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分钟的尖叫终于停歇:“人呢,怎么不说话?影子?……影子?”
倪影故意屏着气保持沉默,等对方快要抓狂了才笑嘻嘻开口:“我在的啊。”
“你死哪里去了?”果然是碧玲独门狮吼功。
“我没死,活得好好的。”倪影故意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那你现在可以去死了。”碧玲的语气相当恶狠狠,“居然敢玩失踪这么久?”
“不久,不久,半年多一点点而已。”倪影的回答越发欠揍。
“给你打电话都是关机,发短信也没人回!”碧玲继续控诉某人的罪行。
“本来就是玩失踪啊,当然不能透露一点消息。”倪影的理由相当之理直气壮。
碧玲不怒反笑:“好,那你继续失踪下去吧。”
倪影吐吐舌头,不敢再摸老虎毛:“听说你要结婚,我哪敢继续玩?”
“哼!”还是碧玲了解她,“就凭你的前科,说出来的话,我压根不会信。”
倪影额头黑线,赶紧交代:“放心,你结婚时我一定出现。已经订好机票,特意打电话通知一声,免得你漏了我的位置。”
“这还差不多。你要敢不来,我死给你看!”
啧啧,整日里要死要活。倪影作无奈摇头状,问:“你现在方便说话吧?刚给嫔打电话,她居然在约会。”
碧玲鄙视:“都已经聊了这么久了才问,你究竟是真意还是虚情啊?”
“呃……”
“算了,饶过你。”好吧,谁让她们寝室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呢?“我现在很方便,尽管开口说吧。”碧玲向来直截了当,“找男人了没?”
果然是直奔本质。倪影抽搐眼角,不着痕迹转移话题:“说到男人,你的动作未免也忒快了些!”
碧玲嘿嘿笑:“好男人不多,下手要趁早。”
倪影默默望天花板,做扼腕无语状。
“我是说真的!影子,结婚要趁早的啊!年轻时生孩子也容易,以后高龄产妇,辛苦得还是自己。”
“……高见,高见。”
果然听到她笑得夸张。闭上眼,似乎可以看见碧玲花枝乱颤、得意洋洋的模样。
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两个人一番鄙视来不屑去后,碧玲恢复几分认真的语气,笑着解释,“你是知道我的性格和家庭环境,就想过四平八稳的生活。找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在适当的时候结个婚,再在适当的时候生孩子,差不多就这样了,其实也不太难。”她顿了顿,突然柔声问,“你呢,影子,你过得还好麽?”
“……还好的。”
“宅在家?”
莫名的,倪影竟一下子觉得委屈,带着些微鼻音答:“我离家出走了。”
“就知道你待不住。”碧玲却笑起来,“真奇怪,我现在倒开始有点理解你的想法了。”并非每个人都能活得那么自我,生命中有太多不可承受之重,一点一滴磨平鲜活的棱角,慢慢成了一潭死水。“虽然道义上我应该劝你现实一点儿,但其实我很想说,活一个不一样的人生给我看吧,影子。”她就要结婚,成家生子,从此须得背负重壳,每日琐碎,柴米油盐,不得脱身。身边的亲朋好友亦几乎是雷同轨迹,然而,世间总该存在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吧?
“你这样让我很有压力哟。”倪影又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
碧玲用一声“嘁”来表达对她的鄙视,转而清浅叹息,似乎多有感慨:“影子,如果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就别耗费太多时间同世俗斗争,那种浪费奢侈且无知。”她稍一停顿,换上轻快语气,“不管怎么样,如果以后混不下去了,记得还有我们几个朋友。”
把脑袋埋在被窝好一会儿,倪影才闷闷答:“你不要这么煽情……”
曾几何时,情绪抑郁之极时,她也有想过,父母安排的人生,是否当真完全不可接受?或许活得糊涂一点儿,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她清醒的明白自己不愿意成为父母手中的牵线木偶,不愿意看到自己因为空虚、害怕、茫然而控制不住去堕落。所以宁可那么辛苦得追逐着别人不能理解的柏拉图式的精神世界,只是希望能拥有简单纯粹的小快乐,和最重要的自我认同感及人生而存在的价值意义。
只是,22岁的倪影还太过年轻,还没有足够强大的精神世界,去支撑她义无反顾、毫不动摇的承担起不可预测的未来。
犹豫不决是最伤人的武器,不管伤害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倪影突然想起沈东阳。尽管他否认后悔,但当初面临爱情与现实的抉择时,他是否也曾彷徨和矛盾?
“……影子?影子?”
“哦,啊?”被碧玲叫回了神,她摇摇头,撇开沈东阳的记忆。
“发什么呆呢?问你,打算在我这边待几天,有没有别的安排?”
“知我者,碧玲也。”倪影嘻嘻笑,“不过这回没什么其他的安排。我累了,跑不动了,参加完你的婚礼就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家。
“咦?”
