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人,秋远虽然不才,却也算大理寺的人,对于毒理还算颇有些心得。尊夫人乌头中毒日久,症状已经相当明显,这个还是看得出来的。”聂秋远长眉微挑,侧目瞅着何雪庭,慢悠悠地说道。
何雪庭愣了愣。便也渐渐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说的,可当真?内人竟是乌头中毒?这些个该死的下人,居然连主母也敢害?不晓得倒是谁指使的,我必彻查此事!”
聂秋远听了此话,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如此的病症,连我都看出来了,若是大人早已访遍名医。怎可能诊不出?何大人可真是会说笑。”
何雪庭迟疑片刻。凝眉道:“大人此语,竟是何意?”
“何意?方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其实,你便是此刻停了饮食中的毒物。尊夫人怕也是回不到当初了。”
“大人的意思,竟是我自己给内人下了鸠药?”何雪庭忽然控制不住地勃然大怒,“卑职听闻,大人是以伊川县令之职。破格擢升,直任大理寺少卿。就是因为这一份断案的才干,故此钦慕已久。今日,倒是恕卑职迷惑了!”
聂秋远倒是不急不嗔,只微笑着望望前头的小池塘。答非所问地言道:“不瞒何大人说,担忧恋慕的女子心里头装着别人的滋味,秋远也懂得呢。也曾经想过。哪怕她心里恋的是别人,也留下她。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是不是折了她的翅膀,也不管她哭不哭,只要留她在身边就好呢。”
咦?这是在说什么?是为了攻心而施的计吗?可是秋竟说得无比真诚,就像是发自内心一样呢。秋不是只有过我一个么,那他在担心什么?这个“别人”,难道指得是张老师?哦买噶,莫非他的内心,也曾经这样阴暗过吗?
要是那一回,我选择了张扬,难道秋也会天天骗着我喝毒药,把我毒傻了,然后留我在身边,娶我为妻,像孩子一样地圈养着吗?
要是那样的话,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样一想象,我却忽然理解了眼前这个家庭中存在着的,是一个怎样的悲剧。
何雪庭沉默了半分钟,在这半分钟里,我清晰地嗅到了动摇的味道。
所以聂秋远乘胜追击,慢悠悠地言道:“那崔郎君,真是惹人恨啊,可是,怎么就是忘不了他呢?无论待她多么好,她的心里仍是只有那人,只穿他爱的衣裳,只烹他爱的吃食。所以,只有失了心神,才能让她忘了吧?”
仍是意味深长的沉默。我略微地放下了心,因为这位何雪庭大人,明显不是个心理素质特别强的人,所以,抓住了弱点的话,能攻下!我一下就明白了聂秋远选择了正面进攻的原因。
“可是人疯了之后,怎么也忘不了呢?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认不清,可是口中吐出来的,却只有他的名字。”聂秋远忽地凑近了何雪庭,“就连欢爱之时,唤的也是那个人的名字吧?”
何雪庭忽地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就揪住了聂秋远的衣领。
“你!该!死!”他一字一顿地怒道。
“因为该死,所以就要杀人么?”聂秋远并未抵抗,任他抓着,唇角却露出一丝挑衅的笑。
“杀……人?”
何雪庭忽地一个激灵,瞳孔又有了焦距,他看了看自己抓着上官衣领的手,忽地松开了,脸上带了惊惧的神色。
“大人恕罪,卑职被内人的事搞糊涂了,真是发了失心疯!”
“是了,就是因为这恨意,发了失心疯呢。可是那些无辜惨死的女子呢,你便不怕她们深夜来寻你,在冥冥之中看着你么?”
“大人你……”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真的有永世不得超生的十八层地狱呢?”
何雪庭深吸了一口气,将混乱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大人今日的话,雪庭听不明白。莫不是大人竟在怀疑,雪庭与苏州的杀人案有关么?大人来到苏州,尚未开始查办案件,便无端怀疑起身边的人来。若无证据,大人如此冤枉卑职,卑职是不服的。”
这话,就说得有些不好听了,意思是,你一个上级来到苏州,什么活都不干,就想随手抓个人顶包交差,这是什么狗屁上级!可是聂秋远根本没有为之所动,反而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
“何大人,你瞧瞧,这里是咱们初次会面的地点,那么这里呢?”
