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里面兜过插销,再穿出来,拉住两头一提,插销开了。
我缓缓推开窗子,天已经黑了,屋子里面更黑,我环顾一下四周,一手扶住窗台,轻轻巧巧翻进屋去。
屋子里也许因为很久没有开过窗子,空气有点混浊,有霉气。
我静静站在客厅里,收细呼吸,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人知道我进来了,我打亮了一个特制的手电筒。手电的光经过收束,直直向前直射,可以照到五米远,但光柱之外,并没有光线透出来,仍然是黑暗混沌。
我握住手电缓缓地扫射。
很普通的客厅,跟普通的美国人家的布置并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是给警察翻找过的原因吧,很有点凌乱。壁橱上一瓶非洲菊已经枯透了,这种菊花是死也不肯落下花瓣的,紧紧萎缩成黑黑的一小团,带着愁苦死亡的气息。
地板上并没有白粉笔绘下的人形,我稍稍安心,慢慢向卧室走去。手电的光芒指向前方,照不到自己,包裹我的黑暗之中,突然有一物从我脚面掠过。我大吃一惊,收脚不住,几乎绊倒,脚面感觉温暖的毛皮擦过。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只虎皮大花猫,桀傲不羁,昂首坐在茶水柜顶,一双碧色大眼,目光炯炯。
我不理它,走向卧室。
一推开门,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飘了出来,我心中一震,是了。
白色的粉笔痕绘出人形,飘出床沿,只有半身,对了,当日警察们推开门发现的莉莉应该是这副模样,腰腿犹留在床上,上半身已经垂落地面,似乎正要挣扎离去,或者,离开这张床。
床褥已经被剥去,裸露的床垫上也染了有血,已经是暗黑色的了,警察们想是嫌床垫笨重,把它遗留在此,让我看见了莉莉留下的鲜血。
床头柜里有个银质小像框,莉莉在玫瑰花枝缠绕成的椭圆空间里苍白而灿烂地笑,这是一张黑白相片。我不由拿起像框来,金属冷冷的,玻璃后面的莉莉却笑得很温暖,完全女孩子的打扮,长波浪里的笑容没有心事,似乎幸福不外如是。
那只大猫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敌意地看着我。
我轻轻把相片放下。这张照片感觉一流,摄影者的技术非同一般,他是莉莉的朋友么?莉莉在他面前笑得如此开怀,毫无戒心。
我仔细查看床垫,除了鲜血,上面没有弹孔,墙上也没有子弹的痕迹,应该是留在了他的体内,可怜的莉莉。
为时大半小时的地毯式搜索并没有什么发现,这并没有太出乎意料,美国警方罪证鉴证科的现场证据搜索人员是非常厉害的,我并没有想过能超过他们。来这里,也许不过只是肯定一下,跟凭吊一下老朋友而已。
然后我发觉一件事,莉莉的卧室里并没有衣柜,应该是把衣服都放到了衣帽间。我静静退出来,在房子的角落里,还有一间小小的房间,应该就是衣帽间。
我打开了房间的门,里面果然是衣帽间,手电光扫到的地方,都是女装,我一阵心酸。
随手翻来,衣服的样式时髦,料子也不错,莉莉这几年的生活应该非常宽裕。有几袭晚装是小小的黑裙子,华贵大方,莉莉一直觉得黑色是最神秘漂亮的颜色。我随手取出一条往自己身子比比,明显大了几个码,莉莉长高大了很多。
衣裙旁边是鞋架,上面的鞋子都非常洁净,全是半高跟。偏偏有一双丝绒舞鞋不肯归类,被踢在衣裙底下,染了尘,水钻还是闪亮的,褪色的浪漫。
我如置身小小迷宫,吸了一口长气,定下心来,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探测仪干活。
这个金属探测仪刚刚一路从客厅扫到卧室,并无建树,此刻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它头上的红灯却一闪一闪眨起眼来,轻轻在我手里挣扎。
我推开悬挂着的衣服,看到了一件物体静静坐在墙角,一股热浪突然涌进我眼里,同时鼻子开始发酸。那叫我的探测仪乱闪乱动的东西,是一座看上去非常古旧老式的手动缝纫机。
莉莉说:“我要做美国南部最好的品牌,先做男装再是女装。”
莉莉说:“好的西服品牌都在法国意大利,美国怎么没有自己出色的西服。”
莉莉说:“今年的时装设计师协会最佳男装设计师是科什,他拿手的立体剪裁我也会,总有一天,站在颁奖台上的是我。”
莉莉说:“……”
莉莉说:“假如我能有一部缝纫机就好了,我喜欢老式的那一种,我祖母曾经有一台,留在老家了。那机器很通人性,只要你耐心地对它,它就驯服得像绵羊……假如那时把它带出来就好了,就算已经很旧了也好……”
莉莉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收拾行李,打算要离开这个城市。莉莉第一次以男装示我。普普通通的套头恤衫,清清爽爽的平头,洗尽铅华,也就是一个清秀少年,比大多数的美国同龄男孩都显得斯文而有教养。我当他是弟弟。
