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唱戏演出,挺受大伙儿欢迎的,也算是老有所乐吧……”
秀绒听了笑着搭话道,“你别瞧不上你爸,你爸的那些功夫可是童子功,当年在戏班可了不得呢!”
“可不是么,我也挺佩服他的。”金小雅接着说,“他还老在我面前提起您,要不然我怎么会来找您呢!”
“哦?他还提我啦,他都说我什么了?”秀绒故意问道。
“他说您聪明、用功、要强,是个不可多得好人!”
秀绒静静地听着。
“他回到北京之后就四处打听您的消息,好像那时您还在上海没回来,他听说您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要员,他很伤心,甚至无法接受。后来受冲击进了牛棚,再之后就经人介绍认识了我跟我妈,也多亏他不嫌弃我们母女俩,给了我们俩人一个依靠……”
秀绒说,咳,你这孩子,过日子么,说什么依靠不依靠的话。
“那不成,这话得分两下说。照着我爸当年的条件,远可以找着一个比我们母女俩更好的……”小雅边走边说道。
“你和你妈?你们……”秀绒觉察出有些不对。
“是啊,我跟我妈……咳,莲昇不是我亲爸,我亲爸在运动中死了……”
小雅还在往前走,她没有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秀绒已经停下了脚步。
走了几步的小雅觉得不对劲儿,这才转过头来。发觉秀绒仍然站在原地,眼眶都红了。
小雅上前来拉秀绒说,“走呀,绕过这影壁就到了!阿姨,我爸这几年可想您了,他后来知道您去了戏曲学校,只要报纸上一有你们学校的消息,他就会一张不落地剪下来;电视上只要一转播你们学校学生的演出,他就把着电视不让换台。昨天晚上就是看见了直播您学生的演出,才非要我去找您的,我说等天亮再去行不行,他的那个牛脾气就上来了,死活不肯,非要晚上去,所以我就去了……您说,这是不是老小孩儿?”
金小雅笑着对秀绒说着,秀绒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
转过影壁,进了垂花门,就是金小雅他们家的小院。
院子里一张茶几上放着一杯茶和一摞报纸,茶是刚沏上的,还冒热气呢。茶几旁边放了一张摇椅。
一张空摇椅!
“爸……爸,爸!妈!我爸呢?”这张空摇椅,彻底把金小雅吓傻了。
只听得里面一阵乱响,莲昇的老伴儿从里屋跑了出来,看见了空摇椅,也慌了神儿,两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急得直跺脚:“厨房水开了,我就进去灌水的功夫,这死老头子,又上哪儿去了!”
“跟您说了,我爸他这跟前儿离不了人的,您看您!”小雅焦急地埋怨道,“您说现在这外面雾蒙蒙灰沉沉,乱七八糟,一旦磕着碰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啊!”
“我这炉子上坐着水呢,家里就这俩人,我不去灌谁去灌呢!你说这死老头子,就没一天安生的,我看呐,咱也甭耽搁了,赶紧打110要紧!”莲昇的老伴儿边说边往前院走,没看见秀绒还站在院里,俩人撞在了一起。
莲昇老伴儿问,这位是……
小雅说,她就是昨天晚上我爸让连夜找的那位阿姨。
莲昇老伴儿长长的“哦”了一声,又回头上下仔细打量了秀绒一番,哼了一声,撇撇嘴。态度鲜明,立场坚决:不欢迎!
秀绒很有自知之明,她先冲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说了声“您好,对不起”,然后就很识趣地退到了茶几边上,给莲昇他老伴儿让出了道路。小雅暗地里拽拽了拽秀绒的衣襟,使了个眼色,悄声说:“您别多心,我妈没恶意,她人就这样儿……”
秀绒很尴尬地点了点头,她垂下头来,目光触及到了桌上的报纸。报纸上的一条新闻标题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拿起报纸细细阅读……
突然,她对莲昇的老伴儿说,您别打110了,我知道莲昇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
《北京晚报》头条:《华乐园:百年老戏院今日正式拆迁》。
前门鲜鱼口华乐园戏院外围乌泱泱的全是人头,中间一层由身穿绿衣的警察隔开,最前面是被大吊车、大推土车、大挖掘机包围着,橙艳艳、明晃晃,横七竖八虎视眈眈地停在那里。在戏院门口,金小雅和母亲正在跟负责拆迁的领导激烈地沟通着……
当秀绒赶过去的时候,她看见当地的新闻记者正在报道:”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北京百年老戏院华乐园戏院的拆迁施工现场,正当该戏院的施工进展的如火如荼之际,现场的施工人员突然在戏院里发现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一直呆在戏院里不肯出来,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们还不得而知,现在老人的家人及其拆迁办的相关领导,正在想方设法劝说老人出来,市级的心理专家也正在赶来……”
秀绒问金小雅,里面怎么样了?
