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影眉眼弯弯。
“来学校,请你吃食堂。”他诚挚邀请。
“我以为天下食堂一般黑。”
“睿智博学的沈老师的私人食堂当然与众不同。”
“哗,这难道是暗示睿智博学的沈老师将亲自下厨?”倪影心动。然而对方只笑不答。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从市区到学校需要多长时间?”
“汽车站有直达车,我会在下车站点等候。”
呵,回避答案,看来路程不短。倪影瞄一眼时间:“但愿我们一个小时后能见面。”只得让肠胃再忍一忍了。
原因?只是一瞬间,想要听从心的冲动。他让她感到快乐。那么,跑一趟有何不可?
晴方好,渐行渐近
Chapter5
这会儿已经是放学时分,语文组办公室内倒仍有不少人气。
沈东阳才挂电话,最初接电话的女老师当即紧抓时机,出言调侃:“沈老师面露喜色,有好事?”果然钓起办公室内一众八卦之心,各各竖着耳朵听。高三语文组年轻班主任沈东阳,教学颇有一手,处事沉稳待人礼貌,鲜有绯闻,至今单身,向来是校内热心红娘眼中的香馍馍。只是当事人喜打太极,大多客气拒绝,于是渐渐传沈东阳早有高贵女友,但一直不得结论。不过今天似乎有意外情况,也难怪一帮同事这么好奇。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沈东阳摇头晃脑掉书袋。
“女朋友?”有人问出八卦中心所在。
沈东阳不置可否的笑:“女性朋友。”
“咦?”“诶?”“啊?”
响起一片质疑倒彩声,仍有好奇者“蠢蠢欲动”。
沈东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拱手作揖,文绉绉丢下句“诸位,小的先行告退,恕不奉陪”,三两步窜出了办公室。他知道同事们都无恶意,但人人有隐私,被当众八卦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舒坦的事情。
没走几步就看到学生夏离的身影。他站在楼梯口,微微靠墙,低着头,似乎很是踌躇。沈东阳走近,拍拍他的肩膀:“找我?”却见对方似乎被吓了一跳的模样。“干什么?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沈东阳笑起来。
小男生讷讷不答。
“走,陪我买菜去。”沈东阳并不打算深究,一手搭上夏离的肩膀,完全没了老师的架势。
学校分配宿舍,大单元套小单元,单人一房,数人公用的客厅、浴室兼小厨房,已足够实用。沈东阳的厨艺不错,但很少有时间自己动手,宁可将就食堂。他的母亲去世较早,父亲埋首科研教学,自顾不暇,更不说管儿子生活起居。所以他常吃大锅饭,有点像杂草自生自灭。一晃成年。
“沈老师居然会烧菜?”夏离的表情像发现新大陆。
“喂、喂,把下巴按好。”沈东阳故作严肃,“我入得厨房上得厅堂,新好男人典范。”
夏离嘿嘿笑。
沈东阳拍他后脑勺:“中午一起吃饭。倪影也来。”
“她来学校干吗?”夏小朋友的下巴再一次落地。随即想到的是:沈老师是为了倪影才下厨房的麽?顿时觉得胸口一阵憋闷,怔怔好一会,问:“她不是说要去城里办事?”他原本就是来找沈东阳问倪影的情况,之前总有犹豫,这会儿终于问出口。
“买好机票了吧。反正应该在来学校的路上了。”沈东阳正努力思考菜式的问题,自言自语,“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她买机票干什么?”夏离更关心这个。
“说要去参加同学婚礼……她吃不吃辣?”
夏离立即沉了脸色。这女人,才认识一天的陌生人,就交心交肺!就算对方是沈老师……也不能这样啊!最气人的是,竟然什么都不告诉他,实在过分!他年轻气盛,尚未学会收敛情绪,硬梆梆答:“我不知道。”
“她不是你家食客一枚麽?”这可是倪影的原话。沈东阳对自己的记忆力颇有信心。
“那是我妈的事,跟我没关系。”夏小朋友的语气依然僵硬带刺。
沈东阳此时才发现夏离的情绪突变,反复打量,却见他始终逃避自己的目光,又思来想去,找不出个所以然的理由来,只好一声轻叹,假装并无异常:“那我们做保险一点的家常菜吧。”心头不是没有气馁的。他自诩新派教师,讲究民主平等,自认了解青少年心理,最得意的并非教学成绩,而是与一帮未成年沟通无障碍。但此刻察觉夏离的突然疏远与防备,着实有点打击。
既然对方决定不予倾诉,沈东阳不打算强人所难,打破砂锅。
两人并肩走路。
校外不远既有一个菜场,自校门口步行去,无需十分钟。一路都是放学归家的学生,推着自行车,嬉笑打闹,热闹熙攘。这对师徒之间的气氛却不自然。
夏离到底沉不住气,扭捏开口,打破微妙氛围:“听说她最喜欢醋溜土豆丝及糖醋排骨。”
呵,酸酸甜甜,像足小女生的口味。沈东阳眉目含笑:“有点难度。其实我最擅长东北菜了。”他出生时,父母已离开故土,落户北方。他的小学、中学、大学均在北方城市,寒暑假时才回江南探望祖父母,不过短暂逗留,直至大学毕业后心血来潮决定回祖籍故乡工作。一待竟是五、六年,且越来越有落地生根的趋势。
他留着江南的血脉,在北方长大,又回归故里,其间不过是二十八年的岁月,沈氏家族里最年轻的一辈竟只有他尚留故乡,逍遥自在,无思进取,不愿离开。
不知该喜该悲。
“那就做东北菜。”夏离的恼意本就不是针对沈东阳,来得快去得也快,“猪肉炖粉条,再配一壶黄酒,来点豪迈一点的背景音乐,哈哈。”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沧海一声笑,天地在心中。
“就知道看武侠小说。”沈东阳再拍他后脑勺,“南方多喝黄酒,北方喝二锅头。”然后一时兴起,呱啦呱啦就说开了,“山西人喝汾酒,河南人喝杜康……”讲得眉飞色舞。
学生夏离一脸谄媚。
老师沈东阳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意犹未尽的拉回主题:“扯哪儿去了呢我……说回看武侠小说。我读书时虽然也热衷副业,但不至于丢了主业。”沈东阳挑眉忆当年,“你怎么就没学到为师的优点呢?”
