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严肃的告诉他,「你知道我只有十五天的假。」
「你答应我了,就在两分钟之前,你想食言吗?」文斯挑衅地问。
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你这个坏心眼。」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文斯丢给我一个小本,「上面有详细地址和联系人,背下来。」说完,他走进了后舱的卧室。我独自跟有些我根本读不转的人名地名战斗。
我就是在这趟环游世界的旅途中开始创作的。长途飞行给了我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写作过程很顺利,几乎是一气呵成,我只花了两个星期就完成了。整个故事取材自文斯的经历,里面的人物,当然采用了化名。假期结束的那天,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我父母,说很遗憾没能参加滑雪旅行(才怪),我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离开几个月,第二个给报社,说我和家人正在进行滑雪旅行……
润色只花了我两三天的功夫,主要是纠结到底是用「美丽」还是「漂亮」更合适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完成之后,我把它给文斯过目。当时我们在他蒙皮利埃的庄园里。
「我会看的。」他说,然后将它随手放在了茶几上。我觉得他大概只是在敷衍,我有点失望。
但是等我指挥工人修好漏雨的阳台(以我的法语水平,这超级难),我发现手稿有翻动的痕迹,文斯用铅笔做出了修改。他把我大段大段的俏皮话毫不留情的咔嚓了,使得行文沉稳,这是一个惊喜。还有一个地方,我印象特别深刻,他在一段缠绵悱恻的内心独白旁写道:「我不是情圣!」底下还画了两条又粗又黑的横线。
不得不说,他是专业的。我之前担心,这个故事作为长篇太短,短篇太长,经过他的删改,问题完全解决了,我当即把它封起来寄给了一位编辑。
等待回复的时间,我们走过了那不勒斯、开罗,澳大利亚中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据说原来是个宝石矿还是什么的……在太平洋的某个珊瑚礁环岛上,我们只穿着一条泳裤,潜入海底火山爆发形成的山峰下的岩洞,阳光束照进幽深的蓝色之中,成群的水母宛如海洋精灵,上下沉浮,半透明的柔软身躯似乎随时会融入水中消失不见。
日落时分,我收到了回信。它是由我们性感撩人的空中小姐送到我手中的。我躺在沙滩上拆开了它,那一刻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宁静美好的时刻。
我看着它,轻声笑了出来。
海风唱着母亲的摇篮曲。远处大洋和天空好像两块连在一起的绸子,全被夕阳浸染成橙红色,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一定是用PS把整个世界调成了暖色调。文斯坐在我身边,戴着一副哈雷墨镜,他肯定听到了我的笑声,「看来市面上又要多一部垃圾小说了。」他假惺惺的叹了口气。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部垃圾人物传记吧?」我举起手,「击个掌?」
他把墨镜倾斜下来,用家庭主妇在超市里挑选猪蹄的眼光看了看我的爪子,然后扶正墨镜,「我还是在心里祝贺你吧。」
编辑给我的回信只有一句话:「您应该尽快为此书作序。」
写序言比想象中要困难,因为我想面面俱到,我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从父母到小学班主任,恨不得连报社楼下的热狗贩子也要感谢一下(那通常是我的午餐),然后就像烤箱的时间到了,我的脑袋里响起「叮」的一声,我把那张涂改的乱七八糟的纸揉成一团,在一张新的纸上写下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文斯。」
「走吧。」等我封好信,文斯说。空气开始变凉了,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夜空中。
「去哪?最好不要是南极。」
「真遗憾,我本来是想去看企鹅的。」文斯少有的配合我的调侃,然后他摇了摇头,「不,咱们回家。」
「真的吗?」我回想了一下他的不动产地图,上面还有很多地方没有插上小红旗。
夕阳几乎完全沉入了海平面,像一枚燃尽的木炭,挣扎着闪现最后一点红色,然后消失。
文斯盯着起伏的海浪,「我想过了,我接受你的建议。」
「什么?」
「我想见蕾奥妮。」
他的声音和沙袋一样沉。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
他没有再见到蕾奥妮。
我再次回到那座房子时,里面空荡荡的。护士穿着一身便装,正在将床单叠成一个方块。
「嗨,你好。」我不确定的打了个招呼。
她转过头,「哦,你好,」看到我她很吃惊,「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我们握了握手,「我是来看望蕾奥妮的,她……?」我环顾四周,发现氧气机、花瓶和墙上挂的相片都不见了,整个房间透露出一种荒芜和气息。
护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不知道?」
「什么?」
「她已经去世了。」她说,我感到腹部一阵紧缩,脚下的地板似乎在塌陷,「事实上……」她脸上带着一种抱歉的笑容,小声说,「今天是她的葬礼。」
一声引擎的轰鸣,我抬头向窗外望去,文斯驾车狂飙而去,一个转弯就不见了。
该死,他干嘛老是要读别人的想法!这真是个坏习惯!
