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的孩子对秀绒也很惊讶,他们发现秀绒不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原来她还真是挺能干的。秀绒告诉他们,以前在家的时候,她的母亲从来都不娇惯她,三岁的时候就懂收拾玩具、浆洗自己的小衫小褂;五岁的时候,就会踩着凳子上锅台切菜了。
母亲从小就告诉过她,做人要自食其力,其他人只能帮忙,不可依靠。
秀绒的活儿是没少干,可她到现在也没摸上“戏”。师父说了,在梨园公会没批准之前,有关戏的一切都不准她动。可是梨园公会何时批准?天知道!
有时她路过正房门口,倒是能隐约听见师父在吊嗓子。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去听清楚。因为金富仙说了,他练功的时候,任何人不准从他门前过,要走道儿的一律从两侧的抄手游廊穿,连他的家人子女都是如此。所以秀绒想偷学点儿绝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莲昇,你个大骗子!”秀绒恨死莲昇了,她现在完全就是金家雇的“小催把儿”,使唤丫头,想唱戏,想成角儿?没门儿!
秀绒气归气,但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莲昇告诉她,要忍耐,学戏是迟早的事儿。
秀绒也是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天长日久,来日方长。老天爷是公平的,它没有让这个苦难的孩子等得太久,就把一个机会悄悄地送给了她。
可能说“送”不太合适,应该这样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戏班实行的是半教学半实践的经营模式,一边学戏一边演戏。鸣春社定点演戏的场所是位于前门鲜鱼口附近的华乐园戏院。这间戏院兴起于乾隆年间,因为最早是在这里表演游艺、杂耍类的节目居多,出来进去的大多是一些贩夫走卒,所以格调一直不是太高,跟广和楼、广德楼这样的戏园子没得比。但是这间久经风雨的戏院,自然有属于它自己的骄傲,那就是这里曾是日后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先生的发祥之地,少年程砚秋就是在这家戏院打响头炮,一举成名的。
金富仙至今仍不忘拿这个典故来勉励他的弟子们:要想人前显贵,必得背后受罪,甭管来看你戏的是什么人,只要坐在底下的就是观众,就是上帝,你们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自己的绝活亮给他们看!
秀绒问,上帝是干什么的?
莲瑞反应快,接嘴道:“上帝就是赐予你财富的人,你得好好伺候他们。
这番话解释的很有水平,把那么一个抽象的西洋上帝说得就跟自家财神爷似的。
莲枫说莲瑞世俗,一提财富就想到钱,忒俗。他说“郝贯口“所说的这个财富,既是物质财富,又是精神财富。精神财富懂不懂?咱们唱戏就是能给人家带去精神财富的人,咱们也是上帝!
神学真是一桩玄而又玄的学问呐,绕得秀绒又糊涂了。她问莲昇,这俩人是从哪儿学来这套的?
莲昇笑说,上次他俩跟师父去给一个洋人社团唱堂会,唱完后回来仨人就这样了,八成是被洋人给灌迷魂汤了。
莲枫插嘴道,那不叫迷魂汤,师父能喝迷魂汤么,那叫《圣经》,比迷魂汤还迷人呢。
晚上的时光总是短暂而美好的,明天就要去演戏了,今天晚课下得早,秀绒在床上给大伙儿补戏服,大伙儿就围在一起逗嘴子。此前她跟琴生没享受过这样的兄妹情,她总是带着崇拜的眼神“追随”着琴生,在这里,她知道了什么是兄弟情。
“我就吃了咋地!”
正说笑着,一声脆响从外面传来,大家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作为大师哥,莲昇反应最迅速,他纵身一跃下了床,奔出门去。只见唱花脸的刘莲彪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界儿,气呼呼地直喘粗气。小生白莲喜在他下首委委屈屈地站着,鼓着腮帮子,眼泪直在眼里打转。
两人谁也不说话。
金富仙闻声出来,站在垂花门内厉声询问道:“怎么啦!”
戏班规矩明文规定,不准打架斗殴。轻者打通堂①,重者逐出戏班。
莲昇连忙打岔说,是我刚才拿碗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给焠地上了。
金富仙很狐疑地看着院子里站着的这仨人,尔后又对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其他人挥挥手说:“赶紧回屋睡觉去,明天谁要是误了戏,我这板子可不饶他!”
大家连忙生拉硬拽地把俩人拉回倒座,问他俩到底怎么回事。
莲喜抽抽搭搭抹着眼泪说:“莲彪吃了我的桃酥……”
刘莲彪性情爽直,最见不得的就是莲喜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一个箭步冲上,指着莲喜说:“你们看看他这个窝囊样,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我不就吃了你一个桃酥吗,赶明儿我再唱一场堂会,赔你一百个!”
秀绒说,莲彪,不许骂人!
