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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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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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风味。”
艾默弹个响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份菩提叶。”
看着她欣然转身回房间,翻出茶壶径自去泡茶,启安凝望她背影,双臂环胸,心中又浮起盘亘过无数次的问题——
她是谁。
艾默,她说这个名字是从拉丁文里取来,amon,爱神的名字,象征着“爱”。
她说出来到这里的原因,说出她笔下的故事。
她说她要写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没在时光背后的秘密。
她说她会找到答案,还原真实的茗谷,还斯人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早猜到的缘由。
然而当她拿出那本装帧精致,署名苏艾的书,当他以震撼心情,读完这本女子笔调的传奇小说,才知一切远不是这样简单。
如果书里悱恻往事都是真的,那么她知道的故事,远比他知道的还多。
如果说,字里行间深情都是一个后世女子的凭空假想——那些连他都茫然不知的隐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远的缘起,她又从何捏造得来?
数十年的岁月,生离死别,风流云散,还有谁会如此念念不忘?
印在书脊上的两个烫银字体,苏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颜。
那么隐匿在艾默这名字之下的,又会是谁?
莫非——
启安下意识摇头,遣散那绝无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茶好了,来帮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语声从屋里传来。
启安收回思绪,见她托着茶壶走出来,长发束成马尾垂下一侧肩头,壶中薰衣草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笑着接过托盘里骨瓷郁金香杯子,摆在露台阳伞下的木桌上,细心将杯勺摆成相对角度。艾默浅浅笑着坐下,端茶轻啜,茶氛氤氲在眼睫眉梢,别是一番娴雅。
启安低低叹了一声。
艾默抬眼看来。
“这繁琐的工作,做起来远比预想枯燥,要不是有一个最好的搭档,真不知有多头疼。”他望着她,微微笑,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倾慕。
她是听惯异性赞美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迎上他温煦目光,总是颊热。
“怎么会枯燥?”艾默搁下茶杯,低头一笑,“能够做这件事,已经不知有多幸运。”
他深深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爱这个地方。”
艾默静了片刻,语声柔软,“难道你不爱?”
启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对这宅子的感情,或许并没有你来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为偿还长辈一个心愿,这你是知道的。”启安缓缓说,“在遇到你之前,我对废宅的好奇多过尊重,兴趣甚于感情。但你不同,你真心爱这里的一砖一瓦,尊重这里的一草一木,就像热爱自己家园。”
艾默侧过脸,心口发紧,像有一个隐秘的伤口突然被碰触。
启安的目光紧密追逐她每一分神色的变化。
“我只是对这个故事太投入了。”艾默不动声色垂下目光,“我找这么多资料来看,也不全是为了帮你重建这宅子。这些资料里很可能有蛛丝马迹的线索,能帮我推断出那段故事的原貌。”她端起杯子,小茶勺轻搅,苦笑道,“第二本的初稿其实早就写到尾声,卡在最后却一直写不下去,你想想看这种滋味,就像喉咙里卡着鱼刺,有多痛苦。”
“我知道,有时候对着设计图,为一个窗户的细节也要冥思苦想几天几夜,恨不得去撞墙。”启安深有同感,却又困惑地皱起眉头,“但是你不同,写小说不需要像我们做建筑一样严谨,毕竟这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人物传记,你完全有自由想象的空间,即使为故事重建一个结局,也不是不可以的。为什么非要耗尽心思去寻找真相?”
艾默一时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太亮,让她有一种想遁逃的感觉。
“每个人多少都有些解释不了的执着念头,我大概是钻在这个谜题里出不来了。”艾默搁下杯子,笑了一笑。他却凝视她,毫不放她回避的意思,放缓语声问,“第一本书里,茗谷男女主人相遇相爱的缘起,那些让人感动的细节,不也同样是你的想象和重构吗?”
