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容颜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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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塔倒
八百年了,她跪倒在佛像下。
今天,终于睁开了眼。
她叫白素贞,是一条蛇。
南宋绍兴年间来到美丽的杭州,为了报一千七百年前一个书生的救命之恩。她嫁给他,为他生子,助他悬壶济世。为救他性命,她闯地狱、盗仙草、上天庭、水漫金山。终于爱感动天地,让她妖身产人子。
但终究逃不脱被困雷峰塔的命运。
法海说,雷峰塔倒,白素贞出。
她在塔内吃斋念佛,一困就是八百年。
那许姓男子早就带着他一身的药香轮回转世了好几代。而她却依然守着对他的爱恋数过了一串串念珠。敖死了雷峰塔外净慈寺和灵隐寺中的一代代住持。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出去,甚至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死。
她只敢想的是,就这样不死不活的等着。
至于等什么,她自己似乎也并不是完全知道。
这一等就是八百年,等得物是人非,徒劳伤悲;等得心死如灰,无欲无为。
她等来了一僧一道。
像一道阳光那样射进来的一僧一道。
僧说道:白素贞,你可放下了?
她笑了笑:放不下又如何?时光荏苒,能握在手中,留在心里的还能有什么?
道说:你还愿拿起?
她说:凡间的生灵总是有贪心的,手里空了,自然要去拿起一些东西,否则,心里也是空的,那感觉简直可怕极了。
僧说:你恨法海么?
她略一沉默:不恨。
僧接着说:为什么?
她还是笑:他自己亦未脱出苦海,恨之何用?
道说:你还有何所求?
她说:我本欲报恩,谁料却逼许汉文再历悲苦,若能有机缘,还愿再为他妻,真的相夫教子,过平淡人家的生活。
道说:可你是妖。
她哈哈一笑道:不错我是妖。
她缓缓的站起身子,曼妙优雅的姿态依然还在,那双眼睛闪烁的不是善良又是什么?
就因为我是妖,所以注定得不到幸福,那我不如散去这一身的功力,还做一条小蛇,哪怕看着他一季春秋也是好的。
僧说:你如愿意散去功力,我二人倒可以助你转生为人,再历甘苦,还了那风流债去。
她脸上似乎是高兴的神情一闪即灭,然后缓缓的问:二位是什么人?
那僧说道:大荒山、无稽崖上那一块顽石当年却也不曾问我们来着。
她面露微笑道:原来是携女娲石入世谱成《石头记》的大师和道长,若能得两位的助力,倒是幸事一件。
道哈哈一笑,转而又现悲苦之色:助力倒谈不上,化你为人,使你轮回用的是你自己两千年的功力,只是你可真的想好,那许汉文今年还只三岁童,声音相貌习性都改了,你就算为人,真的能遇见他,也未必能成佳话,两千年苦功得来不易……
她笑着打断了他:苦修不易,但要是为了爱人,死也不顾。
僧一笑:阿弥陀佛,原来你还是不曾放下。
她也是一笑道:和尚,怎么懂得爱情?
三人都是大笑,那笑声说不出的欢乐与开怀。
杭州。
秋天。
西湖畔,夕阳西下,斜照在粼粼波光之上,雷峰塔依旧庄严肃穆的伫立在那里,只不过几千年的斑驳使得它老态尽显,那灰色的塔砖像是在哭诉什么一般把自己摆成一种说不出的形状,岁月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似乎永远也清洗不去。
毕竟是西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名不虚传。那“一湖映双塔,南北相对峙”的美景总是让初次来到的杭州的游人驻足良久。
但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却未必再会为之动心。
无论多么美的东西,看久了也会腻的。
很多女人感叹的年老色衰而色衰爱弛或许也不过是一种伪命题。纵使能青春常驻,同样一个人身上同样的一种美丽,总是会看腻和看淡的。
所以,真正保存爱情的秘诀,不是别的,而是永远不要让爱侣真正了解你,让他总能在你的身上发现新奇的美丽,无论十七八岁还是八十七八岁的时候。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活到八十七八岁的,就像阳光明媚的天气并不一定都是晴着天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刻。
现在是夕阳西下的时刻,现在还晴着。
大街上一个看起来活到了八十岁的老者望向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悄然浮上一团乌云。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老人流传下来的谚语都还是管用的。
这位老人就很信。
这时的大街上正热闹。下班的下班,放学的放学。
大家都已经忙碌了一天,正等着回家的那一刻。
家里或许没有雷峰夕照这样美丽的景色,但一定会有妈妈亲手煲的汤,妻子用心煮的菜。不管那饭菜的味道有没有起士林餐厅里的奶油蛋糕好,但至少那味道是熟悉的。
当然,也会有人在半路捎上半斤包子或者一壶老酒回去的,或者经济上还有余力的,也可能买上一只烧鸡回家慢慢享用,那一刻,就好像是脱离了红尘市廛,满嘴回味的烧鸡的余香,缓缓的眯上眼睛。
