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怯械愣谩�
开场锣两响了,秀绒将髯口打理好,仔细地给他戴上,又紧紧了他的盔头。
开场锣三响,莲昇内白道:“嗯哼!”小毛锣起,正德皇帝出场了。
…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朵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扭,十分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来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李凤姐做事差,不该将花丢地下,为军的将花忙拾起,李凤姐来来来,我与你插啊……插啊,插上这朵海棠花。
莲昇的这出《游龙戏凤》精彩极了,动情而不滥情,戏谑而不猥/琐,分寸掌握的刚好。虽说是出玩笑戏,但两人演得都很认真,很一本正经,莲昇风流倜傥,秀绒俏丽动人,那股子戏假情真、浓情蜜意的劲儿,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观众们疯狂鼓掌叫好,华乐园戏院的场子再一次沸腾了,戏园经理嘴里叼着雪茄烟,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直对金富仙说:“就是梅郎跟孟老板唱这出戏,也火不成这样,你们鸣春社得火啊,大火啊!”
可是还没等着鸣春社大火呢,战争的炮火就抢先一步到来了。
一九三七年八月八日,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打着太阳旗,穿过了朝阳门。
朝阳门,城门朝正东,震位属木,是一座有朝气的城门,每天太阳一出来,首先照着的就是朝阳门,它是北平城内最先承受日阳的地方,是中华民族的气运所在。而现在,它被日本人占领,他们登上城楼顶端,蹦着、跳着,挥着帽子雀跃欢呼,一脸的趾高气扬,一脸的嚣张狂傲。不仅如此,他们还走过东四牌楼,走过御河桥,走过前门楼子,走过东西长安街;一排排的刺刀在温顺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一张张面孔带着侵略者的骄傲。
日本人的到来,使老北京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北平又改回了北京,并且成立了一个临时政府,他们冷眼看着这些闯进自家园地的异族者,北平也好,北京也好,都没所谓,苦日子、穷日子还得照样过,这是不会改变的。
日本人在北京实行野蛮军事管制,搞白色恐怖,没有征兆的戒严,“飞龙”轰炸机老是在头顶上盘旋着,发出“訇訇”的响声,等人们从各家院里跑出来的时候,它又偃旗息鼓没了踪迹;走在大街上,不时能看见一些分不清眉目不知是士兵还是百姓的伤残者,他们大多已经不行了,以各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眼睛半闭半睁,嘴上甚至还带着令人匪夷所思地微笑,他们发出颤抖而悠长地呻/吟:“疼啊……疼……”有高有低,有腔有调,听得人心里直发毛;日本兵堂而皇之地在街上走着,觉着不顺眼就抓人,绑起来扔上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都提前跑了,留下的普通老百姓也吓得不敢出门。市井萧条,家家闭户,寒烛孤灯无人应,枝头老鸦叫得欢。
从乾隆年间一直声声不歇的皮黄戏,终于也停下了它欢愉的脚步。命都保不住了,谁还有心思听戏取乐呢?
梨园行里的大老板们,如梅郎蓄须明志,程郎青龙桥务农,纷纷都表示要抗击敌寇,不再唱戏。这些老板们有气节,也有资本,可底下的人虽有这心,也不敢贸然仿效。因为他们没有钱,不唱戏就得饿死。或许他们也可以干别的,种个地,做个小买卖什么的,但是都是打小学戏成长起来的人,“自古人生于世,需有一技之能。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师父天天耳提面命的教导,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头里,想即时改行,难啊!
战争的炮火,把鸣春社也给打散了。金富仙决定解散戏班,一人一枚银元,互不相欠,自谋生路。届时金莲昇已经出科,搭班去了南方;苏莲枫回归到自家班社自给自足;刘莲彪进了马老板的扶风社;郝莲瑞因为嗜酒好赌,不再与梨园行来往,整日混迹于赌馆酒楼,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高莲宠一直下落不明,时有消息说他参军了,真真假假,难以辨清。这几个孩子中,最幸运的当属白莲喜,此前他因家中穷困,他的母亲一度不想让他唱戏,整日催促他去打零工。于是他白天去杠房给人家当吹鼓手,晚上再偷偷跑回戏班唱两出戏。吹鼓手的职业是很低贱的,为世人瞧不起。白莲喜谨小慎微,从不跟任何人提起,他总是默默去,又默默地回来。战争爆发前的一日,他完成吹鼓手的差事回到家中,母亲问他这一天做什么去了,他言简意赅地说,去莲昇家帮忙,打铁去了。
母子俩正在屋里说着话,只听房门被人拍的啪啪直响。果儿去开门。只见门口停了一辆轿车,车前站着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拜师(1)
只见方小姐站在车前,后面有两个人抬着一个大衣箱。果儿见状,赶紧往里让。将衣箱抬到院子中央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袭粉靠和一个翎子盔头。那身粉靠做工考究,八面绣花,前后帘儿上分别绣着鱼鳞纹,那是一片片铠甲的象征,外围处则绣着与清朝官衣下摆处类似的海水江崖纹,以表示武将的勇猛,靠胸中间绣以圆寿字,是士兵铠甲上护心镜的夸张。整套长靠摸着舒服、顺手,一看就是全手工制作的高等绣活儿。除了白靠以外,还有一顶翎子盔头,翎子也叫雉尾,是用数根野鸡的尾羽相接而成的,据说上等的翎子要取活的野鸡的尾羽,这样制成的翎子才能富有弹性,不易折断,在舞台上甩起才好看。
方小姐很诚挚地对莲喜说,你就拿着吧,那台上的吕布要是没了粉靠,还怎么戏貂蝉?