“我找了一个地方隐居哦,是一个很美丽的江南小镇。”倪影引诱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过来玩。空气清新,民风淳朴,当然,对于你,重点是还有各种帅哥,”
“哈,当真?那我一定去。”碧玲笑得阴险,“等我什么时候年休假吧。”
然而,也许彼此都知道,这或许只能是一个虚弱空幻的承诺吧。工作之后,结婚之后,个人的时间便上缴充公,盖上“身不由己”的印记。“潇洒”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梦想,从来不属于一首叫“家庭”的旋律。
倒并不一定就是痛苦。失去自由,获得陪伴的温暖,反之,放弃相依相偎,追逐四处流浪的洒脱。只不过是得与失的转换。世界总是平衡。
只是,人总是喜欢在选择其中一项之后,眼巴巴得瞅着另一个选项,因不得而心生羡慕。
两个人又聊了许久,仿佛要将分别后所有的琐事、趣事、糗事都拿出来共享、调侃并嘲讽一遍才肯罢休。
挂了电话,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倪影无缘由的怔怔好久,突然一声清浅叹息。怀里的热水袋已渐渐失去温度,被窝不够暖,手脚开始发凉。她懒得爬起来换热水,便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减少热量散发。
一时有说不上来的烦躁。
她拣起放在床头的小说,慢慢翻看。倒不是为了看进去多少内容,找一件事做,催眠一下自己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酝酿出少许睡意。脑袋昏昏沉沉时,手机居然挑这个时候突兀响起,在空荡清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尖锐,将困意赶走得一滴不剩,吓得倪影手忙脚乱按下接听键。
“终于开机了。”
明明是温柔的女声,却仿佛不带一点人情温暖。“……妈。”倪影的背不自觉略略绷紧。
“如果还有下回,记得换号码换手机。” 电话那端,母亲的语调波澜不惊,“GPRS一定位,走得再远也找得到。”
倪影无声浅笑,满是自嘲。她并非傻子,当然知道这一点。有意无意地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不过是因为仍在心底期盼着什么吧?
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怎么样?钱花完了没?”听上去,仿佛倪影的离家出走在她眼中,不过是一次随性的出外游玩,而她这个母亲该做的首要之事是体贴地询问钱够不够花,而不是担心女儿的安危。
倪影维持着完美的社交微笑,一手环膝而坐。怀里的热水袋明明已经冷去,却仿佛烫得惊人。
显然,那位高贵的母亲并不在意女儿是否给予答案。她只在乎自己想说的话题。“差不多该回家了。总不好一而再的推迟订婚仪式。那位也是有头有脸的家世,别让人看笑话。”
倪影终于收了笑意,轻轻咬了咬下唇。关于这个问题,她从一开始就无言以对——因为根本不想用言语来应对。
“给你的时间够多了,不要不懂得分寸。”
原来竟是她不知好歹,居然敢让一个拈花惹草的男人“苦苦”等着她回去结一场毫无感情基础的婚。
“好了,我准备休息了。”母亲继续平淡开口,“这个月我们会去欧洲,没有时间准备订婚仪式。你可以下个月再回家。”最后是一声礼节性的“晚安”,通讯结束,耳畔只余“嘟嘟”杂音。
自始自终,倪影只唤了一声“妈”。
她将手机轻轻放置一旁,双手抱紧膝盖,整个人蜷缩似小小胎儿。她只觉得冷。手脚冰冷,心内寒战。掉眼泪?这么多年,如何不熟悉与母亲的相处方式,何必矫情?然而到底没办法做到若无其事的笑罢。偶尔她也会想,怎么就与父母隔离至如此地步?是她太任性,只肯顾着自己的小世界,连亲人都排斥在外?还是母亲并不中意她这个女儿,所以高高在上,无所谓她的任何不合规矩的行为?