话音一落,夏离的谄媚脸已变成苦瓜脸:,瘪瘪嘴,小声抱怨:“读书一点意思都没有。做那些题目有什么用?除了考试!”
“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沈东阳瞪他一眼,“这世界上没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人活着就是为了在千万‘没意思’里面找一样‘有意思’的出来。你连寻找的资格都赚不到,你怎么找?”
夏离摸摸脑袋,想不透。
后来他把这番话说给倪影听,在沈东阳的袖珍型卧室里、三个人围坐在临时餐桌旁乐滋滋吃饭时,然后问她:“你觉得什么是‘有意思’的?”
倪影刚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鼓着腮帮子,边蹙眉边咀嚼,完了才抱怨:“哪有人吃饭时讨论这么高深的人生话题?”
瞧这会儿的场景:小桌上满满摆了三菜一汤,醋溜土豆丝、糖醋排骨、炒青菜加一大碗番茄蛋汤,金黄、青翠、艳红,五颜六色,香气四溢。倪影足足目瞪口呆了老半天才“哇”出声,毫不吝啬地夸赞:“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顿午饭很有青春的味道。”
是,或许并非十足精致,或许差一点火候,或许土豆丝欠酸、排骨太甜、汤不够浓,却令倪影闻到美好,像本该绚烂耀眼的年少时光。
真神奇。沈东阳的生命似有无限张力,连经他手的蔬菜瓜果都像有了勃勃生机。
“请君品尝。”地头蛇沈东阳做邀请姿势,看向倪影,满是笑意。他最终选了不甚擅长的江南菜系——请客关键是要让客人开心,可是?
确是开心。
不过半途插入夏离小朋友不合时宜的问题,让倪影的眼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人生来受苦,生命本就沉重,活着极需勇气。那般话题破坏轻快氛围,真令人沮丧。
最要命的是,倪影无法回答。她在抑郁心境发作时,只觉天地间惟有黑暗,生命无一丝亮光值得留恋,统统没意思。恐怖极了。然后慢慢熬出来,或者哭一场,或者自我鼓励,或者突然转好。过了低谷再回头看,就知道完全没有到那么糟糕的地步,生活中尚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等着去做。
问题是这样的恶劣心境持续反复,就怕哪一天,真的熬不过来,如何是好?
倪影微微叹息,迎上夏离的目光,轻声回答:“我仍然在寻找属于我的‘有意思’。或许一辈子找不到,或许已经擦肩而过,或许再回首,发现它仍在灯火阑珊处。”
却是沈东阳接话:“那何不享受寻找的过程?”