莲喜抹了一下眼泪满心看不上地嘟囔了一句:“你不就是会唱个堂会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几个臭钱,白给我都不要!”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刘莲彪,只见他叫嚣着一路扑了过来,一边撕扯着莲喜的衣领,一边冲他嚎道:“你说谁臭钱,谁臭钱!你敢说我臭……”
“刘德威”又高又胖,他一扑上去,几个人也拽不住,屋子里顿时一团糟。
“都给我住手!”莲昇跳上床去,大声喝道。
一霎时大家都定住了,眼直直地看他。
“想打通堂吗!!”莲昇呵斥道,“熄灯,睡觉!”
打通堂仨字一出,立马都消停了。大家都纷纷回到了自己的铺位上,莲彪也松开了莲瑞,悻悻然地睡去了。
①催把儿:北京土话;跑腿的、使唤丫头
②打通堂:一人犯错,全班挨板子。
作者有话要说:
☆、打戏(3)
鸣春社的戏码一般都是日场戏,或是一三五的白天,亦或是二四六的白天,一周平均三天,逢年过节需求量大的时候戏院也乐意给开全天。至于晚上的夜场戏,戏班是不参加的,那多是留给其他知名的班社和要角儿的,鸣春社还没有唱夜场戏的资格。
从虎坊桥到前门鲜鱼口,抄胡同走近道就要路过胭脂胡同,胭脂胡同是有名的八大胡同之一。金富仙很注意这一点,他宁肯拐到珠市口西大街上再出来,也不带学生抄近路。富连成科班出身的他,深知唱戏的这里面是个大染缸,稍微把持不住,自己一身本事没了倒还没什么,搞不好连命都能稀里糊涂搭进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鸣春社的孩子们着装统一、全程步行,无论是最大的莲昇还是最小的秀绒亦或是最红的莲彪都无一特殊。男孩子剃平头,秀绒就梳麻花辫,头上不带任何装饰。全员夏天竹布大褂(布裙),冬天棉袄棉裤,列队而行,步伐整齐,不准交头接耳,否则回去就受罚。这七八个人排成一列行至在路上,不觉引人纷纷侧目,无形中成为戏班的一道活招牌。
这天下午的日场戏,是以高莲宠的《蜈蚣岭》开场,中间是苏莲枫的《三娘教子》,由白莲喜反串王春娥,大轴则是刘莲彪和金莲昇的《问樵闹府》。纵观这三场戏,虽有前后之位,却无大小之分,每一场皆是吃功夫的“硬菜”,表演者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拿下来。
这样的戏码,照着往常,大家都会瞪大眼睛,卯足了精神,打起十二分精力来对待。可今天,大伙儿的精神头却蔫儿了不少。也不知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争吵分了神了呢,还是最近练功太猛休息的不够好。总之从开场开始,就状况不断。
先是《蜈蚣岭》。这是一出讲武松血溅鸳鸯楼之后,去往二龙山投靠鲁智深之时,行至蜈蚣岭处得知张志善之女凤琴被歹人掳至山上而去搭救的戏。这出戏是武生的开蒙戏,对于素有“活高宠”之名能演全本《挑滑车》的高莲宠来说,简直是不再话下。以前只要他贴这出戏,一出场就是个碰头好,场子刹那间就被搅热了。可今天坏事了。
平日里练功异常刻苦的高莲宠,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出场第一个“翻身儿”亮相的动作,本该是潇洒自如,一招一式俱在板眼之内,只有这样,人物的神采才能出得来。可今天这个亮相,却被他做的绵软无力,不够力度,动作也没打开,不像是刚血溅鸳鸯楼的武松,倒像是被潘金莲活吃了又吐出来的武松,哪里有一点儿英雄气概!这般不好也就暂且罢了,无非就是没有碰头好,本来也就是热场子的戏,谁也不会在意。可谁也没想到,高莲宠能在之后“走边”上出了岔子。所谓“走边”就是演员在舞台上表现武士侠客潜行疾走的一种表演程式,演员通过做云手、踢腿、跨腿、飞脚、旋子、翻身、铁门坎、踢鸾带、飞天十响等一系列程式动作,来表现出其角色所具备的头脑机敏,动作灵活,武功高强,身手不凡的气度。比如此时武松正往山上去,演员就通过自己的一整套形体动作,来表现人物行路艰难的急切心情。由于此时的演员披发蓬头,身穿僧坎儿,手持云帚,腰系大带,并挎腰刀,身上的“零碎儿”很多,这套动作的看点就是,看演员在边舞边唱的同时,能不能控制住身上的零碎儿,让它们纹丝不乱,并能随身起舞。要照着以前,高莲宠的这段“走边”可以做的无懈可击,动作标准,且潇洒飘逸,棒极了。但是今天他做的很是勉强,中间还将云帚上面的毛勾在了刀柄上,虽说是有惊无险,但完成度却很是差强人意。
在侧幕把场①的金富仙脸色很难看,大家也都出了一手心的汗。这是短打戏,不需要穿“胖袄”(棉袄)和扎靠,但是下了场的高莲宠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妆都花了。
秀绒悄悄对苏莲枫说,今天晚上咱吃饺子还是吃竹板,就看你俩的了。
可是很多时候偏偏事与愿违,坏情绪、坏状态,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在戏班每一个孩子的身上蔓延开来。
继高莲宠出错之后,第二个出场的白莲喜也紧张了。上了场打完引子②,念完定场诗③,一段【二黄慢版】过门起,本来该他接唱“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思想起我儿夫好不惨然……”这是一段耳熟能详的唱段,别说戏迷了,就是从未学过戏的秀绒,小时候被母亲教训的也会这段了。可偏偏地,唱小生的白莲喜就是对这出戏不熟,原本磕磕巴巴地还将就着能唱下来,可自从昨天晚上跟刘莲彪吵了一架之后,满心光惦记着自己孝敬老母亲的那块桃酥了,临上场前忘默这出戏了④。只见他张嘴在那儿“王……王”了半天也没“王”个所以然出来,急得师兄弟在后台直跺脚。老刘头重起胡琴来二遍,还是不行。底下的观众开始“通通”地喊倒好儿。大家在后台都急得不行,可谁也没有个主意,幸亏小秀绒急中生智,站在侧幕来了一句京白:“妈,您看您,连自个儿叫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教训我呢!”