或许,世间并非每一位母亲都深爱着从身上孕育的那团血肉。无缘的,就算阴差阳错中成了母女,亦如擦肩而过的路人。
倪影轻抚上自己的小腹。如果没有条件给予子女以深爱,她绝不会轻易令一个小天使降临人间。
母亲的电话彻底打消了倪影的睡意。
怔怔盯着天花板,她忍不住自嘲:生活安逸得太久,稍微一点刺激就可以令自己忐忑不安、胡思乱想。想多了,脑袋里仿佛塞进一团乱麻,再搅合成浆糊,越发使得情绪烦躁、不知所措。
可是竟找不到人可以诉苦。
她们都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据说,人在脆弱的时候,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切实拥抱的温暖。友情尚且如此,爱情或许更为苛刻。难怪异地恋总是艰难——倪影为自己仍能在此时保持如此客观理智的分析感到滑稽。
对着手机号码簿从头翻至尾,倪影犹豫再三,终于将目光定格在沈东阳的名字上。可惜勇气始终不够一点点,下不了决心拨号。
夜色一点一滴变沉,时间一点一滴消逝。
倪影对着手机屏幕苦笑。
好了,现在可以不用犹豫了,因为她还不想扮演午夜凶铃的角色。正准备学习鸵鸟,掀被子埋自己时,短信的声音却不期而至。
是意想不到的人,然而让她难掩欣喜。
内容并没有什么特殊:“睡了吗?突然想,周末下雨怎么办?”没错,他们约好周末一起逛梅坞镇。
就沈东阳与倪影目前的半生不熟的关系来说,这当真是一个相当合乎情理的联系借口,不枉费他的绞尽脑汁。对此,沈东阳颇为得意,悄悄忽略心底的些微紧张。
这厢,倪影不自觉扬起唇角,干脆一个电话打回去。
那头很是惊讶。“这么晚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
沈东阳笑:“就知道抓人垫背。”
倪影吐吐舌头。其实她并不想同他针锋相对,只是一下子迟钝,不知如何应答。
好在对方不介意。
两个人突然沉默,只剩下彼此的清浅的呼吸。
“那个……”
“对了……”
沈东阳绅士道:“女士优先。”
“周末如果下雨,你是不是不方便出门?”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下不下雨,与她倪影来说,都不是什么大影响的事。
沈东阳当即否认,然后补充:“我是看天气预报说周末可能会下雨。其实雨中看梅坞也是非常有情调的事情。”
倪影笑出声:“特别是对于我这种一看就很有小资情结的人,相当的合胃口啊。”
“那,撑一把传统的油纸伞,最好是穿旗袍,走在细雨蒙蒙的小巷,一切就完美了。”沈东阳很是配合,半真半假开玩笑。
倪影就差噼里啪啦鼓掌了,乐滋滋道:“沈老师果然是深得我的精髓啊。”
“哪里哪里。”
“客气客气。”
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早点休息吧。虽然不上班的人可以自由的睡懒觉。”说到这里,沈东阳故意长长叹息,“我可是深深的嫉妒你啊。”
倪影一怔,失笑道:“沈老师也可以选择像我这样,不务正业,不事生产。不过……”她顿了顿,“你应该不愿意吧?”
“那可说不定。”
“咦?我以为你的成就感来源于教书育人。”
沈东阳毫不吝啬的夸赞:“不错,不错,还是很有眼光的,”
倪影起了玩心:“哪里哪里。”
沈东阳果然配合:“客气客气。”听她爽快大笑,沈东阳只觉得心中轻快欣喜,温柔道:“去睡吧。”
“好。”倪影收了笑,顿了顿,再开口,“沈老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没关系,你说。”
倪影抿了抿唇,到底问出口:“你为何一直单身?”
沈东阳确实感到诧异。印象中,倪影甚少谈论自己的事情,更不是一个喜欢打听他人私事的人。他想了想,才慢慢说道:“我知道生活本质平凡,爱情不一定是婚姻的必要基础。我也知道很多人因为年纪差不多了,再加上社会和家庭压力,将就着找个合适的伴侣,结婚成家。或许过得平淡幸福,或许过得磕磕碰碰。我并不反对这种生活方式,也不是强烈的爱情至上论者,只是,我不想将就。”
他说,他不想将就。
倪影捂住自己的嘴鼻,不敢呼吸。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偏执。”沈东阳继续开口,语带自嘲,“就好像觉得,如果选择了‘将就的人生’,我就不再是我了。”
仿佛是终于有力气可以说话,倪影小心的、掩饰轻微嘶哑的嗓音,尽量温柔道:“我很高兴,你的回答让我知道,原来我也不过只是不想将就。”
不想将就着结婚。不想将就着为不爱的人怀孕生子。
对文字的敏感让沈东阳猜测出倪影的一二隐情。他替她心疼,忍不住规劝:“可是,如果一直遇不见不会让自己感觉是将就的那个人的话,会很辛苦的。”社会对男性的包容度显然大于女性,然而哪怕是他,偶尔也架不住上至大叔大妈下至同辈同事的“好心指点”。
倪影却答得嚣张:“那又怎么样?”
只是沈东阳听不出,这样的不羁下,藏着的是对爱情的执着还是对现实的无奈。他不想继续沉重氛围,出言调侃:“你知不知道,据说,单身是一种社会公害。”
“这样的啊?”倪影恢复几分笑意,“原来我们都是害虫。”只是内心深处,不知觉生出几分心心相惜来,语气悄然添了些亲密,“沈害虫,你可要说话算数哦。别到时候等不及Mrs right,就匆匆忙忙跑去将就了。”
“不如打赌?”
“咦?赌什么?”
“赌,谁先放弃坚持……结婚的时候不准收对方的红包!”
倪影噗嗤笑出声:“这个完全可以作弊呀。不爱的也可以说成是真爱的嘛。”
“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是不是真心相爱,是分辨得出来的——”沈东阳故意拖长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