水烟袋也是不错的选择,只要你不被它霸道的味道呛着,或者吸一丁点鸦片也能快活似神仙,但是那是有钱人才耍得起的勾当。
老人看着这充满人气的市井,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或许,人到暮年总是看的时间多于说的时间,他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使了,牙齿也全都脱落,所以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那声音肯定是不大也不会好听的。但他得眼睛还很好用,即使有些模糊,却足够看清楚世人的心,还有多变的天气。
“快要下雨了。”
“颜老爹,快回家吧,要下雨了。”
似乎除了这位老人,其他人也都看出来这天气来者不善。
但是老者却好像没有要回家的意思。
乌云急剧的团聚过来,仿佛一瞬间吞噬了太阳和整个天空。
“或许,会发生什么吧。”颜姓的老人口里喃喃的说道。
大街上早就已经乱作一团,卖包子的杨二哥慌忙的挑着担子往回走,那笼屉里的包子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卤豆腐的陈五嫂也推起了她的小车,迈开小脚蹬蹬蹬的跑了起来。人流一下子就变得迅捷起来。
在老人的眼里,无数的人影混乱而无序的划过又划过,他好像有点儿晕。
可是,他还是没有回去。
这时,一只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他粗粝的手掌握住了那白嫩的小手,一个三岁多一点儿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尖去够他的手。
这老人生得很高大,即使背微微有些驼,却也足够有一米九的身量。
那孩子生得很白,即使是在美女如云的杭州,这孩子也实在是白嫩的水灵,尤其她有一双会讲话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透着灵气,虽然才刚刚三岁,却绝对是个小美人胚子,难怪和她家有嫌隙的邻居都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勾男人的小妖精。
老人俯下身子抱起了小姑娘:“子玉,怎么跑出来了?”
子玉说:“娘让我来喊你回家。”
老人嘿了一声说:“你怕不怕下雨?怕不怕冷?”
小子玉挺了挺鼻子说:“在爷爷怀里,我怕什么?”
老人说:“那我们不着急回家,我想看看那塔。”
小子玉用小小的手指了指远处的雷峰塔说:“就是那个塔吗?”
老人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小子玉指出去的小手说:“不要用手指塔,塔里面安放着得道的高僧,或许镇着千年的妖怪,不管是高僧还是妖怪,都不该不敬重他们的。”
小子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老人看着雷峰塔,眼睛开始变得模糊,他好像有些不适应这视线,狠狠的摇了摇头,这时候只听天空中忽然炸开了一道响雷,电光斜斜的刺入了西湖。小子玉一下子就被这神奇的天象吓哭了。
接着,雷峰塔就好像也被这道雷光吓哭了一样,从它的背面急速的崩塌,顺着这崩塌的放下,大块大块的砖瓦掉进了西湖,砸起来硕大的水花。
雷光过后,开始下起来豆子大的暴雨,那些雨点在半路上遇到雷峰塔倒塌的木料和泥土,就直接混合成泥雨掉了下来。
小子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把头埋在老人的衣襟里。
老人却好像被那一道狂雷吓傻了一半,连动也不动。
他瞎了。
他本想看雷峰塔一眼的,却只能听到它倒塌的声音。
小子玉的哭声,大雨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没有传进耳朵里,他听到的只有雷峰塔倒下时那砖瓦落入西湖的声音。忽然,他已经全是黑暗的眼睛里闪现出一道白光,向东北方向飞去。
“白娘娘……”老人的嘴里忽然喊出了这个名字,然后两溜血泪就这样流来下来。
本来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子玉看到爷爷脸上这骇人的景象后哭得更加大声了。
这时候,周遭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数说着雷峰塔,全然没有人照看一下这淋雨的爷孙。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民国一十二年八月廿七,甲子年壬申月丁未日,雷峰塔倒,白素贞出。
第一章、磨铁
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
秋。
晴。
微风。
平静的村庄。
微风吹起地上的落叶,发出一阵簌簌的声音,十几里地外都没有一个人。
金黄色的稻田在随风摇曳,灿烂的阳光下,似乎只有空气是香的。
牛离开了犁铧,只剩下空空的陇。
锄头静静的躺在地里,找不到它的主人。
这本是收获的季节。
什么原因会让地里的粮食好好的长在那里却没有人来收?又是什么原因让这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
