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莫慢慢的脱下裘皮大衣,里面穿了一件碎花小棉袄,静静的坐在木制梳妆台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白小莫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脸会这么白,白到几乎可以看得出来血管。她不是不知道,女孩子白嫩一点是好处和优点。但她从小见得那些姑娘都过早的田地里练就了一身黑皮肤和一副铁脚板,而她自己虽然也干干农活,甚至在打铁铺里烟熏火燎,却依然没有把这一身白褪去。
她总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却总是被莫名其妙的盯上。或许很多东西就是一种命中注定。想要平静一生的人注定要不平凡,一心要匡扶社稷的人注定要平淡一世。人总是难以和一种被称为命运的东西抗衡,但是命运究竟是什么呢?白小莫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深深埋藏在记忆里的,只有那个从一出生就给他带来厄运的胎记,她总是在许多个无人的深夜,默默的责怪自己,如果没有自己,没有那个胎记,母亲不用一直承受父亲的暴力,而父亲,也似乎不会死在日本人的大牢里。
第十三章、礼仪
李观澜齐眉棍左右轻扫,两名武士的刀便即落地,曾养棋此时却轻飘飘的出现在三人中间:“观澜,你不敢阻拦柳生切腹的,东瀛武士切腹是极大的礼仪,你贸然出手阻拦,那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柳生重门道:“我败了,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界上。”
曾养棋哈哈一笑道:“你一生便一次也不能失败么?我如果是你的话,早就死了几十次了。”
柳生重门问道:“您此言当真?”
曾养棋道:“这世界上哪里有不败的武人?我们都是从无数的失败中历练出来的,你今日一战虽败,但所表现出的潜力与功夫已经是这一代年轻人中的翘楚了。我毕生所学尽皆授予观澜,你若要胜他,已经和胜过我无异,泱泱中华,武术博大精深,我虽不敢夸口所学十藏,但十中有五却还是敢说一说的。你此次西来便已经几乎和一半中华神功打为平手,莫非你还不知足么?”
柳生重门道:“多谢大宗师的提点,柳生回去练好武艺定还会向大宗师的弟子挑战。”
曾养棋脸上忽然现出悲哀的神色:“只可惜,小徒儿不能再与阁下比试了。”
柳生重门道:“为什么?”
曾养棋道:“小徒儿受人挑唆,在教堂杀了个把洋人,如今官府正在通缉于他。”
柳生重门道:“哦,如此当无妨,柳生回去向大使交代一声,请他出面向英美使馆保下这位兄弟,再缉拿真凶便是,李兄武艺超群,无论中日都是少有的高手,如果死于官府,岂非一大憾事?”
曾养棋哈哈一笑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柳生重门道:“或许,开战在即,也未必有这许多事情,只怕再见是战场之上了。”
曾养棋道:“如果是侵略军的话,就休怪刀剑无眼了,请你小心。”
柳生重门道:“那是自然,各为其主,本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今日一晤,大块平生,柳生告辞了,大宗师留步。”说完,他便鞠躬转身离去,留下一个瘦削峭拔的背影。
这一年的寒冬似乎走得特别的慢,浓浓的雪花飞满了整个山谷,一片如琼浆碎玉般的白映入眼帘,李忘极目远视,山的那边,会有什么呢?李忘不知道,甚至不记得。李忘不知道他的父亲为他起名李忘是为了让他忘记什么,而给他的妹妹起名李铭又是为了让她记住什么。
李忘只是觉得这人间的一切似乎都有些幻灭,他想念他在小山村里的母亲和妹妹,而现在,他们随着卢府的家眷一起往后方转移,战事一起,女人就必须被保护,一个不能保护好自己女人的男人,枉称英雄。然而,又有多少英雄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去。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不也难逃如此命运么?李忘从小就很喜欢项羽,但他知道,他这辈子也无法成为他那样的人。
事情接踵而来,白小莫的家人还没有救出来,飞贼没有捉到,柳生又卫门的挑战又如芒在背,而日本铁蹄的兵锋也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重压一般向河北压来。而铁血三千骑的训练却还没有十分成熟,但卢天远却认为战机不可误,过完年开了春儿就要举兵出击了。
李忘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忽然被压了很多东西,尤其是父亲把他自己的经历完全告诉自己之后,他不知道三十七年前那场发生在天津卫的血战究竟有多么的残酷,他也不知道父亲以当时的年龄是如何面对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只是从父亲的口吻中明白了,战争就是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去。李忘无法想象自己身边这些人的离去,他只觉得谁离去了,都会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伤痛。
李忘从哨塔下来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怒气冲天的卢容川。
“大哥,怎么了?”