艾默手里茶勺叮一声碰在瓷杯沿上。
“也只有女性作家才能这样细腻,我真佩服你想象出来的每个细节,竟像是亲眼见过,真正在这里发生过……”启安赞叹,“你把他们的相遇相知写得非常浪漫。”
“生活本身,原本就比小说更精彩。”艾默淡淡回答。
“小说可以很完美,生活却太残酷。”启安意味深长一叹,“小说里你可以安排他们做一对城堡里的王子公主,幸福生活到永远,现实里茗谷的传说却那么血淋淋。”
艾默一窒,脱口道,“那不是真的。”
启安深深看她,“可是茗谷毁于一夜大火、豹子伤人、督军遇刺,这些都有据可查,是当年报章披露过的,你不也在文史馆看到了拍摄茗谷大火的老照片。”
“苏联档案不也言之凿凿记载着安娜斯塔西亚公主早就死了么?”艾默嘲讽地笑,“真相和谎言,都是人写的。”
启安笑起来,“你是说那部电影?英格兰鲍曼很美丽,结局也很梦幻,我喜欢那个结局。你的故事也可以像那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非要追究一个结论。”
这样轻慢的态度,这样无所谓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令艾默真正失望。
她搁了杯子站起身来,表情冷淡,“休息好了,我接着去干活。”
他看着她回到桌前,再度埋首于资料和图纸堆中,背影也透出倔强。
启安无声叹了口气。
试探、激将、旁敲侧击……各种法子都用过了,她就像一尊藏满秘密的琉璃瓶,幻异的光从里面流泻出来,明明已瞧见影影绰绰的藏宝,却无处下手,滴水不漏。
一切只因为,她不信任他。
露台外面浅棕的沙滩,细白浪花涌上又退下,启安缄默靠了椅背,心绪也随之起起落落,陷于淡淡寥寥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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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灯的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温暖安宁,艾默靠在床头,对着泛黄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黄的纸上只写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书写之人的悒郁无助心境——当那只纤瘦的手,深夜握笔,面对唯一可容她倾吐心事的小小本子,心中是否有千言万语如潮翻涌,笔下却是无尽艰涩,一字难描。
最后一页的日期定格在1926年的某一年。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有你的信息,我仍在等待,等你回来。”
除此再没有多余字句,没有悲悲切切的倾诉,没有悱恻缠绵的相思,只有墨痕淡淡晕开在泛黄纸页,只有无穷惆怅泅漫于时光……那该是她最悲苦无助的日子吧。
一个个亲人好友接踵离去,日记本里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出现到消失,胡梦蝶,方洛丽,顾青衣,最令人痛悼的子谦,最叫人怜惜的四莲……都走了,他们一个个都从她身边离去,徒留下空荡荡的茗谷在身后,留她独自守着幼女,朝朝暮暮,风刀霜剑,苦等那人归来。
明处是政局大乱,流言纷起,战事一触即发;暗处有毒蛇般的敌人,时刻等待将她一口吞噬。
如同她这半生,一次次走过的危局,总在风头浪尖,总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落得粉身碎骨。昔日她是铮铮红颜,是一朵怒放的罂粟,谈笑直面生死,孤勇不惜蹈火;他却摘去她一身尖刺,用爱情磨去她的锋棱,将她变成一个隐忍坚强的女人,更变成一个柔韧仁慈的母亲,拼却薄弱之躯,守护在他征伐的终点。
纵是如此,看她留下的字里行间,仍是从容毅然。
要怎样的挚爱,才修得如此深沉情怀。
艾默泫然,只觉眼眶发热,悲从中来。
这样的深情眷恋,却被后世流言抹杀,再也没有人记得,没有人懂得。
家国家国,国不可一日有负,家却总被遗忘身后。
她有没有怨过,有没有悔过?
重病之中,垂危之际,子谦之死,四莲之伤……这样的时候,她有没有怨过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有没有想过,倘若这一生早在最初的路口掉头,又会是另一番泾渭分明的际遇?
她为他付出一生守候,而另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为她痴痴耗去一生。
等待是无休止的磨难,亦是至死方休的坚持。
茗谷故园,尚且留有三生石上一段缱绻,可是另一个人呢,那倜傥翩翩佳公子,却将半生时光耗费在无望等待中,白茶花下一步之遥,只落得相思空寄。
偶现于字里行间的另一个名字,薛晋铭,一勾一画,无不将怅惘直渗到人心里去。
他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子,如烈日如皓月,分明映照她生命的两面。
故园毁弃之后,那双俪影从此消失,而他呢,形只影单的四少,最后又去向了何处?
日记本里记载的往事,戛然中断在最扑朔迷离的时候。
后来的那些信,写了许多年,却从不曾寄出去的信,却已隔了整整一代人,隔了数十年时光……让她看不懂也猜不透,恰恰遗落了那一个血与火的时代,遗落了之间发生的故事。
仅仅只能从那五十多封信里知道,多年之后,霍沈念卿与她的女儿隐姓埋名生活在陪都重庆,在那个血火淬炼的时期,和亿万中国人一起投身抗日卫国之役。
日记本不能重现过往隐秘,那些信件却可以证明,当年大火中死去的绝不是传闻中的督军夫人,霍沈念卿并没有死,茗谷的男女主人只是一夜之间离开了这里,留下废墟和流言在身后,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可是,言之凿凿的黑豹食人传闻,真的是空穴来风吗?