风里忽然传来一阵皮带抽打皮肉的声音,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尖叫,抽泣。但抽打似乎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别人制止了。
“白铁匠啊,大家都去逃难了啊,你怎么还有工夫打孩子啊,快点走吧。”这是一个满口牙都脱落了的老婆婆,她常年用牙床子吃东西,牙龈已经咬合得几乎和牙齿一样硬。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多大岁数了,她自己似乎也从未想起来过,只知道自己的身体还硬朗的很。她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也从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中国大地上的老人,都是希望死在出生的地方的,那才叫做落叶归根。
打孩子的是个精壮如铁塔一般的中年男人,他黝黑发亮的皮肤本身看起来就像是钢铁一样,那坚实的肌肉让人见了之后毛骨悚然,谁也不想挨他一拳头,可是他的腿上却趴着一个白皙的小姑娘,满脸的泪珠。
“要走,你走!”男人就说了四个字,然后皮带又狠狠的抽在女孩的后背上,女孩声音为之一滞,差点儿没有喘上气来。
“哎呦喂,别打啦,别打啦,再打就把她打死啦。”老婆婆劝解了两句。
“打不死这小妖精,她就不会好好给我煽火。”铁匠熔炼的炉子里,火光的确已经很微弱了。
“都这时候了,不是打人就打铁,你要孩子和你一起死吗?”屋子里哭着跑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穿着粗布衣裳,也是一脸的泪痕。
男人说道:“你他妈懂什么?老子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快,煽火去!”他狠狠的甩了一皮带在小女孩的屁股上,那小女孩全身似乎抽搐了一下,乖乖的跑到火炉旁使劲儿拉着风栓。可是她毕竟年纪太小了根本没办法把火吹到男人要求的程度,又平白的挨了几皮带,打得她再也忍不住呜呜的哭起来。
“就他妈知道哭,哭、哭、哭,你小时候供你上学堂你就知道惹祸,惹了祸就会哭,勾引人家俩公子哥儿为了你大家,老子他妈摆得平那么大的场面么?赔钱货!现在要你帮老子忙你就知道哭,你就是个妖精的种,赔钱的货!快点拉啊,使劲儿!”男人吐了一口唾沫,一脚把小女孩踢开,自己大喇喇的拉起风箱,那火苗忽忽的窜起来。
“爹,爹,铁来啦,铁来啦!”一个比那小女孩大个六七岁的少年抱着一块乌黑的铁跑进来,“当”的一声就砸在了地上,显见那铁块十分沉重,这少年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回来。
男人又是一顿骂:“一个大小伙子一点儿劲儿没有,成天就知道吃,连一块儿铁胆都抱不动,要你有个屁用!”他一只手就拿起了那乌黑的铁块,用铁钳子夹住,大喝了一声:“死丫头还不煽火!”
那小女孩儿连忙忍着疼跪在地上使劲儿的拉风栓。
男人夹着铁胆,放进了火里。此时火苗猛然窜上来,照得他脸庞须发都红得吓人,仿佛是火神下凡一般。他厉喝一声,这声音就好像是一只已经困了几千年的猛兽忽然见到他的猎物一样,震得周遭的东西似乎都为之一颤。
接着,就传来了一声巨响,他右手的铁锤狠狠的砸在了那铁胆上,火花四溅!
那劝解的老婆婆早就已经吓得坐在了地上,双手扶着身后的栅栏,颤颤巍巍的。她哪里见过如此威势的铁匠?
男人一改刚才暴戾的模样,脸上显现出一种仿佛禅宗入定的沉静,连胡子竟然也不动一动,可是他有着遒健肌肉的右手却一下一下的稳稳的砸在铁胆上。每一下间隔的时间很长,但很有规律,这每一下的击打似乎也像是一种旋律一般,但每一次这稳定而又准确的声音传来,都会有一团火花轰然暴起,好像随时都会燃着了男人的胡子。那击打的声音,似乎一下下的传递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似乎打得并不是铁,而是他们的心房。
大约捶打了三五百下,男人早就已经汗流浃背,那些浑浊的汗珠在他身体的沟壑间如暴雨般底下,甚至影响了他的视线,他大喊了一声:“毛巾!”少年立刻用毛巾替他擦去汗水,他却不敢停止捶打,依旧一下一下好像机器一样砸着那铁胆。此时那铁胆已经从块状变为扁平,被烧得红红,稍微一接近就会觉得灼热不堪。
“火候不够!”男人嘶吼着。
小女孩儿却已经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肩膀酸痛,胸腔都快要爆炸了,少年把她替了下来,飞快的拉着风箱。
炉子里的火再一次旺了起来!
男人又是一声嘶吼,奋力的捶打起来,那叮叮当当的声音明显比刚刚要快了不少,那块铁胆已经几乎快要成型。
“模具!”男人的声音已经接近沙哑,这时候连刚刚目瞪口呆的女人也动起手来,为男人举来了模具,男人结果模具,将铁胆,不已经是铁片了!将铁片放了进去,继续捶打。烧灼的红色铁浆流进了模具里,一瞬间竟然如此梦幻和美丽,但你如果感受着周围那几乎蒸发的温度,却绝对不会觉得那是美的。有一种艺术,就是这样将痛苦和美丽都推到了极致,没有巨大的痛苦便也没有巨大的美。
那声音越来越持久,男人甚至连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