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了定神,连忙向母亲和弟弟居住的房间冲了过去,绕过几道弯,抬头一看,却发现母亲的院落早被大火吞没了,连靠近都近不得。颜舜卿心中一阵绝望,却忽然听见旁边一声轰然巨响,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尖叫。
回头一看,另一侧的房屋门口。隐约立着家中的嫡女,自己的小妹,正被烧塌了的大门逼回了房内。这个妹妹。是深得家人疼爱的,平时也骄纵惯了。对自己并不好,可是颜舜卿那时候竟来不及多想,一头扎进了火场,硬是把吓坏了的妹妹推出了房屋。
没想到屋里除了妹妹,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
那个人身材十分纤细,吃力地扶着屋里还没烧着的一张桌案,弯着腰。一手紧紧地捂着小腹,轻轻地喘息着。看到颜舜卿,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对上他惊讶的眼神。
那是一个女子,一头极直极黑的长发披散着,一身利落的黑衣,黑衣里露出深紫色的内衫领口。她的皮肤极白,像某种特殊的白瓷,细腻,却仿佛易碎。女子睫毛很长。遮挡了一种略微悲伤的眼神,加上发间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整个人有种异常独特而神秘的美感。
哗啦一声。头顶又有一堆瓦砾落下,颜舜卿忙上前一步,将女子揽住,往旁边一闪。瓦砾在脚边落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屋里的热浪令人喘不过气,可女子身上淡淡的茶花香不知为何还是传到了鼻端。
二十年的生命,像水一样平淡,没有人关注。没有人在意,就算死了。也是无声无息的吧,不知怎的。一点也没有感到恐惧和伤心。颜舜卿望着女子,淡淡地说道:“咱们,大概出不去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将身体支撑了起来。她四围观望了一下,便拿他做拐杖,拉他到了侧面的一扇窗前,身体忽然一紧,一掌劈出去,连窗带墙壁,居然轰的一声塌了半边。
随着这轰然巨响,女子一口鲜血狂喷出来,身子便向前倒了去。颜舜卿忙一把将她扶住,抱起她,便从倒塌的墙体冲出了屋子。
“走!离开县城,去山里……”女子终于开了口,声音断续而沙哑,“有人要杀我,快走……”
颜舜卿这才发现,刚刚与她的身体接触过的自己身上的白袍,都已经被鲜红的血水浸透。
不对头,她是受伤了。被人追杀的,应该是很危险的人吧?可是鬼使神差地,颜舜卿竟听从她的话,带着她乘着夜色,离开了乱成一团的县城,到了城郊的山中。
“她执意不肯去有人的地方,所以我们找到了一处荒废了的山神庙。就在那山神庙中,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个女子就是阿椿,而这一个月,就是我们两个相处的全部。”
阿椿很少说话,就连处理伤口时的呻。吟都几乎没有。她小腹受了刀剑伤,好在未刺中要害,但流血很多。看着她的额头渗出一颗颗汗珠,颜舜卿果断地接过她手中的白布和创药,开始替她处理伤口。
女子没有丝毫的介怀。颜舜卿解开她黑色的衫子,露出紧致而优美的腹部线条。她雪白的肌肤上,刀创触目惊心。颜舜卿算是一介书生,除了小时候给兔子包扎过断腿,就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了。但他咬了咬牙,在女子的指点下,终于替她处理好了伤口。
就在这一天,女子告诉他,她的名字是阿椿。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阿椿的伤才养好。在这期间,颜舜卿做了许多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说,垒灶,生火,烧饭,比如说,厚着脸皮去附近的村落讨东西。
他们使用的锅和碗碟都很破,是在村里讨的或捡的。只有一只泥陶石碟,虽然外形很粗糙,阿椿却拿在手里注视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好像看见了我的故乡。”
颜舜卿自然想知道她口中的故乡究竟是什么样子,可她却不肯再说了。时光就这么缓缓地流逝,阿椿极为苍白的面孔渐渐地开始有了红晕。一开始,她醒着的时候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的天空,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落在破庙中跑前跑后的颜舜卿身上。
当颜舜卿用刀切伤了自己的手指头,血流如注,却只是皱了皱眉头,用一段布条将手指随意地裹了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可以起身行走的女子从后面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这样子,是不行的。”她用柔美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切到了。却不觉得疼,外面的山茶开花了,却不觉得美丽。世界那么大,却不觉得新奇。这样子,是不行的。她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年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忽然变得淡淡的,既不觉得好,也不觉得坏。生命,既不觉得轻,也不觉得重。将来。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
颜舜卿折下庙外面正盛开的一枝山茶,忽然发现这朵山茶是艳红色的,居然如此之红,散发着淡淡的馨香,让人的内心有一点点躁动。
原来心里面有波澜的感觉,可以让全身上下的血脉生出力量来。
他把红色的山茶递给阿椿,阿椿头一次笑了。
“山茶花,那是我的名字呢。”她一边笑一边把茶花插在了发间。簪上一朵艳红色茶花的阿椿带着微微的笑意,在朝阳之下那么美丽。
她对于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有一次在梦里喃喃地说道:“不行。我已经追不上你们了。”是追不上谁了呢?总有一种错觉,她好像是不慎落入了凡间的天宫仙女,错过了返回天庭的时机。不得已在凡间盘桓了下来。她的心里,还在惦着天庭么?