金小雅急得团团转:“我爸那驴脾气又上来了,怎么劝都不肯出来,急死我了都!”
秀绒对小雅说,你在这儿等着,看好你母亲……
秀绒走进了戏院。
戏院里面漆黑、阴凉,不知哪里来的冷风,嗖嗖地往脖颈里面灌。木板地已经被虫蠹坏,一踩上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得人心里直起鸡皮疙瘩;四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还不时爬出一些不知名姓的虫子。百年的戏院,如今已经破败不堪:这里曾是他们登台的地方,《蜈蚣岭》、《鸿鸾禧》、《问樵闹府》轮番上演;他们也曾在这里唱/红成名,获得过震天的掌声;还曾在这里开过pi dou会,斗死了很多人……在这块不大的四方台上,上演过无数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到底哪些是角色,哪些又是自己,恐怕谁也说不清了。
在舞台左侧上场门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块脏兮兮、黑漆漆的墨绿色侧幕台帘的后面,秀绒发现坐在那里,嘴角还流着涎水的莲昇。
莲昇,老了!
一头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地长在几乎已经谢顶的脑袋上。他上身穿着一个灰色的衬衣,领口袖口都脏兮兮的,极不清爽;下身穿着一条从部队退下来的墨绿色军裤,脚上是一只绿胶鞋,仅一只,另一只不知丢到那里去了……
秀绒慢慢地走过去,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莲昇,就是她朝思暮想、等了一辈子的莲昇!秀绒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把住他的肩膀,轻轻地叫了一声:莲昇……
莲昇慢慢地抬起了头,用他浑浊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她。
“莲昇,我是秀绒啊……”秀绒带着哭腔说。
莲昇听到秀绒两个字,浑浊的眼眶里闪出了光亮,随后又黯然了下去。这种神情,让秀绒想起了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之后所发出的那一丝光亮。但是每次这希望与失望都离得太近,频率也太快,令这身处其中的人,已然麻木。
秀绒摇着莲昇的肩膀说,莲昇,你看看我,我真是秀绒,这次是真的,天长地久我等你,我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啊!
莲昇再一次抬起了头,这次没有耷拉下去,他认认真真地看着秀绒,隔了几秒,他的眼眶红了,泪水从他浑浊的眼眶中淌了下来。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他将头埋在秀绒的怀里,呜呜地哭着,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儿。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秀绒搂着他喃喃道。
就在这空旷的舞台一角,两人相拥而泣,哭成一团。
最终秀绒“成功”地将莲昇劝出了戏院,确保了华乐园戏院的顺利拆迁。莲昇被送上了救护车,拉到医院去了。戏院外阳光明媚,照着秀绒有点儿晕。
人群渐渐散去了,她找了一个阴凉地坐了下来,想歇一会儿。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筱秀绒吗?”
秀绒答说“是!”
“筱琴生是你哥吧?赶紧回家来,你哥病重,快不行了,你快点儿回来!”
撂下电话,秀绒订了一张机票,火速飞回了芝福城。
飞行了近一个小时,秀绒走出芝福机场。远远的她就看见一位女子正在出口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筱秀绒“三个大字。
秀绒赶紧迎了上去,“您好,我就是筱秀绒!”
那位女子告诉秀绒,我是你哥哥的邻居,你哥哥筱琴生两年前得了肺癌,他一直都不让我们告诉你,说你在北京忙,不得闲回来。最近几个月,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我们这才觉得应该把你叫回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坐上出租车,驶回市区。秀绒说,芝福的变化真大啊!
女子一愣,笑了笑没再吱声。
秀绒解释说,您别多心,我已经近五十年没回故乡了。我很小就出去闯荡了……
那女子只礼貌性地答应着,显然对他们家的事情,不是很了解。
秀绒问,我哥哥他还是住在所城里吗?
女子答:“现在政府已经把所城里规划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了,虽然还允许在里面住人,但早就不是以前那样儿。那里太破败了,房体都不太结实,设施也不行,很多老人儿都搬走了,没剩几户人家。你哥哥早年也搬到了凤凰台小区的新楼盘居住了,只这几年病了,他才又搬回老宅去……
秀绒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身旁的女子很狐疑地看着她,好像是在想:到底谁是妹妹呐,你哥的情况,我怎么比你还了解呢!
