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观澜仰头闭目,右手里已经多了一串佛珠,他的神思,早就已经陷入回忆之中。
庚子年,也就是一九零零年。
那时的李观澜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他的师傅却是少林寺鼎鼎有名的武术宗师,俗家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曾养棋。
曾养棋一生择徒甚严,非根骨精奇,品行方正的绝不传授武艺,所以他这一辈子也不过只教了三个徒弟,大弟子童亿龙,是曾养棋当年自太平天国少年军中救下的孩子。
当时童亿龙已经身受重创,却仍旧保护着一双姐妹不被曾国藩手下的湘军士兵伤害,他一人一刀满身的血,面对十余个精壮凶悍的湘军却浑然不惧,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曾养棋自那里路过,见这孩子年纪不大却神勇异常便出手救下,收为土地,庚子年的时候童亿龙也将近半百之年,在江湖道上闯出自己一份名声,他在天津开武馆收徒,把师父和两个师弟接到自己这里来住。
二弟子名唤徐铜,是革命党人徐锡麟的弟弟,徐锡麟当时虽然尚未暴露,但是早就已经抱定起义的决心,是以早年就将这个弟弟交给了曾养棋,希望曾养棋能培养出一个高手,日后为革命大业出一份力,而此时的徐铜也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武功还未大成。
曾养棋精挑细选,打算传授衣钵的弟子便是李观澜。李观澜早年因为贫苦,病倒在登封城外,被路过讲法的少林和尚救上了山,醒转后就留在了少林帮忙,并未被少林寺武僧团的武僧们看中。曾养棋晚年武功人望达到顶峰,想找一个传承衣钵的人,便亲自上少林,想在年轻一代的武僧和俗家弟子里选一个苗子出来,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中意的。本来失望欲返,再去南少林寻找合适的人选。却不料临行时方丈与武僧之首达摩院首座送自己下山是,偶遇了正在树下捕鸟的李观澜。曾养棋便从这孩子捕鸟的姿势和手法中,看出了他的根骨,当时便留在身边,传授武艺了。
李观澜少年时长得眉清目秀,身量并不高大挺拔,与今日之李忘殊无二致。他在曾养棋门下学得了少林寺基础的二十余中拳术,更有七十二绝技中的揭谛功、推山掌、观音剑等四五项绝技,十七八岁的时候武艺已经比童亿龙和徐铜高出三分,曾养棋便将生平得意的绝技,荆楚长剑倾囊相授。至此,曾养棋以八旬之龄得见自己衣钵传人武功大成之日。
本来按照规矩,李观澜应该出师入江湖闯荡历练的。可惜正赶上了庚子年八国联军打大沽口炮台,估计不日就要侵入天津卫。
李观澜和两位师哥一商议,当时就决定留在天津卫里,助守军与八国列强一战,或可能守得住也说不准。
哥儿仨一商量,战事一打起来刀枪无眼,自己年轻力壮死于国事是该当其所,师父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这炮火隆隆的大战,就打算将师父送到乡下避战,哥儿仨商量了一下,就去请师父,预备由二弟子徐铜先送走师父,再回来助拳。
结果这哥儿仨三个头磕在地上,说出来三人的计划,曾养棋摇晃着满头的白发嘿嘿冷笑了起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要杀几个洋鬼子才算是功德圆满,你们三个可未必是老家伙的对手!”
第十章、宗师
曾养棋微微一笑,连站都不站起来道:“进招吧。”
徐铜看了看童亿龙,又看看李观澜道:“咱哥儿仨里边儿,我的武艺最低微,让我先来向恩师讨教!”他身形一跃,已经欺近了曾养棋,双拳轰出直捣黄龙。
曾养棋眼睛一眯,喝道:“你心急了!”跟着抬手一扒拉,右足跟着踢出。徐铜只觉得胸前一股大力涌来,全身的劲道都用于防护眼前,哪里在意下盘不稳,直接就一个趔趄便要摔倒,结果曾养棋推出的手变成扶,架住了徐铜将要倒下的身子,向外一送,徐铜借力一个筋斗翻出,正好坐在一张椅子上。
曾养棋哈哈一笑道:“怎么样?你们打得洋鬼子,老头子就打不得么?”
徐铜三人万万没料到曾养棋八十余岁尚有如斯功力,但终究还是不放心,童亿龙一抱拳道:“恩师,咱爷儿俩有年头没有比试了,今日亿龙也来凑个热闹!”
曾养棋点点头道:“好,我看看你的推山掌有几多斤两了,要是你能将我从这床上推下去,我就听你们的离开天津卫去跑路!”