他的心如太阳一般光明,丝毫不以职业为耻,在他的心中,只有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才是最重要的,即使将遭遇坎坷待遇,他也无怨无悔。
是的,莉莉的光明磊落,是很多人都比不上的。
那只大花猫突然在我脚边“喵”了一声,仰起头了解地看着我。我蹲下来,伸出手招呼它,它顺从地跳进我怀里,看上去很强壮的一只猫,抱上去却不是那样的,比想像中的轻,摸得到肋骨。它看着我,突然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连忙往后缩,也许是泪水的味道并不好,它没有再把舌头伸出来,但注视我的目光中满是同情。
真是该死,该刹那我无限自怜。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只猫同情。
我发了一阵呆,抱着猫站起来,走到缝纫机前。
缝纫机上面留着灰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就连鉴证科的人也放过了它,因为它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好的样子,至少已经有相当的时间没有工作过了。
莉莉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财富和栖身之所,但很显然的,他失去了梦想,至少,他任自己的梦想尘封,不去触碰。
我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推着转动轮,锈住了,推不动,我轻轻叹了口气。
从近处看下去,原来连牵着轮轴的皮带都断掉了。鬼使神差的,我拈起皮带,打算把它接好,也算是对死去的莉莉最后的一点心意。
但断掉皮带的另一头留在缝纫机的机腹里,只有把它拆开。
我把猫放在地上,它仰头盯着我的动作,眼珠子幽幽发光。
皮带的另一头粘着一个小东西,我开始以为是一个废置的线头,拿起来才知道不是,触感很特别,敏感的我,马上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我的手有点发抖,剥开外面的胶带,里面果然是一卷小小的胶卷,比普通的胶卷小上十倍的那种,那不是普通的胶卷,那是用来放在特殊仪器里才能看的缩微胶卷。
我敢肯定,这卷绝不寻常的胶卷里面肯定收录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它跟莉莉的死有关联。
我把胶卷放在衣兜里,心里默祷:“莉莉,你在天有灵,请给我指引,让我找到害你的凶手。”
这卷胶卷是意外之获,我心满意足,正准备撤退,黑暗之中,传来了开门声。
第四章 不该遇见的人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恐怖,我关掉手电,背脊贴在墙边,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打开的大门透进路灯的光,来人身形高大,肩膀很宽,是个男人。
我往里面缩了缩。
来人却突然打着了客厅的灯,大模大样地在翻找着什么。
我悄悄探出头去,看见是一个外国男人,看上去不像是警察。他一路翻来,并不细致,顺手翻找,一路逼过来。
这衣帽间并没有窗子,我避无可避。想了想,悄悄自身后的衣架上取下一件衣服,套住自己的头。我运气不大好,衣服的料子发出轻轻的悉率声,来人已经醒觉,走过来喝问:“谁?”
我一横心,正准备冲出去。脚边“咪呜”一声,那只大花猫扑了出去。
来人脸上露出喜色,蹲下高大的身子,嘴里也“咪呜咪呜”地叫着,那只水性杨花的大花猫就喜滋滋地扑到了他怀里。
男人因为出现的猫咪放松了警惕,我暗暗松了口气。慢着,那男人嘴里在唤着什么?“查理,查理,这么久没有人喂你,饿瘦了这么多。”大花猫在他怀里撒娇地伸懒腰,还讨好似的肚子里“咕咕”响,分明是认得的。
我飞快转着念头,这个人,应该是莉莉的朋友,也许可以给我提供些帮助。
我拿下套头衣服,自衣帽间闪出来,招呼住抱着猫正准备离去的男人。
男人给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站着,他有着高挺的鼻子,瘦削的脸颊很有性格,眼睛是海水一般的澄蓝,带着憔悴的神色。
就这样,我跟一个本来就会擦身而过的人碰面了。
如果我早离开五分钟,或者,他迟来五分钟,我们就不会遇上,彼此不会认识,各自在各自的世界生活个百十年,老死也不会往来。
又或者,我该时不是转着这样的念头,自己跑了出来相认的话,结局也会改写。
但是,命运的安排总是出离控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让我们碰上了,就像彗星相碰撞,彼此影响着对方的人生。
当然,这不过是开头,谁也猜不到结局。
“你是?”他很困惑。
“我是莉莉的朋友,我知道他出事了,自己来看他。”
“我认识莉莉也有一段日子了,怎么从未见过你?”