我顺着秋手指指点的位置,才发现他从怀中取出的,竟是一幅苏州城的地图。
何雪庭盯着他的手指,如中霹雳。
我看到秋一开始指着的,是我们日前发现女尸的地点,而现在他手指的位置,就在抛尸现场的附近,我却没能明白那是什么地方,因为那地方我们根本就没有去过。
可是看何雪庭那面色惨白的模样,就知道这必定是个重要的地点,而且,应该是给聂秋远猜中了什么。
这家伙,偷偷地猜想到了什么呢?而且,还特意带了地图来?
“何大人,这座小庙香火不旺,夜间也无人看管,约在这样的地方,倒也不怕撞见别人。可是,在佛祖面前谋害人命,你就如此蔑视上苍么?”
神马,他指着的,是杀人地点?一座小庙?!他怎么知道的?
“聂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不知怎的,何雪庭倒是完全冷静下来了,说话的声调也变得相当从容平静,似乎忽然如释重负,唇角竟似乎还挂上了一丝微笑。
可是这句话,难不成竟是承认了?我不是在做梦吧,这还什么证据都没摆呢,对方就自动缴械投降了?
聂秋远微笑着指了指他腰间的束带。
“这是今年新置的官服,才换的束带款式,怕是只有这一条吧?那日的女尸,指甲里有些白。粉,瞧了地图我才想到,原来是香灰,而同样的香灰,何大人低头瞧瞧,在带子的织纹里还有那么一点点。”
哦买噶,老公,你的眼睛是显微镜吗?
“当然,何大人若是矢口否认也没关系,我已差人去小庙查验了,想必能找出一些与命案相干的东西。事情发生了,就会有痕迹,而所有的痕迹,都是会说话的。”
何雪庭微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
所以聂秋远又接着说道:“乌头这种毒药本是西域的东西,哪怕是在长安都很难弄到,更不要说是苏州。何大人,想必在你这府邸中好好寻一寻,怕是能找出不少吧?而那些命案为什么如此难查?何大人,你本是这连环案查办人的总统领,案子办到了哪一步,你都心知肚明,又怎会让他们顺利地查下去?”
何雪庭长叹了一口气,微微低垂了眼睑。我知道上面说的这些虽然很有道理,但对于定案绝对是不够的,如果他断然否认,我们恐怕还要查很久。可是他却并没有否认下去。
“聂大人,果然是名不虚传。你猜测的一切,全都精准无比,雪庭极为佩服。”他的话语,不知为何变得极为坦然。
“如你所言,我是在恨,恨那种求不得,可是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恨得久了,便成了魔。聂大人,你与尊夫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谁都能看得出来,当真令人羡慕,可若是你苦恋的心上之人在你的臂弯之中,日夜哭泣,哪怕痴了傻了,口中喊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或许你也会成魔,也会恨这个世界的。”
“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多虚荣轻浮的女子,轻易地就给出她们的身与心?可是给出心来的女子,怎么又都不是她?女人,生来就是为了折磨男人的,当真是一种禽。兽不如的东西!所以,女人,统统都该死!”
说着这些话,说到女人禽。兽不如,全都该死的时候,何雪庭忽然情绪激动起来。他双目忽地变得赤红,额角青筋暴起,令他原本俊美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我正在慨叹,看来有精神病的不只是何夫人,这何大人的精神也实在是不太正常啊!谁想到何大人当即就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
他忽然转过身来,倏地伸出双手,就向站在旁边的我的脖子扼了过去。L
☆、No。212 诛心之毒(12)
这种时候,当然是英雄救美的绝佳表现时机。之前,每次我有危险,秋总是挺身而出,一举打退敌人,动作又潇洒又帅气。而且,不知怎的,现在回想一下,为什么每次救完我,我都是莫名其妙地被他抱在怀里了,还抱好久,为什么不是干脆而轻巧地把我推开,然后挡在我的前头呢?
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不过这一次,秋明明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可是他竟然一动也没有动,脸上还现出了一种类似于坏笑的表情。
尼玛这还是我风度翩翩的男神吗?婚姻果然是爱情的坟墓吗?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来,我放任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身形一错,从侧面一把就拉住了何雪庭的手腕,借上他冲过来的力,一记过肩摔,就把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摔完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原来这何大人身上一点武功也没有,那他可就不是我这个现代警花的对手了。
只听身后的男人啧啧叹道:“可不要轻易招惹女人,也不要以貌取人,因为有些女人,真的是很可怕的!”
我向聂秋远投去愤怒的目光,却见他微笑地望着我,眼神里竟带着许多的欣赏和宠溺。哦买噶,这可叫人怎么办,气又气不起来,可是,就这么放过,又不甘心。
唉,谁叫我辛辛苦苦,无所不用其极地为自己追来了一个大克星呢?