下面顿时哄堂大笑,胡琴顺势再起,此时白莲喜的心也定了,随着胡琴缓缓地起范儿唱道:“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思想起我儿夫好不惨然。遭不幸薛郎夫镇江命染,多亏了老薛保搬尸回还。奴好比南来雁失群无伴,奴好比破梨花不能团圆。薛倚儿好一似无弓之箭,老薛保好一似浪里舟船。将身儿来至在机房织绢,等候了我的儿转回家园……”原本漫长悠远的“慢版”就在这担惊受怕中一晃结束了。尔后只听得扮演薛倚哥的郝莲瑞幕内口白道:“走吓!”清晰有力的念白,终于扭转了台上的局势,下面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不断!薛倚哥这个角色是小孩儿,行当应工娃娃生,戏班里没有娃娃生,就由工丑角的郝莲瑞扮演。郝莲瑞的嗓子好,念白好,清脆有力还活泼,他的这一声旁白,终于将所有演出之人的心给安定下来了。尔后扮演薛保的苏莲枫上场,一段“劝三娘休得要珠泪双掉”的【二黄原板】唱的是无出其右得好,举座皆惊。散戏之后竟有人追到后台,抓着金富仙赞不绝口,甚至说他大有“少年马连良”的劲头儿。这一举动让梨园世家出身的苏莲枫好不得意。
而那倒霉的白莲喜,刚一下得台来,此时正站在侧幕旁的金富仙不由分说地抬腿就踹,白莲喜被踹倒在台口不敢起来,一直跪在那里,直到散戏。
最后压轴出场的是金莲昇和刘莲彪的《问樵闹府》,金莲昇扮儒士范仲禹,刘莲彪扮奸相国葛登云。俩人一儒雅,一凶恶,一个满腔愤怒难以言说,一个满身痞气咄咄逼人,真是好看极了!金莲昇生来一副好嗓子,有艺名“金嗓子”之称,他凭借着好嗓子跟刘莲彪的魁梧相对,一点儿都不怯场。俩人一唱一和,时而舒缓沉郁,时而紧张万分,将节奏拿捏的恰到好处,一来二去张弛有度,令在场戏迷大呼过瘾。再加上刘莲彪“科里红”的身份,更令台下戏迷津津乐道。
可此时在台上的刘莲彪,心里却不是很舒服。他昨天晚上跟白莲喜的那场架还没吵够,心里正窝着火儿呢。他不敢找白莲喜发泄,就把气全发在昨晚阻拦他,今日跟他对戏的金莲昇身上。《问樵闹府》这出戏,最显老生唱功的一段是著名的【二黄原板】“我本是一穷儒”。在此之前,花脸也应照例唱四句【二黄原板】,其中的第三四两句,照大路都应该唱“今夜晚在府中安然睡稳,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寻……”但是今天刘莲彪心里就有气,他存心想整一整金莲昇,于是他在台上竟然将这后一句的【二黄原板】私自改成了【垛板】!京剧中的板式就是旋律,板式一变整体的旋律就全变了,而且还不仅仅是旋律的问题,最麻烦的是他这样做占去了搭档的板槽。照着原先的板式他应该是平稳地唱出“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寻……”而现在改了【垛板】就变成了“待老夫,明日里,到庄前,和庄后,庄东庄西庄南庄北庄里庄外四面八方一处一处派人找寻……”这一改可不要紧,台下听者皆哗然,没人给他喝彩,而是怪声一片,喧闹一片,差点儿就扔茶壶盖上去了。他这样唱,抢占了莲昇的板槽,弄得莲昇该接原板的时候,杵在那里张不开嘴,等着唱出来了台下人也无法听清,形容很是尴尬。舞台上这超乎预料的一幕,也惊着了在后台的一干人,刘莲彪此举正是梨园行最忌讳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