卢容川怒道:“他妈的,几个山贼就敢截咱们的军饷!造反了。”
李忘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卢容川道:“兄弟,这回可气死哥哥我了,我爹上个月和董大帅谈好的一批军火今天正好要送到,我派手下的赵剑和陈飞去接吗,然后我自己带着五百人从营地出发接应军火,结果赵剑和陈飞押着军火还没到咱们境内就被一伙山贼给劫了,他妈的,他们不知道这批枪是抗日用的么。”
李忘道:“哥哥先别着急,赵剑兄弟和陈飞兄弟可伤着了?看出来那批贼人是什么来路了么?”
卢容川道:“人倒是没事儿,就是有几个伤兵,那些山贼装备很差,只有三四杆枪,剩下的还是大刀长矛,但是其中有一个人一手弓箭射的极好,百步之内取人如探囊取物,不过他似乎不愿伤人性命,否则你哥哥我都让他一箭穿了心,哼,走,进大帐和我爹商议一下,这批军火要是折进去,咱这半年就白忙活了。”
两人进了大帐,便于卢天远和李观澜商议此事,根据李观澜的估计,这有可能是太行山的绿林人做的,他们可能误以为这是不抗日的地方军的军火,所以就出手拿下了,如果拿出江湖中拜码头取彩头的架子,当可以不必大动干戈结下梁子。李观澜想要亲自走一趟去寻这伙儿人的所在,却被卢天远给拦下了。
卢天远道:“大哥,咱们两个老头子也不能什么事情都做了,这天下毕竟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不如此事就交给容川和忘儿两个去做好了,他们如果能做好,咱们也就不必多手了。”
李观澜点点头道:“也好。”但他转身对着李忘说道:“这太行山八陉之中盗匪极多,其中大半是绿林中的好汉,行事也按照江湖中的规矩办,你和容川去时,务必不要坏了道上的规矩,一举一动要合乎礼仪,只要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但是如果山大王要你献技的话,也切勿藏着,如果能技压群雄的话,也是江湖中的美名,但如果确实不是人家的对手,也切莫强出头,你可知道了?”
李忘道:“儿子知道了,爹爹放心吧。”
卢天远道:“容川,你去步兵营里选五十个好的,每人领两把驳壳,明天就和忘儿一起去寻那些盗匪吧。”
卢容川道:“爹爹,五十人怕是不够吧。”
卢天远道:“不够?那山寨中的贼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我给你五十精兵尚且嫌多呢,还不快去!”
卢容川吃了这一通说,心里很不舒服,却也只得听令去选军士。他出了帐子,正遇到在外面散步的白小莫,白小莫身上穿着一件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但是依然还是看着那么瘦小,而她的眼睛里,也总是有一丝愁苦。
卢容川知道她是想念母亲和哥哥了,便软语安慰了几句,却见她压根就提不起精神,也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自己去选精兵了。
白小莫一个人在雪地里走着,只觉得寒冷缓缓侵入身体,只因她虽然穿的不少,却依然禁不住这天寒地冻,她在这大营的角落里,寻了一颗老树,静静的坐在老树横斜出来的根上。
她越坐越觉得冷,便斜斜的靠在了树上,把自己抱了起来,就这样,她在寒风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在暴力下哭泣的母亲。白小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命运如此凄苦,刚刚能够享一点清福就又成了寡妇,落入了魔掌。她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是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白娘娘,白娘娘,你怎么了?”这声音苍老沙哑,而且似乎是从白小莫身后传来的。
白小莫下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把四周都看了一遍,也不见有个人:“你是谁?”
“是我,是我。”声音还是那么苍老。
白小莫道:“你是谁?你在哪儿?”
“我是树,我在你身后。”
白小莫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傻了:“我在和一棵树说话?”
“对,你在和我说话,你是白娘娘转世,当然能听到我说话。”
白小莫呆愣愣的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我是谁转世?”
那棵树接着说道:“你就是灵山盗仙草,水漫金山寺的白素贞白娘娘转世。”
白小莫道:“真的……你……你怎么知道的?”白小莫本来并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那么奇异的事情,但是她忽然想到了那天在慰安妇大营里,自己万分恐惧之中周遭人更为恐惧的表情,还有耳畔依稀模糊的“蛇,蛇”的叫喊之声,而最让白小莫担忧的一件事情是,自己左腿和屁股交界的地方有一块胎记,正是一块五光十色的鳞片,如果自己不是白蛇转世的话,那枚鳞片又怎么解释呢。
白小莫小心翼翼的说道:“你确定,我就是白娘娘?”
那棵树哈哈一笑道:“千百年前,妖界中谁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位义妖?可惜,被那老法海关入了雷峰塔,我虽然不是什么道行高深之辈,却侥幸赖着转世为树,寿命绵长,却也活了两千余年,怎么便不认识你?”