莲喜红了眼眶。
方小姐又近前一步说,我回去想了一想,你说得对,那里是应该唱成“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但是我还是觉得,铁镜女走路一定要大大方方的……你看着吧,将来会证明是我对的!
莲喜哭了。
方小姐给莲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唱戏!”方小姐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再也探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有人说她去了东北,也有人说她是回国了,还有人甚至说她压根就不是中国人……
老话有说,唱戏这口饭,吃好了是戏饭,吃不好是气饭,如今在日本人的统治下,想吃饭恐怕都很难了。
戏班里的其他人大小都有了个着落,为有秀绒犯了愁。她学戏近十年,才只是打了一个基础,知晓一点皮毛,还远还未到精湛的程度,给谁搭班都没人要她,戏班里从不养闲人,以前就不养,别说现在是战争爆发的特殊时期,更没人顾得上她的死活;她在北平又没有亲朋好友,朋友圈不过戏班里的这些人,现在大家都食尽鸟投林,惟有她茫茫然不知去向。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关键时刻还是广和楼的萧爷帮了忙。他有个朋友打算回老家避难,萧爷告诉秀绒可以顺道也把她送回老家去。
可秀绒不想回老家。她想,不争馒头争口气,我那么落魄的从家里走了出来,为的就是唱出个名堂了,出人头地。现在功未成名没就地就这么回去,莫说别人瞧不起,就连自己脸上也无光。她心里笃定主意,哪怕就是在京城要饭也要做到乞丐头儿,只有这样她才能回去。
秀绒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诚实地跟萧爷说了,好言谢绝了他的帮助。萧爷听了很诧异,他没有想过这么一个小女子,心中竟然有这番志气。同时他也觉得,像秀绒这么好的天赋,如果就此不唱,把这几年学来的功夫半途而废,小到她自己,大到整个梨园行,莫不是一个损失。当然萧爷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如今施以援手,若来日她真是造化大,真成了名角儿,于我广和楼岂不是一桩锦上添花的事情。
于是萧爷就对秀绒说,你这一女子,能有一番男儿的志气,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其胆量与雄心自不可小觑。你若真有此继续唱下去的决心,我也不妨尽心帮上你一帮。之后又冷静地帮她分析道,论你在戏班这十年的功夫,金先生帮你打的底子是很好的,幼功瓷实,唱念身段都很规矩,但是却也只是规矩,并不精细,也不出彩。很多地方都是大路活儿,粗得很。要想将来唱出个名堂来,非得再拜师刻苦学艺不可。又问她,你除了跟金师父学艺以外,还有无跟过别的师父?
秀绒说,没有了,只金师傅一人。
萧爷沉吟了片刻,对他说,我将你介绍给王先生继续学艺,你可愿意?
秀绒闻之心内一惊,忙进前一步详问道,您说的王先生,可是有“通天教主”之称的那位王先生?
萧爷颔首道,正是。
王先生在梨园行的威名甚高,素有“通天教主”的雅誉,这并不是他浪得虚名,而的确是他的功夫了得。他不仅横跨青衣与刀马旦两个行当,而且还勇于打破陈规,将青衣、花旦的唱念做打融为一体,创造出一个名为“花衫”的新行当。也正因为他创造出了这么一个新行当,如《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红鬃烈马》里的代战公主等这样兼具青衣唱念和花旦做打的新女性角色,才能活跃在舞台之上。更为难得的是,王先生不仅自己六场通透,文武昆乱不挡,而且他还很会教学生,都说“会唱的不一定会教,会教的不一定会唱”,但是王先生不是,王先生既会唱也会教,如今正当红的梅郎、程郎,尚郎、荀郎等人都曾是他的徒弟,可谓是桃李满门。
自己竟能有幸拜在王先生的门下,这是秀绒做梦都不敢想的。
但是经过一阵开心之后,秀绒也向萧爷诚恳地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听闻这位王先生,从来都不收女弟子,以前很多的女弟子都有曾登门拜师,其中不乏如雪小姐、章小姐等这样家世好、天分高的坤伶,都未听说有成功的,我怎敢做妄想呢!