童亿龙道:“遵命,恩师小心了!”他咆哮一声,双掌已经排山倒海般推来,这一推之势竟真的鼓起无边风浪,让屋中的所有人都感觉气压陡至。却唯独曾养棋和李观澜摇了摇头。只见曾养棋身子连动都没动,只右手轻轻一勾一带便消解了童亿龙这千钧之力,接着在他背上补了一掌,竟把童亿龙整个人摁了出去,要不是曾养棋左手托了他下巴一下,童亿龙便是个狗吃屎倒地式。
童亿龙满脸羞愧,立在当场道:“亿龙练了近三十年,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还不是恩师一合之将……”
曾养棋道:“这不怪你,你资质在哪里摆着,能有今日的这番成就已经是你下了苦功的结果,所差的不过是先天那一点禀赋了,可惜这禀赋却并非人人都有的。”
曾养棋见童亿龙和徐铜都不说话了,便道:“观澜,你不想和为师的比划比划么?”
李观澜低头不语,片刻后抬头道:“徒弟无法从床上请动恩师,就不出丑了。”
曾养棋道:“何以见得?”
李观澜道:“恩师的手段已经是手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心合的境界了,心中一动则气、意、手随之而动,而弟子此时虽然已经做得到意与气合却依然还未臻破气与心合的境地,出手比恩师慢了一个步,自然便不能将恩师请动了。”
曾养棋道:“然而放对比试变化在瞬息万变之间,你怎知道一定就没有可能呢?”
李观澜道:“如果恩师与弟子一般,双足履地,拳脚比试的话,或许还有一线胜机,但恩师坐在床上,本就已经有三处空门无法下手,再加上恩师神思如电,其余十六处空门又被守得严严实实,而弟子站在地上,多出了三处空门,进攻之时又要使出比平时多三倍的力道才能将恩师请动,所以弟子以为击败恩师容易,请动恩师则如登天之难。”
曾养棋哈哈大笑道:“不错,你这一番话,可谓是得我真传了,以老头子此时的气力,要是站在地上和你们三个动手,只怕三招之内不能制胜的话,就一定败了,但是老头子坐在这里,却是立于不败之地,任谁也打我不过,哈哈哈。”
童亿龙和徐铜听了这番话却是面面相觑,怎样也不肯相信的。
曾养棋继续说道:“观澜还年轻,等到三十而立的时候,便说不定能把老头子抬起来了,可惜那时候老头子也早就作古了。”
李观澜道:“恩师您瞎说什么。”
曾养棋道:“到那时老头子要是还在,岂不成了老妖怪?”他笑着,笑的很开怀,无论是谁,发现自己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得到了延续和继承,总是会笑的很开怀的。
曾养棋接着说道:“天津卫里的团民有几个是我当年在道上的朋友,你们拿着我的拜帖去寻他们,就说是曾养棋的弟子,这一次来帮助义和拳共战洋鬼子。其中这个王一真有两下子真功夫,是团民里面的小领袖,你们就听他的吩咐就成了。”他把拜帖交给了童亿龙,童亿龙接了过去。
曾养棋接着说道:“亿龙啊,你回去把你那个武馆给散了吧,那些个弟子让他们回家逃难去,犯不着和咱们一块守着这座孤城,如果能守到大胜的那一天,叫他们再回来,我曾门之中,有你们三个弟子,可当一万大军,哈哈哈。”曾养棋笑得开怀,颇有顾盼自雄的意思。
李观澜说道此处,心中对恩师充满怀恋之意。
李忘说道:“那后来呢?”
李观澜道:“后来便是血战天津卫,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该死的人也都死了。”他仰天长叹一声道:“我这辈子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刀兵之灾,血流成河,但每每想到国人受人欺凌,又不能不战,可是如此这般战战战,何时能是个头呢?”
陈改之道:“姨丈,就算你武功通神,能够做到古今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也毕竟只是一个人,千军万马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姨丈可曾想过……”
李观澜一伸手道:“你不必说了,我自知你的意思,当今天下便只国军与共军两个出路,其余如阎锡山、韩复榘之流皆是草包脓蛋,非我辈入眼者耳。但是我李观澜一生不曾为官家卖命,即便护着卢天远也不过是因了两人之间的一份恩义,若有朝一日卢天远战死沙场,我李观澜登时便与这铁血三千骑再无干系。”
陈改之道:“姨丈的心思,外甥自然知道,但是姨丈可曾想过,于此这般于国事无补啊,就算姨丈自己能守得太平,这千万百姓又当如何?”
李观澜道:“你道我是什么旷世名侠么?自古以来,凡是侠者有几个有好下场的?飞鸟尽、良弓藏。这偌大的中原便没有一处是君子立锥之地,有朝一日这能驱逐日寇外侮,恢复我中华一统,这些中国人自己便先和自己打起来了,哪会有一日的安宁。若说是百姓,我也不见唐宋元明清哪一代的百姓过的比日本人来了以后好,官匪本是一家,外族只不过道统上说不通而已。”
陈改之道:“姨丈,您要是这样想的话……”
李观澜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他又陷入到深深的回忆中,不可自拔。
当日辞别了曾养棋,童亿龙便回家去遣散了门下的弟子,只有两三个嫡传的入门弟子誓死不愿离开,他便也没有强迫他们离去,只吩咐回家去准备器械兵刃,随时就要守城了。
李观澜和徐铜两个在街上行走,等着大师兄带着去寻那个义和拳的王一真,却只听街上的百姓都口耳相传说道,俄英法美四国的军舰已经开到了大沽口炮台,正在对着提督罗荣光耀武扬威,百般辱骂。
徐铜年轻气盛早就按捺不住,他对李观澜说道:“老三,哥哥我看那些个洋鬼子早就不顺眼了,咱俩也别等他们进城来了,这便去杀他一两个,为罗提督出出气!”