第十四章、树语
原来人虽为万物之灵长,却早就被人世间的酒色财气沾染,失却了先天的灵性,人在婴儿刚出生之际,还自有一番天地之灵,看孩子的眼睛也清明澄澈,有时候与小动物的眼睛一般无二,透亮至极。但慢慢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懂得了利益、价值、规矩、取舍,懂得了只有“人”才懂得,而其他物种并不懂的东西的时候,便也就将这唯一所剩的一点点先天灵气丢失了。但上天造物并不偏心,万物皆有其灵。除人之外,其余动物植物往往比人有着更多的灵气。虽然说不出来,却能看到更多人所不能见的神奇之处。
比如白小莫是白素贞转世这件事,凡人看来白小莫就是白小莫,丝毫没有一点点不同之处,即使父母见到她的胎记,也并不觉得就是前生所遗留的痕迹。当日在雷峰塔中一僧一道用白娘子自身两千年的功力为她洗去妖身,再造为人,助她重新轮回人间再历一番甘苦,但白娘子毕竟苦修两千余年,功力深湛,虽是散尽却仍旧在白小莫身上有了一丝残余。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千年古树也是如此,人的眼中白小莫是白小莫,除了在慰安妇行营之中受到惊吓,无意中唤出了本相之外,并无人能看得出她前世的真身。但兽类植物眼中,白小莫实在就是一条成形的白蛇,鳞片华美,身形妩媚。而白娘子虽然修炼有成,早就能幻化人形,甚至变化随心,但毕竟身属万鳞,脱不出造化,所以动植物之语,也自然能听懂。白小莫虽然得不到前世功力万分之一,却能在此际和这古树交流。
这一点,也从此时此刻起,让天性寂寞孤独的白小莫找到了依靠。
但是白小莫此际却依旧对这一切将信将疑,毕竟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恍然间面对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事实,要她立即接受却是极难。不过好在那千年古树毕竟有千年的岁数在,它常年独处,好不容易见了一个故人自然要与她多多攀谈,这一番言谈之中,自然也少不了对白小莫的开导。
那千年古树就给白小莫讲解了白素贞修炼之时如何被那小小牧童救下,千年之后如何又寻到许仙,只为了报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何在断桥游湖借伞,至此结为连理,开设了保安堂救一方之生民。白素贞的爱情看似只是与许仙一人有关,但许仙为人虽然软弱不争,心中却怀着百姓,他一心的悬壶济世,却不料在他的一腔热血被冷酷的现实打击的体无完肤,白素贞在这个时候出现,既来成全自己的爱情,也成全了许仙的理想。更是善用自己的法术救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好事。所以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之后,杭州甚至更多地方的百姓才会对她念念不忘,而对法海嗤之以鼻。
白素贞所报的恩德,并非是许仙一个人的恩德,而是整个人间对她的恩,也只有白素贞明白,无论妖、仙在修炼的时候都从整个人间界索取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虽然不去回报也未必会有什么后果,但毕竟用自身修成的功果去救世爱世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所以,也只有白素贞才能称得上“义妖”这个词。
但即便如此,人、妖相恋也不能被接受。法海的出现使得这一对神仙眷侣一般的夫妻被生生拆散。百姓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方庇护,而白娘子失去了挚爱的恩人与丈夫。许仙失去了一个好妻子,小青失去了一个好姐姐。不过,最令人伤心的,却并非法海的横加阻挠与干预。神仙捉妖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这和猫捉老鼠的道理一样,猫在捉老鼠的时候不会去想那只老鼠是不是一只好老鼠,他是自己种地吃饭还是靠偷吃饭的。他只会想,那是一只老鼠。
所以在神仙的眼中,你只要是妖,你只要出身微贱,你只要先天不足,那么灭掉你就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法海不是神仙,法海离成佛只有一步。却因为收了白素贞而迟迟不能成佛。因为他收白素贞虽然顺应了天理却违反了人欲。
人的力量无法和天相抗,但无数人的力量却也足以让满天神佛心惊胆战。这也就是为什么北方天帝颛顼会封锁本来在昆仑山的通天之途的原因。这也便是法海收了白素贞本是一桩功德,能助他成佛却变成一件祸事,导致他十世轮回十世出家也依旧没能修成正果的原因。
民心不可逆,无论君王还是神佛,都是如此。
白娘子心中最苦的是许仙曾经对她的误解。即便白娘子真的是妖,所做的事情也从没有对许仙不起,对百姓不起,但是许仙在端午节雄黄酒被吓死还魂后,所作所为竟全是帮助法海收妖,全然不计与白素贞的夫妻之情。即便因为肉体凡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