萧爷听了秀绒的话,两道眉毛向上一抬,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微笑着对秀绒说:“你若真有‘立雪王门’之心,我不妨帮你办办看,可好?”
秀绒用力点了点头很诚挚地对萧爷说,若王先生真能收我为徒,日后必定下狠功夫学习技艺,不负您今日的期望!
正如秀绒所预料的那样,拜师的过程确实经历了一番周折。
头回去就吃了一个闭门羹。那天正好赶上王先生有夜场戏,他烟瘾极大,必得白天吸得足足的,晚上唱戏才能有精神。于是闭门谢客一天,没见成。
第二次去赶上王先生不在家,一问才知是坐车去上海参加杜祠落成仪式去了,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秀绒没法只能等待。幸亏萧爷待她极好,安排她住在广和楼戏院后台的化妆间里。那个化妆间极大,四下里堆满了衣箱等切末道具。戏班的衣箱只能坐不能躺,她只能等其他演员唱完戏各回各家以后,靠在衣箱上忍一宿。
就这样一天天地捱,这种看不到前路的无尽等待,把她磨的心力俱疲。好不容易盼到王先生回来。萧爷带着她去面见。在堂屋里王先生问秀绒,你学什么行当的?秀绒答,旦行的;又问,都会什么戏?秀绒毕恭毕敬地回道:“会《鸿鸾禧》。”王先生说,旦行开蒙戏是《小上坟》,你捡着你会唱的唱一段罢。秀绒就清唱了一段。没想到王先生看了没几眼,就皱眉说,《小上坟》里的萧素贞是踩翘的,你怎么不踩跷?秀绒闻言心里一惊,她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说,我没有学过跷功。
只见那王先生登时便不悦了,很大声地说:“不会跷功,学什么旦角!”
秀绒顿时吓蒙在那里,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一句也回答不上。
萧爷在旁为她打圆场道:“这孩子唱《鸿鸾禧》是极好的,我听过,那嗓子可亮了!”
王先生不耐烦地摆摆手说,“旦角以做功见长,光嗓子亮有什么用!不是我不给萧爷您面子,是祖师爷不赏饭,这孩子我确实教不了,您快带她另谋高就吧,别误了孩子的前程。”
这句“祖师爷不赏饭”的断言给秀绒的打击着实不小,在回戏院的路上,她整个人好似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灰头土脸极了。倒是萧爷并不气馁,反而安慰她说,王先生不收你,咱还不拜他呢,我手里的名师老板多了去了,也不就他一个。不会跷功怎么了,嗓子好不就行了呗,我是听过你嗓子的,绝好!
可秀绒的那股不服输的牛劲儿又上来,她斩钉截铁地对萧爷说,我就要拜王先生为师,其他老师我都看不上!他不是说我不会跷功吗,我就非要学会了给他看看不可!
从那天起,秀绒就开始下了死力气练跷功。要知道这跷功可不是那么好练的,它要比撕腿还要疼上好几十倍,也难上好几十倍。最早运用跷功这项技艺的艺人是秦腔艺人魏长生,他为了能让男人扮女人更形象、更好看,就在脚上绑上一个木制弓鞋,弓鞋上有木架,脚掌绑在木架上,只用两个脚趾头着地走台步,就如同芭蕾舞演员穿的芭蕾舞鞋一样。不同的是,芭蕾舞鞋是整只脚都在鞋内,而戏曲的踩跷鞋,只能用两个脚趾头支撑着整个身体。演员踩着跷不仅要能站能坐,行动流畅,甚至还要展示不同技艺,比如跑圆场,踩椅子,踩太师椅的扶手,踩缸沿,甚至还要单足独立等。而在当时的梨园行里,跷功最好的要数刚从富连成出科的小翠花,因为之前秀绒与他有交情,再加上小翠花挑班后经常在广和楼演出,秀绒就开始缠着小翠花教她跷功。
小翠花对她的训练是极其苛刻,甚至是残忍的。小翠花要她整日绑着跷走路,无论出去还是在后台,都不准将跷卸下来。小翠花还将一枝两头都削尖了的竹筷子绑在秀绒的膝弯处,如果她累了稍微一弯腿,筷子尖就会立刻扎进她的肉里,这样她就不得不每时每刻都得绷直了腿走路,一时都不能松懈。
小翠花说,没办法,他师父就是这么教的他。他曾经踩着跷,陪着他师父回老家,来回二三十里地的路,就这么踩着跷一点一点走下来。你想在台上轻松飘逸步步生花吗?那就台下使劲练吧。
秀绒向来是不怕吃苦的,为了能达到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除了完成小翠花的要求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