「不!」我冲出去,心里涌起一阵罪恶感。老天,我到底干了什么?蕾奥妮本来已经像被时间滤去的金沙沉淀在了湖底,可我却兴风作浪打破平静,重新把她翻搅起来,让文斯以为……以为他可以抓住什么。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些。尽管,这听起来大概有点可笑,我想保护他,虽然他比我聪明、强大,在他面前,我一无是处,可是我仍然觉得我有义务保护他不受伤害。俗套点说吧,表面上,他想让人以为他是一个无耻混蛋,但实际上,他有一颗比大多数人都好的心。
我拦了辆出租,直奔而去。
路上下起了雨,春天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到墓地的时候,世界已经是一片模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草坪上跋涉,越过一排排墓碑,直到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显然,葬礼早已结束,就连最亲近的家属也已离去,那片新盖上的坟墓上散落着七零八落的白玫瑰花瓣,雨水顺着墓碑石流下来,渗进地里。文斯站在那里,低着头,好像在看墓碑上的照片,一张被岁月侵蚀布满沟壑的女人的脸。底下写着蕾奥妮,1935——2013,和一句短短的墓志铭。我感到一阵酸楚袭击了我。虽然作为旁观者,我从来没和蕾奥妮说过一句话,但文斯在无形中已经将我们紧密的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两个人都淋得稀里哗啦,头发和衣服贴在身上,他一定知道我来了,但并未作出任何反应,我走上去。
「不要感到抱歉,莱尔。」文斯突然开口说。
「我……我没想到会那么快……真的……」真失败,我本来是想安慰他的,但是听起来却像是尽力为自己撇清干系。
他看着我,深邃的目光透过纷飞的雨幕,「就算我是你书里的主人公,也不代表你就有义务给我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就是现实。」
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唔……如果这让你好受一些的话……」我说,「护士说她走得很安详,在最后的时间里,她的儿孙一直守护在她身边,她在睡梦中结束了生命,寿终正寝。」
文斯点点头,「这一天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突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长生不死会带来很多麻烦。
你会看着你身边的人、你爱的人逐渐老去、死亡,而你仍停留在原地,就像被抛弃在了一条无限延伸的孤单的公路上。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会留下来,亲眼看着它发生。」文斯继续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我无法确定他的内心是否也一样,「我的计划一直是,把眼睛转向别处。」
「假装当它没有发生,对吗?」我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我总幻想着那天我成功地向米娜求婚。真正的不幸不会消逝,它会一直跟着你,像一匹梦魇,有时候你以为你忘记了,可是它只是在等待你回头。
「呃,你知道……我就在这,如果你……需要一个肩膀的话。」我到底在说什么?需要一个肩膀?这是什么三流肥皂剧吗?
文斯笑了一下,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我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我不会倒在你身上哭到崩溃的,别妄想了。」
「我是好心的,行吗?哭是一种宣泄,总比老闷着好。」
「谢谢。但你应该知道,我无法流泪。」
我哑口无言。那一天,我们一直站在风雨中。
「你干嘛这么写?」文斯把书「啪」的一声扔在茶几上。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坐在客厅里,暮春暖意熏人,空气里混合着阵阵花香。从落地凸肚窗看出去,「螃蟹」正在打扫草坪上被风吹落的兰考泡桐。被洗脑的流浪汉园丁,太前卫了。
那是我的小说,我拾起来,书摊开在扉页:「什么?」
「谨以此书献给我?」他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眼睛,「你把我写的像个死人。」
「那就对了,」我就着咖啡咬了一口土司,「你死过的,记得吗?」
文斯盯着我,我意识到不该跟他开吸血鬼玩笑,两秒钟,他说:「你该去上班了。」
于是我的度假结束了。我很高兴文斯恢复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倒不是说我喜欢他这样,但是总比他沉郁的样子要好,蕾奥妮刚去世的那会,他整天一言不发,好像一尊雕像(肤色也一样),我别提多担心了。
我回到报社,惴惴不安地以为等待我的是:「你以后不用再来了。」因为上个月,编辑给我打了三个电话,都被我掐断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不过还好,对于我回来了,他既没有愤怒,也并不吃惊,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好的,行吧。」