那么,可不可以,像传说中的凡间男子那样,对她好,把她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她的眼神忧郁,但是并不悲伤。她看上去并不强大,但却坚定,好像对自己的前途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犹豫。那种坚定的感觉令人内心安定,莫名地生出对未来的希冀。
阿椿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不久居然开始帮忙做起饭来。她做的食物口味很特别,有些清淡。但是味道很好。有一天,颜舜卿从外面弄回来了荞麦面,她居然用随身的兵刃短刀当工具,做了荞麦面条。
煮好的面条装在粗糙的泥陶盘里,颜色发黑,极不显眼。阿椿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一个小瓶,向面里撒了一种红红的粉末。
粉末溶进面中,就看不出来了。可是颜舜卿尝了一口,就觉得那滋味极为复杂,不是好吃,而是极为复杂。你永远猜不到,一碗看上去如此普通的面,竟会让人有这样的五味杂咀的滋味,简直令人想要掉眼泪。
“这是我家乡的味道。”阿椿说道,“七味唐辛子,是我母亲教给我制作的调料,每次尝到,都会想起小的时候。所以,偶然有机会看到材料,总会收起来,配好了,带在身边。”
“七味唐辛子”,是颜舜卿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阿椿偶然提到的东西,他经常都是闻所未闻,就好像那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舜卿,”阿椿这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其实世界很大,很多事情都是很有意思的。就像这一碗面,表面看起来平平淡淡,可实际上却有很多种味道等着你去品尝。哪怕再不堪的人生,只要活着,总会有好的事情,会有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出现在前头。舜卿,去做,去寻找。”
颜舜卿点了点头。他的心里面早就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前头,也许真的是不错的,他想要把她留在自己的生命里。这个想法忽然如此强烈,就好像生命完全从根子上换了一个样子。
但是,就在阿椿为他做了七味唐辛子荞麦面的第二天,从在火海中邂逅算起的第三十天,伤愈的阿椿不辞而别,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到现在为止,是整整十五年。L
ps:作者菌:这一章为反求诸己大大的和氏璧打赏加更。当年作者菌暗搓搓地写《国医馆》的时候,虽说是根本就没有签的文,也得到了这位大大的鼓励,一直铭记在心,并感激着。其实重点是,一直没有和这位大大交流过,却受到了这样的鼓励和支持,所以感谢之情除了在这里道出来,居然再无其他表达的渠道。所以,唯有加更~!
这是今天的第一次加更,18:00还有第二次加更,是为了反求诸己、大樂曌、吃喝玩樂閑三位大大的一共七张粉红票。也是同样的情况,除了道一声感激,再无其他方法表达,唯有祝福,盼一切安好。
作者菌鞠躬拜谢。同时,也想向所有默默支持着作者菌的读者菌们再鞠一躬。读者菌们的支持,对于作者菌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许亲们自己都无法想象呢!
嘻嘻~!
