓浓关心的埋怨。埋怨她一走这么久,埋怨她没有照顾好自己。倪影笑嘻嘻听着,只含糊解释几句,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问:“夏离呢?”没记错的话,今天是连上帝都休息的周末,夏小朋友不至于那么乖巧在认真看书吧?
“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
果然。倪影的笑容扩大几分:“那我去找他。”
沿着浔河畔走,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寻觅夏离的踪迹。空气中飘荡着花的清香,仿佛还带着一点点的甜,入眼是越发葱葱的绿意。梅坞的春之味,在她消失的时间里,突然绚烂盛开,铺满梅坞的每一处角落。
清风吹拂暮色而来,不经意间,熟悉的少年的侧影跃入视野。寻常傍晚,陪衬是微微摇曳的垂柳,画面中央站着白衬衫牛仔裤的少年,竟让倪影产生“遗世独立”的错觉。什么时候,一直被她当成弟弟的小男生,依稀有了翩翩君子的风范?
那一刻,倪影不敢让自己出声。
夏离自然不知道她的感触。再见倪影,他忙于纠结他的心情,无暇顾及旁的细节。倪影的调笑,突如其来却不着边际的话,让他欣喜又困惑。
“代价?”
瞧见小男生露出茫然无知的表情,倪影反而捂住嘴乐呵。夏离一挑眉,微微恼怒:“你说清楚啊!”
“没什么,没什么。”倪影忙摆手,“前集提要并不重要,后面的剧情要更精彩才好。”
越说越不着边。夏离瞪她,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满。
倪影扯着嘴角媚笑:“好啦。所谓一言难尽,难道你要我杵在风口跟你汇报历史?咱们先回去吃饭,我是特意出来找你的。”
“特意”两个字,像神奇的熨斗,莫名间一下子安抚住夏离的心绪。他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唇边已浮起几丝微笑,却仍假装勉强的语气,蹙着眉说:“那就先回去吃饭。”下一秒就见倪影乐呵呵奔到他身旁,一手轻扶自行车后座,扬起笑脸。
“你不散步?”
“今天累死了!”倪影轻呼一口气,脸上仍挂着笑,“有顺风车搭,虽然只是自行车,也好过走路啊。”再回到梅坞镇,再见到那些熟悉的温暖的笑脸,再一次与夏离斗嘴,仿佛积压在心头的苦涩,都慢慢渗入了几丝甜。
至少现在,她不后悔。
夏离这会儿才察觉藏在她眉目间的隐约疲倦。她总是瞒得很好,她的过去,她所经历的故事,她的真实心情,在自己面前,其实都瞒得很好。偶尔不经意间流露的彷徨,短暂如烟花,一眼消逝。夏离突然想,她会跟沈老师说吗?
但他问不出口。
他一直以为倪影不够信任自己,所以总是伪装,总是沉默,总是打哈哈一笑而过。其实有时候,伪装,也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她想让他更多的看到她的乐观——对于情绪敏感波动的倪影来说,已经是慎重的在乎。
而相信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将所有的琐事与他分享。
在倪影眼中,少年的肩膀还那么单薄,尚来不及经历世故的风尘洗礼,尚来不及领悟人情的冷暖悲欢。他的世界清澈而美好,像安静流淌的浔河,令她不忍心掷入丝毫的黑暗。
只是,每朵花蕾都会盛开,每个少年总会老去,每场青春都将腐朽。生命就是这样。最初的一张白纸,逐渐染上色彩,有人泼墨写意,有人工笔细画,有人勾勒描摹,有人一挥而就。最终,太多的颜色,只留下一团氤氲墨黑。
她可曾想过,若干年后,精心呵护的洁白,终究还是会如此?
桃花源只能留守住一方净土。那“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美好,只是武陵人所及的目光。谁也不知道,在避世的悠长岁月里,是否有耐不住平淡的年青人,蠢蠢欲动?
梅坞到底不是桃源。而少年夏离的人生,终将拥有更宽阔的舞台。
自行车微微一颤,是倪影跳上后座时的震动。那双熟悉的纤细的手再次轻轻拽住自己的衣角,直至此时,夏离终于有一丝“她回来了”的真实感。
他听到她在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散落在拂面的暖薰的晚风中。所有的不安、困惑和隐约的难过,在她始终眉目弯弯的微笑里,渐渐消失不见。
只要她记得回来,就很好很好了。
倪影晃着脚丫子,遇见相识的村人便微笑招呼,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江南小镇的黄昏里,炊烟袅袅,成就一幅暖色调的油画,突然间便让人有了天荒地老的错觉。
所有感动人心的,都不过是细节。
“我妈知不知道你回来?”
“废话。”倪影戳他的背,“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在外游荡,都这会儿还不肯回家?”
对她的歪理谴责,夏离表示不置可否。
倪影见他不吭声,摸摸鼻尖,佯装忿忿:“小P孩,装什么深沉内敛?”
夏离无声微笑。
“那,沈老师呢?”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倪影不自觉抿了抿唇,含糊解释,“原先的手机被扔了,我又不记得他的号码,没办法联系。”
“怪不得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夏离显然吃惊,抽空回头瞪她一眼,“好端端的,干吗把手机扔了?!”
为什么?