「唔,那就这样?」我也就点了点头,当我转身准备出去时,他咳了一声,「听说你写了一本书。」
我回过头,「呃……」
「还算是一篇小说。」他小心翼翼地评价,好像如果他不谨慎行事,我的鼻子就会翘到天上去,把木质吊顶戳个洞。
「谢谢。」其实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在称赞。
「是滑雪给你了灵感吗?」编辑的口气好像是慢性病患者在询问病友一种新型药物是否有效。
「什么?滑雪?」等我反应过来,我在心里笑开了花,「哦,绝对是,当我站在滑雪板冲下山坡的时候,灵感就跟喷泉似的蓬勃而出。」
编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出去了。
生活重新走上正轨,一方面我是碌碌无为的社会新闻记者,而另一方面,我是文斯,一个吸血鬼的代理人,替他谈判、出席会议,买进卖出股票,管理不动产,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就像他的一个人类替身,决策是文斯的事情,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这段时间忙碌而快乐,举个例子,我连米娜都忘记了。只有一点令我如鲠在喉。有一天晚上,当我看见文斯开着那辆09年的蓝色福特觅食回来,我终于没忍住。
「等一下。」我在车道上拦住了他,车库的门缓缓打开,里面一排豪车闪闪发亮。
「怎么了?」文斯摇下车窗。
「我搞不懂你,」我趴在车顶上,低头看着他,「你干嘛老开这辆车?你有一仓库劳斯莱斯、法拉利什么的。」
「你有意见?」他一副冷傲的样子。
「得了吧,如果我是这辆车,看到里面那些,」我指了指车库,「我会在墙上撞死。」
「你这是j□j裸的歧视。」文斯摇摇头,「我不想太显眼,知道吗?」
「那喷气飞机怎么说?」拥有一个机场的人说他不想太显眼。年度最佳笑话。
「在空中,除了遇上一群迁徙的候鸟,没有眼睛盯着你,看你坐的是什么。」
「好,」我顺着他说下去,「如果你不开的话,那你干嘛要买?你应该知道,这可不是收藏模型。」
他乜斜着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我明白了,你想要一辆,对不对?」
我脸上一阵发烧,「我才没有……哦,不过如果你想送我一辆的话,我不会介意的。」
「好啊。」文斯一笑,「继续想吧。」他刺溜一下开走了。
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我坐在办公室自己的格子里,检查便利贴上的待办事项。
「你看到没有,底下有一个疯子。」落地窗边上,
一个同事说。
「一个有钱人。」有人补充。
「
这不是同义词吗?」精彩。
我把桌子收拾干净,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一幕。
首先是一辆违停的红色兰博基尼,酷毙了,跟文斯刚买的那辆一模一样。还有一个穿着细条纹黑西装配红色领带,被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的男人。
等等,那个搔首弄姿家伙,原谅我,形容男人穿得像是要去走红毯似的靠在车前盖上,对每一个路人抛媚眼,时不时还抚一下头发,尽管它们并没有乱的是这个词吧?
我想那就是文斯,和他的车。
「这又是发什么神经?」我一边嘀咕一边冲了下去。
看到我,文斯直起身子,「我错了。」他说。
「什么?」
「关于那套要保持低调的理论。」他解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晃了晃,「我只在这等了你半小时,就接到了五个邀请,要我上他们家喝一杯,两男三女,都是绩优股,这以前从来没有过。」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一位金发美女从我们旁边走过,文斯摘下墨镜,对她暧昧的一笑,对方也报以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型男靓女的圈子里总有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特殊的电波,就像婴儿的语言。我想如果不是我插在中间的话,这一定是第六个邀请。
可怜的人,他们根本不知道文斯的喝一杯意味着什么。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干嘛像个展牌一样站在这里?有出场费吗?」我抱着双臂问。
「谁叫我有一个虚荣的男朋友呢?」他绕过去,钻进司机位,然后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欣然滑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嗯,兰博基尼就是爽。
「虚荣我就不跟你计较了,男朋友,你想得美。」
文斯耸耸肩,「而且还经常闹别扭。」他启动了汽车。
这时一个交警走到车窗边,「先生,这里不准停车。」
「你是不是要看我的驾驶证?」文斯问。
交警点了点头,取出一个纸夹。
「那你要先追上我。」
文斯踩下油门,发动机咆哮一声,我们向夜色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绑架
我醒过来,头痛欲裂。
摇晃的视野里,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悬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