☆、No。96 七味唐辛子(10)
“从那座庙里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颜舜卿讲述着关于阿椿的这段往事,眼神里竟渗出不可想像的温柔,“从那一天起,我非常用力地生活,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我回到了家里,取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遗产。我做过帮工,跑过船,出过苦力,最终,我有了自己的商铺。所有新奇的事,有挑战的事,我都尝试去做,生命,真的是有意思的。”
“我游遍天下,我看遍人世的冷暖,唯独一件事情,始终没有办法想象,那就是娶妻生子,安定下来。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因为那三十天的时光,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直到现在,就是忘不了。”
我听见轻轻的抽泣声,回头一看,发现韩媚兰又在哭了。她使劲忍耐着不出声,可是眼睛已经肿得跟桃一样了。
颜舜卿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已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只接着说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那是否只是一个梦而已。因为,当她拿着山茶花的时候,说那山茶花是她的名字,可她的名字不是阿椿么,椿,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呵。这么多年了,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走到哪里都会打听她的事。没有人知道她,就打听七味唐辛子,结果,居然连唐辛子是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也再没有吃到过任何一种东西,有她做的那碗面的味道,直到今天。而姑娘你选用的泥陶盘,正是我从山神庙带回来,珍藏至今的那一只。”
颜舜卿定定地望着我:“你做的这一碗面,与她做的一模一样。”
我听着他的讲述,心里也一直在感叹。我琢磨着傻瓜真是哪里都有。我在世上真的一点都不孤单。可是想想他的经历,我就忍不住有点沮丧。同样身为偏执狂,他找了十五年都没找到自己的心上人。简直点背到家了。我不会也这么倒霉吧!
不是我心肠硬,我一边听故事。一边不由自主地被里面的细节带着跑偏,结果就没能很好地代入其中的感情戏。
“颜掌柜,真是对不住,我这七味唐辛子,乃是偶然之间路遇异人得来,那人跟这位阿椿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了想,开口对他说道。“不过我这倒是有一条线索,颜掌柜若是有心,不妨循着这条线索试试看。”
颜舜卿一愕,忽然面露喜色,忙道:“请姑娘赐教!”
“这位阿椿姑娘,大概是日本……阿不,是扶桑国人氏。”
“扶桑国?”颜舜卿想了一想,道,“似乎曾有耳闻,前朝似有日落处太子派过遣隋使。与中华交好,似是,又称扶桑国?”
“正是。”我向他解释道。“唐辛子,本就是扶桑国的文字,而椿,在扶桑国文字里正是山茶花之意。这不是太巧了么?”
其实我想到的更险恶的部分还没有对他说。我觉得,十五年前若是真的有如此惨烈的一场大火,那么无论火源在哪里,不管刮多大的风,忽然之间蔓延到七条主要街道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在多处同时放火。而莫名其妙出现在你家中的生人。还受了刀剑伤,你用脚趾头想想。她也跟这场大火脱不了干系啊!
最坏的可能,是你颜家惨案的始作俑者也未可知呢。可你却这样痴痴地找了她十五年?
唉,各种惨痛的悲剧告诉我们,不是所有的实话,都应该说出口。我瞧了瞧聂秋远和骆大春,他二人神色平静。我相信我能想到的,他们两个肯定都会想到,只是他们两个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多谢姑娘。”颜舜卿凝滞了片刻,忽然一笑,向我郑重地施了一礼,“虽然我可能来不及继续寻找她了,但是这样,心中毕竟踏实了很多,知道那不是一场梦。”
我这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个不对头的地方。
“掌柜此前也说过朝不保夕,时日无多之类的话语,不知掌柜有什么为难之处,是否方便告知一二?”聂秋远善解人意地替我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
颜舜卿叹了一口气,道:“公子难道不知,近些日子长安、洛阳最有名的商铺、银号掌柜连连惨死,谁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同福号是京畿最大的银号之一,所以我很可能也是目标,什么时候会遭遇不测尚未可知。”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杀死都城附近主要商户的主事,是什么目的?破坏国家经济命脉?可是这些大型商户都是运行多年,经营科学化程度很高的,杀死掌事的,商铺并不会倒,甚至根本不会乱,只要找人继承就可以继续运行下去。那么这凶手到底想要什么?真是让人费解。
“听说,这些商户的掌柜都死得相当之惨,杀死还不算,还要将他们的尸首剔成一具白骨。有的人,剔得并不是全身,而仅一只手臂或一条腿,身死之处,血肉横飞得遍地都是,惨不忍睹。”颜舜卿说道。
我见他说得沉着冷静,心中不禁对他暗暗佩服。这人,都已经预见到如此惨烈的事情很可能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居然还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要是我,早就吓得天天缩起来筛糠了。
骆大春听了此言,忽然霍地站了起来。聂秋远也忽然站了起来,出手如电,一把抄住了他的一只手。
聂秋远面色沉静,握着骆大春的左手,摇了摇头。骆大春收回眼神,与聂秋远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便忽然挑了挑眉毛,轻轻一笑。两人放开了手,双双坐了回去。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