“我在享受。”倪影笑了笑,流露稍稍彷徨,“但仍然害怕迷失方向。”她的潜意识里依旧执着结果。
沈东阳的目光温暖似冬日阳光:“没关系,我来为你指点迷津。”
倪影笑起来:“不不,依赖比迷路更让我不安。”人人都需走自己的那条路,再亲近,亦只能旁观,无法替代。
“喂,你们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最初提问者终于在此时发出抗议。倪影与沈东阳对望一眼,突然齐齐笑开,异口同声道:“不懂最好。”
这世间并无快乐的哲学家,不如做快乐的猪。
六岁时,倪影的梦想是当画家。
相片中那小小孩童,明眸皓齿,甜甜笑时眉眼弯成一条缝,特别可爱。母亲给她剪了整齐的蘑菇头,系上围兜,交代保姆贴身照看。早不记得何时何因迷上画画,反正是蜡笔水彩不离手,成天画“太阳、绿树、花朵和小朋友”。后来整理幼时大作,令她乐不可支,末时却发现没有一张是画“爸爸、妈妈与我的家”,差点掉眼泪。
十六岁时,她的梦想已换成离家出走。虽然偌大别墅式住宅内少有人气,完全没有他人干涉她的小世界,但仍十分渴望独立,盼有一天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公寓。
十八岁成人,高考落幕,终于找到合理途径逃离冷冰冰的城堡。然而大学生涯并非想象中那般美好。学校是小型的模拟社会,不足光怪陆离,已够匪夷所思。一堆年轻人自五湖四海相聚,成长背景、价值观念等差别造成的摩擦肯定少不了。偏偏人际交往是倪影弱项,栽了几个跟斗后干脆当起缩头乌龟,除外室友及相邻宿舍成员,其他人一概冷面以对。
她天性敏感,思虑甚重,情绪容易波动,不知不觉形成悲剧心态。二十岁生日时许下的唯一愿望是“努力快乐”,只因为突然察觉自己陷入悲观。
至如今,如何保持快乐心境仍是倪影的头项大事。
倪影喜欢头脑简单、思想单纯的夏离小猪,喜欢与能令她快乐的沈东阳对话。梅坞镇带给她的不光是平静生活,还有美好的人。
不过呢,这只猪正直面惨淡高三,每日语数英、数理化,大考小考轮番来,想要单纯的快乐,似乎还需要点难度。
“知道你的沈老师为什么同你说那么深奥的人生哲理麽?”倪影拍拍夏离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后者一脸郁闷,忿忿瞪她一眼,不出声。
夏离最不喜欢瞧见倪影摆出长辈的嘴脸。
倪影不知道夏离的心思,不过也不跟他计较,依旧嬉皮笑脸,口气却是正经:“沈老师拐着弯教育你呢。或许‘百无一用是书生’,但知识确实能培养一个人的眼界。看来我也得配合一下,现在开始,坚决不再借你闲书,一切等熬过高三再说。”
沈东阳闻言连连鼓掌:“谢谢倪小姐支持我的工作。”
倪影一挥手,架势十足:“不客气、不客气。”
两人对望,果然均在彼此眼底看到浓浓笑意。
然而这一唱一和将第三方“夏小猪”郁闷到了,憋着气,一声不吭吃白饭。倪影清咳一声,收敛唇边眼梢的弧度,用胳膊肘碰了碰夏离的手臂:“怎么了?生气了?”
夏小猪往旁边缩了缩,保持沉默。
“喂,你徒弟闹脾气了。”倪影将皮球扔给沈东阳,自己捧着饭碗津津有味啃排骨。
“不是你惹得祸吗?”沈东阳一脸惊讶。
倪影瞪向沈东阳,振振有词:“你这是诽谤!我是好孩子,从来不惹祸。”
“真的?那我徒弟怎么会生气?”
“因为你抢了他的排骨嘛。”倪影朝夏离抛一个媚眼,笑得甜腻,“绿色蔬菜更健康哦。来,姐姐请你吃青菜。”边说,边夹了筷青菜叶到他碗中。
这片青菜叶的作用之大,以至于让夏离忽略了“姐姐”这个敏感词汇。他怔了怔,悄悄掩饰窘意,故意忿忿嘟囔着:“谁生气了?”到底乖乖将青菜塞进嘴里。
倪影很是满意某小朋友的配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眼风扫向沈东阳,做一副小人得意状:“看,我就说,原因在你。”
沈东阳看似大惊失色:“哇,徒弟,你怎么可以被一片菜叶儿收买了?实在是太对不起为师多年来对你的谆谆教导了!”
没料到一片青菜叶也能被折腾成敌我双方的大问题。夏离摇了摇头,只觉无可奈何。他终于发现了眼前两个人原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恶劣本质,如今一碰面,堪比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受苦受难的大概就只剩下自己了。
见夏离一声不吭、明哲保身的姿态,倪影凑到夏离身边,接着拿那对弯成一条缝的双眸看向沈东阳,用筷子在他与他们之间比画了一条线:“看好哦,楚河之界。”
沈东阳佯装不服:“我徒弟什么时候成你那一边啦?”
“咦,他难道是你那一边的?”倪影无辜反问。
“既然是我徒弟,自然是听从师傅的。”沈东阳朝夏离抛了个眼神,“徒弟,快回到为师身边来。”
“谁说的?”倪影迈前半步,将夏离的半个身子稍稍挡在自己后面,昂首挺胸状,“你徒弟识时务者为俊杰,老早投靠我啦。”
沈东阳笑得高深莫测,轻轻松松一脚,便将绣球抛回了夏离手中:“那咱们让徒弟自个儿说话。”
夏离忍不住额头黑线,对上倪影灼灼发亮堪比千万伏电压的目光,再看一眼沈东阳看似如常实则藏刀的微笑,只觉得头大如牛,真想一头栽倒晕过去再也不要醒过来了。
这副既不得不委曲求全又从心底里鄙视如此幼稚游戏的复杂纠结表情落在倪影眼中数秒后,终于成功得使她破功大笑。“哎呀,夏离你好可爱。”
连沈东阳都不顾形象,笑得甚是灿烂。
夏离这才明白自己被他们俩联手耍着玩呢,顿时黑了脸。
倪影与沈东阳彼此一对视,赶紧着都收了笑意。倪影将脑袋凑过去,带几分撒娇语气:“生气了?不要生气啊,夏离,我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