艾默翻动旧日记本,指尖从纸页缓缓拂过,思绪在字里行间沉浮,总觉得遗落了什么,且是极要紧的……那又是什么呢?反反复复看这本日记本已无数次了,却总觉得有个疑点被遗忘,有一个环节怎么也串不起来。
传闻中的豹子食人并非无稽之言,霍沈念卿的确曾在茗谷豢养过一只黑豹。
驯养猛兽为爱宠的女子,想来令人既惊愕又神往。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到底有多少重迷离面目。
艾默想得恍惚,一时神不守舍,眼前浮现那红衣胜火的婀娜身影,群袂铺展,丝缎闪动华美光泽。低伏在她脚下的黑色野兽,皮毛如墨,眸子幽幽发光……“黑豹,那只黑豹!”艾默蓦地从床头跃起,脑中灵光闪现,被遗忘的一环故事刹那间露出端倪。()


第十二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咔嚓。
镜头里摄入天香酒楼前对比鲜明的画面,一位貂裘盛装,体态丰腴的贵妇人款款坐进豪华轿车,身后跟着戎装警卫,司机躬身为她拉开车门。不远吃是卖炒米的小贩,挑子搁在路边树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孩正趴在地上争捡零星散落的炒米。
战争让百万难民涌入重庆,政府的赈济实是杯水车薪,国际上的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在往重庆运送,从印度经缅甸,过昆明入重庆,飞机汽车日夜不停……然而陪都街头依然饥民遍地,军饷军需总在告急。与之对应的,却是重庆城中夜夜灯红酒绿,大官贵人们笙歌宴舞照旧,富商豪客出入街头,一如既往的鞍马辉煌。
《中央日报》上每日刊登的都是官员们勤勉政务,亲上前线的新闻。
凡有碰及政府,涉及“腐败”二字的消息都被新闻审查官员截下。
国外媒体都在追问,援华物资究竟援到哪里去了,政府为何总以政务机密为由,阻止境外记者追踪物资去向……虽然得不到答案,但这些对比鲜明的照片,或许能提供反思的启示。
Ralph小跑步穿过马路,在炒米坛子后面的树下屈膝半跪,换了个更近的低角度,打算拍摄一个孩子从脏污泥土里捡起炒米就往嘴里塞的特写画面。
按下快门的瞬间,一个伏下来的白色身影突然进入镜头。
那个孩子往嘴里塞脏炒米的动作被阻止,阻止他的正是这个穿白衣的少女。
Ralph的镜头沿着小巧的鞋子,匀长的消退,白色大衣衣摆渐渐上移……“是你!”他愕然抬头,惊喜地认出她正是昨天轰炸时遇到的女孩。她正牵起那个孩子,俯身拿手帕擦去他一脸污黑,闻声回头看来,也一脸诧异。
Ralph想起自己还半跪在地,姿势别扭,忙尴尬地拍了拍裤子,正要站起来却见她将一个包好炒米的纸包塞在孩子黑黢黢手里,亲切地拍了拍孩子脸颊,对他柔声说,“以后不要捡地上脏东西吃,会害病的,知道吗?”
“咔嚓”的快门声突兀响起。
霖霖一惊,下意识抬手遮脸,却已经被Ralph摄入了镜头。
她生气地瞪住他,“为什么拍我,你是什么人?”
“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仁爱的天使。”他微笑道歉。
“你怎么可以随便拍别人的照片!”她却显得非常生气,瞪圆的眼睛晶亮照人,像极了一只发火的波斯猫。Ralph想到东方女孩大多羞涩,或许不愿意被生人拍照,于是再度诚恳道歉,“请原谅,我无意冒犯,如果您不喜欢这张照片,我会将菲林送还到您手上,绝不私自保留,也不会外传。”
霖霖本来满腔怒气,见他如此恳切有礼,反倒愣了一下。
Ralph收起照相机,正想询问如何将照片送到贵府,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逼近……他敏捷地身子一侧,耳边劲风擦过,待要抬臂反击,肩上已挨了重重一击,酸麻的半身顿时失去平衡,仰天摔倒,后背撞上路边石板。他这一摔,几乎撞翻小贩的炒米摊子,惊得一群孩子四散奔逃,小贩也手忙脚乱捡起家什,挑起担子就跑。
“老于,住手!”那个女孩及时出声,阻止了眼前彪形大汉砸向他鼻梁的一拳。
照相机也被这壮汉夺过去,拿在手里眼看三下五除二就要将菲林扯了。
“NO!”Ralph忙爬起来,大叫道,“不要毁坏照片,里面有重要的资料!”
壮汉轻蔑地斜了他一眼,直接抡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去。
女孩及时伸手拦住,将相机接了过去,“算了,不要毁坏人家东西。”
“还给你。”她将照相机递还给他,作出严厉的表情,“不许把照片流传出去。”
那壮汉在一旁迟疑开口,“大小姐,照片不能还给他。”
她微微一笑,“没关系的,谁会认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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