“我认识他很久了,很久以前,我教过他法文。”
“你从哪里来?”
“我从中国来的。”
“哦,那个遥远神秘的国度。”
男人问了我几句话,解决掉我是否小偷的疑惑,就又低下头逗猫。猫赖在他身上不肯起来,非常温顺。
我看着他们,试探着问:“你是莉莉的朋友吧,一直照顾他?”
“不,我没有怎么照顾他,不过是周末有空的时候来看看他,跟他聊聊查理,噢,这只猫,莉莉帮它起的名字。”高大的男人抱着猫儿,脸上却有种非常温柔的神情,有一种奇怪的反差。
“呃,你知道,这里给封锁起来了,你这么进来,不怕给警察发现。”
“我不怕,莉莉给我的钥匙,要我照顾他的猫。”
“嗯?什么时候的事情?莉莉怎么会托你照顾他的猫。”
男人的脸上闪现一丝忧伤:“一个星期前,莉莉出事的前夕,他找到我,给我一副钥匙,要我有空来照顾他的查理。可是,自从他出事后,这里都是警察,只在今天,他们才撤走了,我准备来这里带走查理,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打量着他,考虑着是否相信他说的话。我直觉这个男人跟莉莉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朋友这么简单,但另一方面,我也相信一个对宠物如此温柔的男人不会干出坏事。
男人却开始打量我:“那么,小姐,你深夜在这里找什么呢?”
我说:“我来探望莉莉,他把遗产都留给了我,我感觉奇怪。”
男人轻轻地“啊”了一声,低声道:“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好心的中国小姐。”
我有点奇怪:“莉莉在你面前提过我?”
“是,他说你救过他,有天使一般的心肠,将来一定会去天堂。”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我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他完全可以把财产留给其他人,比如你,或者是……还给谁。”
相信我说的话暗示性明显,男人突然看着我,说:“莉莉不必要把财产还给什么人。”
我也直视他:“我不喜欢转弯抹角,请问你知道这憧房子是谁送给莉莉的吗?这也许与他的死有很大关联。”
男人深沉地望着我:“我不清楚,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我认识莉莉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样子。小姐,莉莉的案子会有警察跟进,我们只是平民,不应自己出头。”
这初相识的男人,居然开口教训我,不,我们姓名未通,并不能算是相识。
我低下头,表面看上去似乎有点气馁,其实在动脑筋怎么从这个男人口里撬出秘密来。
查理似乎等得不耐烦,“咪呜”又叫了一声,解了我的围。查理令那个男人紧绷的脸立刻放松起来,我趁机问:“这只猫真威风,我从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猫。”
真真投其所好,男人的话匣子给我轻轻一句打开了:“当然,这是纯种的孟加拉雪猫,它的祖先是东南亚野生的亚洲猎豹猫和家猫,综合了猎豹猫的自信和家猫的多情……”
他摆弄着猫给我看:“你看它的鼻镜是黑色的,中间是砖红色的,足趾间是玫瑰色的,这是血统纯正的雪猫。孟加拉猫最美的是皮毛,摸上去有缎子和绸缎般的感觉,从这个角度,头再低一点,对,就是你这个角度,你可有看见那些与众不同迷人的光泽,好像散落绒毛上的金粉或珍珠碎片……”
真令我听呆了,这个男人说起猫来,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诗人。我怎么都无法领略这只大脏猫身上的金粉和珍珠碎片,只能自责想像力不足,领悟力低下。
他还在滔滔不绝:“孟加拉猫分很多种,这种雪猫是最漂亮的,它的外形已经非常接近猎豹猫,但性情却像家猫,非常温顺……”
他说到“温顺”的时候,大花猫尽忘旧情,毫不客气地给我搁它肚子的手一爪子,我“哎哟”一声缩回手,已经出现一条红丝。
我不满地嘟囔:“不但温顺,连性情多变都是很突出的。”
男人有点尴尬,解释:“查理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他一向对客人很有礼貌,也许是因为饿了,脾气不好……”
我打断:“阁下一定很爱猫吧,尤其这只……查理?”
男人笑说:“我在动物园工作,是海洋馆的动物饲养员。”
真正出人意料,这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