何雪庭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住了一会儿,他竟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已经很累了。”半晌,他终于止住笑,缓缓地说道。
“每一次。我做下一桩凶案的时候,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事后,我也会后悔,可是,心里面似乎住进了一只鬼,隔上一阵子,便会逼着我再去做第二起。其实。我也一直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阻止我,可是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聂大人。你来得很好……”
一个人心理压抑变。态,会有犯罪成为瘾癖、不能自抑的趋势,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是他把一切归于外力所迫,那就不对了。因为选择权最终还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不迈出那第一步,或者。如果及时地停止了,也许,都会是另外的结局。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无论有什么样的缘由,都抵不过十七条鲜活的生命,更何况。他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害成了痴傻呢。
不知怎的,那个天镜门的女人声嘶力竭的断肠之声似乎一直回荡在耳边。
“情是毒!情是毒!终有一天。你也化成厉鬼……”
何雪庭神情凄然地仰面望天,口角忽然流下一股鲜红的血,触目惊心。
我吓了一大跳,猛回头看向聂秋远,却见他神色冷峻,身形却并未移动。
“这是怎么了?”我拉住秋,急切地问道。
秋揽住我,答道:“是乌头。”
“这么说,他服毒了?我刚才愣神了,难道你也没看到么?难道以你的本事,能让他在你面前就这样服了毒吗?”
是啊,话说到这里,我已经不需要秋的答案了。如果不是秋纵容他服下了毒药,他又怎么可能得逞?
也许,这正是秋温柔的那一部分吧。
“何大人,事到如今,你不如发发善心,说出那崔郎君现在何处吧!”
我看何雪庭眼见是没救了,所以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或许,还能成全了那“崔郎君”和那何夫人呢?
可是何雪庭大睁着的眼睛里,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他一张嘴,口角淌下的血水,已开始现出紫黑色,显是服的毒药量相当之大。
“聂……请……照顾阿婉……”
他只来得及说出了这几个字,所有的神情便忽然凝在了这一刻,再也没了气息。
“如果把何雪庭缉拿归案,会凌迟的吧……”隔了好一阵子,我才平静下呼吸,能够在聂秋远的怀中开口问他。
“凌迟是什么?”
我这才想起,凌迟这种酷刑,是五代以后才有的,大唐还没有这种东西。人类的社会,难道是越发展越残忍了吗?
“按律,或许要腰斩的吧。”聂秋远听了我对凌迟的解释,竟也皱眉露出嫌恶之色,看来大唐的刑罚还是比较人道主义的。
“可是,即便是畏罪自尽了,怕也要戮尸的吧?”
“也未必。”秋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案子在奏禀天子之前,肯定是要封锁消息的,但最后的处理方式,九成,并不会是你想象的那样吧。”
“那,那位崔郎君呢?我们有没有办法找到他,让他回到何夫人的身边呢?”
秋拥着我,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凝望着我,沉默不语。
他的神情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
我想我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只是我的心里,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心理的扭曲,对于憎恨的放任,对于人命的轻贱,不同寻常的瘾癖,极大可能是从已经夺取的一条人命开始的。在所有的一切之前,那最初的最初。
所以,崔郎君,大概也回不来了吧。
想想那位疯疯癫癫、而且,很可能会永远疯癫下去的何夫人,我的心里不由涌起了浓浓的悲伤。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浑浑噩噩,难怪之前在刑警队的时候,老师们说心理素质不好的侦查员很容易患上抑郁症,从我这几天一直压抑的心情来看,那倒是极有可能的。
何雪庭的案子,聂秋远及时地封锁了消息。依讯息赶来的刺史马安阳、法曹参军岳蓝田等人,以何府为中心进行了秘密的侦查。结果,在何府不但发现了大量的乌头毒药,还发现了属于前面几起案件中被害人的物品。
在我们来苏州时发现尸体的地点附近,也就是秋在地图上指出来的那座小庙。法曹岳蓝田经过取证比对,发现尸体指甲内和何雪庭腰带上沾染的白色粉末,果然都是那座小庙中的香灰。在小庙里,还发现了血迹和捅刺那女尸使用的匕首。
在何雪庭书房的废纸篓里,有一张团成一团的纸张,上面重重叠叠地只写着一个句子。
“他生莫作有情痴。”
我曾经读到过这个句子,可这个句子似乎出自清代人的手笔。或许。当人们为情饱尝断肠之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