李观澜道:“现在去哪里寻洋鬼子?”
徐铜道:“你且随我来便是。”
李观澜自艺成以来还从未杀过人,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想想既然是去杀洋人,也算是为国家争气,便也不再多问,随着徐铜往前走。
两人一路沿着街道走下去,便到了一处洋人的建筑,门口有两个士兵模样的人端着枪守着,徐铜大步上前二话不说,使出擒拿手就下了其中一个人的枪,然后枪托一轮就把另外一个人的下巴给砸了下来,跟着两把枪一掷给丢的远远的,一人补上一脚,跟着以锁喉手结果了二人性命。
徐铜回头对李观澜道:“老三,一会儿进了里面,见人就杀,别问为什么,这些都是洋妖,没一个好东西。”他拿起来两把刺刀,递给李观澜一把。
李观澜点点头随着徐铜进去。
徐铜似乎轻车熟路,两转三转就摸了进去,李观澜落在后边,忽然身后一个壮汉举着一口铁锅砸了下来,李观澜身子灵动一闪,刺刀就刺进了那人心脏,准确无比。他刚刚将这人刺死,接着就有两个戴眼镜的人把花盆、鱼缸什么的扔过来,李观澜接连两蹴,踢翻了扔过来的东西,一个达摩剑的招数就一剑穿双花的取了二人的性命。
李观澜想了想不对头,动手的这三人想必不是什么有底子的人物,虽说外国人不会功夫,但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杀起来如此轻松,即便自己武功大成,也绝无下手恁的轻便之理。他正在犹疑,只听屋内有女人尖叫的声音,李观澜垫步上前,一个飞身已经到了二楼,踹开房门却见徐铜已经杀的浑身是血,手里的刺刀还在不停的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的心口上扎。
李观澜见状一惊,左手一撩,右脚跟着踢出道:“师兄!你在干什么!”
【作者按:罗荣光,字耀庭,清道光十三年(1833)生人。罗荣光任天津总兵镇守京津门户大沽口炮台长达24年之久,被誉为“天下第一海防”。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侵华,罗荣光以六十七岁高龄率领三千兵勇,身先士卒,誓死保卫大沽口炮台。后因兵力悬殊,弹尽援绝,壮烈殉国。】
第十一章、国仇
李观澜三招之内下了徐铜掌中刺刀,把他逼入墙角之内,厉声喝问道:“二师兄,这是哪里,你杀的都是什么人!”
徐铜只说了两个字:“教堂。”
李观澜道:“教堂中的传教士也都是平民百姓,手无缚鸡之力,你杀他们作甚!”
徐铜怒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这些人不好好在自己国家过活,来到咱们大清做什么!不是要亡我国灭我种又是要作甚,我见一个洋妖便杀一个,见一个便杀一个!”
李观澜道:“二师兄,你已经入了魔道了,这番所为不是侠义中人的做法!”
徐铜道:“那又如何,我杀得是猪狗一般的洋妖,又不是手足相残,传出去江湖上也会称我一句少侠!”他言外之意便是李观澜为了这几个洋人要和他手足相残了。
李观澜叹了口气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便带着我来此杀人,官府是要管的,算了,先和我回恩师那里,再做议处吧,说不得,要为这几个无辜的人抵命的。”
徐铜怒道:“要抵命,你自己抵命去!”他大臂一挥,竟将李观澜震开,从窗户里飞了出去。
李观澜叹了口气,也无法。只得自己将被杀死的几人尸身埋了,带着一身泥土回到曾养棋那里。
曾养棋听李观澜说完,缓缓的讲道:“按理,负案而走这般事,徐铜不至于做得出来,只不过他心里觉得自己杀的是洋人,不必为他们抵命罢了,此时咱们也先不去管他,单只你来说,我意衙门片刻即到,你是跑路扯乎,还是等着衙门上门来拿你?”
李观澜道:“虽不是弟子可以残杀无辜,但是其中有三人毕竟死于弟子之手,若是官府衙门来此间捉拿弟子,弟子绝无逃离之理。”
曾养棋心疼这唯一的传人,便说道:“此间风云际会,究竟形势如何还不便看清,若是今明两天能与洋人开战,你杀个把洋人倒也不是问题,大不了多杀几个洋兵将功补过便是。若是如早些年一般,朝廷还未想与八国动武,此时便少不得要将你正法……如此,便可惜了你这一身天下也可去得的武功了。”
李观澜道:“此事弟子确是犯下弥天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