秀绒怕她多心,赶紧又同她解释说,您千万别疑心,我和我哥十多年都没联系了,我打小一直在北京生活,运动开始之前,我还跟我哥见过几次面,后来运动爆发了,我和我哥就各在一方,好多年了,都是各过各的,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两人正说着话,出租车已经停在了家门口。秀绒下了车,她环顾周围发现,好像一切都变了。门前的街道拓宽了,房子也重新粉刷过了,两边都是现代化的高楼,所城被包在其中,越发变得古朴可爱。在拓宽了的马路尽头,秀绒看见了天后宫,小时候的天后宫,依然是绿色的琉璃瓦,红色的砖墙,翘起的飞檐上站着一对儿双龙戏珠!两边的高楼,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横在天后宫的前面,川流不息。这座庙宇就这样矗立在在蓝天白云下,静静地审视着这座小城的变迁。
邻居的女子很知分寸的没有下车,她说家里还有事,就不耽误你兄妹俩聊天了。秀绒心里很感激,掏出一些钱来要塞给她。她死活不要说,这点儿小忙不算什么,快回家吧,亲情比什么都重要……
出租车驶出了胡同,只留下秀绒一人望着眼前的大门,还是那个黑漆漆的木头门,没有变。门上留有两行胶水印,如今依然依稀可见。秀绒抬手去抚摸这两道深深的印记,那是当年官兵来家封门时留下的,从那一刻起,秀绒就再也没回过这个家……门没有插,一推就开了。进了门是影壁,穿过影壁就该是院子。母亲拿着鸡毛掸子在等她:“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
她兴冲冲地穿过影壁,没有小奴才,没有鸡毛掸子,更没有“娘”,空荡荡的一个院子,太阳照在白白的水泥地上,泛着白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一阵阵急促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秀绒三步并作两步地掀帘进屋。这是西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琴生的卧房,这一点也不曾变过。此时正临近黄昏,西屋西晒的厉害,屋子的炉子上做着热水,感觉要比外面还要高上几度,燥热得很。琴生躺在炕上,咳得很厉害,一张脸憋的通红。秀绒赶紧上前扶起他来,轻轻为他拍着后背,透过薄绒衣,秀绒触及到了他的肋骨,尖刺的骨头,引起秀绒一阵心酸——
“是谁啊?”琴生一边喘着,一边微闭着双眼问道。
“哥,是我呀,秀绒回来了……”
琴生的身体,闻之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终)
琴生听到了妹妹的声音,很是激动。连着咳了很多声,脸都憋青了。
秀绒轻拍着他的背劝道:“哥,别急,慢来,慢慢来。”
“怎么回来了,学校那边忙完啦?”琴生坐了起来,极力喘着气。
秀绒说,刚送走了一批学生,提前放假,我就想回家看看……咱家,咱家变化不大啊。
秀绒这一房,确实没有太大的变化。由于他们家的有六角形的玻璃门窗和南洋瓷砖,房型较为特殊,属于中西合璧的建筑格局,历代政府都对他们家都进行了保护与维修,因此与所里其他的房屋相比,破坏不大,可以说是保护得很完善。现在这片区域,又被政府规划成了文物保护建筑,更不能乱拆乱建了。家里面,琴生也未作太大的装修,仅添置了电视机、缝纫机和洗衣机等一套“三大件”,其他的设施基本都是老家儿留下来的。而在他的卧房中,更是简单的如雪洞一般。除了床、桌椅、炉子等这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外,无有其他。若说这其中最为耀眼的,也就只剩下他床头上挂的那一排胡琴了。那排胡琴,从左到右、从小到大,整十把,京胡、京二胡、板胡、高胡……可谓是样样俱全,整整齐齐地码在他的床头上。
“就您一人儿啊!”秀绒也望着床头的那一排胡琴出神,眼前浮现出小时候缠着琴生给自己拉《夜深沉》的场景。
“嗯,一直都是我一人儿……”琴生咧嘴苦笑道。
“这几年一直都是……咳,您怎么也不为我找个嫂子啊,瞧您这身体,没个人照顾怎么行呢……”秀绒嗔怪道。
“秀绒啊,这几年我心疼啊,我,我没法儿原谅自己啊……”琴生突然变得很激动,他不断地捶着自己的胸,一口痰上来,憋得他脸通红。
秀绒赶紧去找痰盂,替他捶背道:“咳,多大的事儿啊,这不都过去了呢嘛!照您这么说,那其他人还都不娶妻生子啦,满大街老光棍儿啊!您也太难为自个儿了!”
琴生扶着胸口朝她摆手说,别人能过去,我过不去;时间能冲淡一切,我却不能就这么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