倪影一瞬间微微恍神,随即轻笑:“因为我立志要抛弃腐朽糜烂的现代化生活,从扔手机做起。”下一刻,差点被突然走S型路线的自行车吓到。“喂,你这是威胁?”她掐他的腰。
“如果你还是要把当我傻子的话。”夏离的语气很是平淡。
“好吧。”倪影叹气,“注意我先前的用词,是‘被’扔。”
“继续。”
倪影忍不住抽搐眼角。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小P孩居然越来越有气场了。“没什么好继续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从来没想过不回来,只是因为一点儿意外,回来得稍微晚了几天。”
还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夏离的唇边浮起些微自嘲。
感受到他的沉默,莫名的,倪影突然很怕他生气,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已经自动自发得补充解释了:“放心,我已经买了新的手机,换了新的号码,重新做人。”
夏离用第二声调“哦”了一声,甚是漫不经心:“新手机也可以扔得嘛。”
“……我闲着没事扔手机玩啊?”倪影额头黑线。
夏离继续用第二声调“哦”了一声,依旧是波澜不惊:“是蛮好玩的吧?谁也找不到,担心死了也没用。”
倪影无声叹息:“好嘛,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悄无声息的消失掉,让你们担心的!”
夏离撇撇嘴,不再跟她唱反调,眼角眉梢悄悄染上一丝笑意。不过,他似乎忘了倪影的人品值向来不值得考究。所以,后来的后来,她冒了个小气泡后再明目张胆的消失掉,好像也不算失信吧?
“对了,最近有考试吗?”为了转移注意力,倪影努力跳转话题,甚至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媚笑道,“我可还记得咱们的约定哦。”
“快了,下周。”
“哇!”倪影叫得夸张,“那你有没有好好复习?”
换得夏离严肃鄙视,“这个你不用管,准备好钱就成了。”
“嘁。”倪影抬手敲他的后脑勺,“这么有信心?可别说大话啊。”
“注意你的手。”夏离偏了偏头,“男人的脑袋不能随便乱打的。”话音未落,便听见倪影一声噗嗤。
“男人?男人?”她笑得肆无忌惮,完全不打算掩饰与收敛。“好吧,这位男人,请问早恋了没?”还没等到回答,脑海里倒先跳出一个模糊的场景。她眨眨眼,附带着连表情都意味深长起来,揶揄道:“上次和你一块儿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夏离简直佩服她的记忆:都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啊?然后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解释:“好像老早就说了只是同班同学的吧?”
“哎呀,早恋难道不都是从同学发展来的?”倪影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转念想了想,刻意挤出惊讶神色,“难不成,你打算师生恋?”
一句话,当即让夏离有抓狂暴走的冲动。考虑到某个欠扁的女人今天刚刚奔波回来,他忍了又忍,终于淡定开口:“到了,下车。”
晚饭很是丰盛,虽然倪影的临时回归让夏嫂有些措手不及。
“夏嫂,一块儿吃饭吧。”倪影撒娇。话甫出口便有些恍惚,仿佛许久不曾用过这般语气说话,一下子只觉得又幸福又怅惘。
大约是因重逢而高兴,夏嫂难得不客气,笑呵呵应下来。
三个人围坐一桌。倪影始终是眉眼弯弯,同他们闲闲聊着,不知怎的说起室友碧玲的婚礼。夏嫂突然问:“倪小姐也快了吧?”
倪影一怔,顿了顿才明白过来,到底是面对长辈的询问,有些不好意思答:“没有啦。”
“那也该找了哦。”
倪影知道夏嫂绝对是单纯的关心,只是实在不懂这类问题的回答技巧,只好傻笑不语。
倒是夏离,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有些不悦:“妈,你说这个做什么?”
“你不懂。”夏嫂瞪了儿子一眼,转而看向倪影,语重心长,“你一个人在外头,家里人不催,就觉得不着急。其实啊,这种事耽搁不得。女人家的年纪,一晃晃就过去了。”
韶华即逝,红颜易老。嫁人这种事,特别是女子,仿佛年纪一大就只得将就了。这个社会对女性依然不够宽容。倪影纯粹认为夏嫂的经验之谈还是相当有道理的,只是如今的谈话对象是她,这番劝诫恐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又不忍拂了夏嫂的好意,便佯装老老实实答:“我晓得的。”
夏嫂一直是心疼倪影。小姑娘家,搬至梅坞镇后都是一个人生活,身边没有亲朋好友,也不见有谁来看望。让人瞧着就觉得可怜。这么想着,她便忍不住操心当起了长辈:“有中意的人没?”
“……还没有。”倪影只觉得别扭,挪了挪姿势,抬眸就见坐在对面的小P孩一脸似笑非笑,不禁在心中哀叹以后在他面前没了地位——不过,这个地位估计也只有她自己死皮赖脸的承认吧?
接收到倪影眼底的局促,夏离故意不耐烦的开口:“妈,你这么啰嗦做什么?她谈了恋爱还要你批准啊?”
倪影差点将一口饭菜全喷出去,当即咳个不停,好一会儿才顺了气。又不好当着夏嫂的面直接扑过去灭了他,只好忿忿瞪向他,话都说不出来了。
夏嫂被儿子一说,怕倪影计较自己多管闲事,忙道歉:“倪小姐,我也就这么随口一问,你别介意啊。”
“没有、没有。”倪影赶紧摆手,然后半真半假道,“以后找了对象,一定先请夏嫂你帮忙把把关。”一句话便将夏嫂逗得很是开心。却听见夏离喃喃嘟囔:“将来也不知道是谁落入你的魔爪。”倪影没憋住,叉腰怒视,河东狮吼:“谁魔爪了啊?谁魔爪了啊?”
“不是你。”夏离明着讨饶,实则火上浇油。
“你、你、你!”
“也不是我。”夏离越发嬉皮笑脸。
“不要理这个死小孩。”夏嫂听了乐呵,笑着和稀泥,“倪小姐多吃点,怎么好像又瘦了啊?”
倪影偷偷且迅速朝夏离飞去一枚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