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便借着来和宋润卿谈诗,说是人家送的一张包厢票,我一个人也不能去看,转送给里面冷太太罢。这戏是难得有的,倒可以请去看看。宋润卿接过包厢票一看,正是报上早已宣传的一个好戏,连忙拿着包厢票,进去告诉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听说金家少爷来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气起见,便用四个碟子,盛了四碟干点心出来。燕西道:“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好常来了。我们一墙之隔,常来常往,何必费这些事?只是你这边把墙堵死了,要不然,我们还可以同一个门进出呢。那个管房子的王得胜,性情非常怠慢,我早就说,赶快把这墙修起来。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现在。”宋润卿道:“不要紧,彼此相处很好,还分什么嫌疑吗?依我说,最好是开一扇门,彼此好常常叙谈,免得绕一个大弯子。”燕西道:“好极了!就是那样办罢,我就能多多领教了。”这是第一日说的话,到了第二日,王得胜就带着泥瓦匠来修理墙门,那扇门由那里对这边开,正象是这里一所内院一般。开了门以后,燕西时常地就请宋润卿过去吃便饭,吃的玩的,又不时地往这边送。冷太太见燕西这样客气,又彬彬多礼,很是过意不去。有时燕西到这边来,偶然相遇,也谈两句话,就熟识许多了。时光容易,一转身就是三天,到看戏的日子只一天了。清秋早几天,已经把那样藕色的绸料,限着裁缝赶做,早一天,就做起来了。到了这天晚上,燕西又对宋润卿说,不必雇车,可以叫他的汽车送去送来。宋润卿还没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满口答应了。进去对冷太太道:“我们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车借给我们坐了。”韩妈笑道:“我还没坐过汽车呢,今天我要尝尝新了。”清秋道:“坐汽车倒不算什么,不过半夜里回来,省得雇车,要方便许多。” 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车,现在见他们一致赞成,自己也就不执异议。吃过晚饭,燕西的汽车,早已停在门口。坐上汽车,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门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荣在门口等候。一见他们到了,便引着到楼上包厢里来,那栏干护手板上,干湿果碟,烟卷茶杯,简直放满了。那戏园子里的茶房,以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维。约摸看了一出戏,燕西也来了,坐在紧隔壁包厢里。冷太太、宋润卿看见,也忙打招呼。燕西却满面春风地和这边人一一点头,清秋以为人家处处客气,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点了一点头。燕西见清秋和他行礼,这一乐真出乎意外。眼睛虽然是对着戏台上,戏台上是红脸出,或者是白脸出,他却一概没有理会。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戏,便时时去问宋润卿。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戏园子的人,他虽然知道戏台上所演的故事,戏子唱些什么,他也是说不上来。后来台上在演《玉堂春》,那小旦唱着咿咿呀呀,简直莫名其妙。这出戏的情节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么。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还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戏词先告诉宋润卿,作一个“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的样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戏词,再一听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戏唱完了,方才作声。因为这一出戏听得有味了,后来连戏台上种种的举动,也不免问宋润卿,问宋润卿,就是表示问燕西,所以燕西有问必答。后来戏台上演《借东风》,见一个人拿着一面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过。清秋道:“舅舅!这是什么意思?”宋润卿道:“这是一个传号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头上戴了一撮黄毛,好象是个妖怪。”宋润卿笑道:“不要说外行话了,《三国演义》里面,哪来的妖怪?”燕西见他二人全说得不对,不觉对宋润卿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润卿道:“怎么和妖怪差不多?当然不是神仙,是鬼吗?”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阵风刮了过去。一定要说是个什么,那却没法指出,旧戏就是这一点子神秘。”清秋听了,也不觉笑起来。燕西见她一笑,越发高兴,信口开河,便把戏批评了一顿。这时他两人虽没有直接说话,有意无意之间,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戏将要唱到吃紧处,燕西便要走。宋润卿道:“正是这一出好看,为什么却要走?” 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车子走,回头好来接你们。”宋润卿道:“何必呢?我们都坐这车回去好了。你那汽车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罢,这样夜深,何必又要车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挤得很。”宋润卿一望,说道:“一共五个人,也不多。”燕西见他如此说,当真就把戏看完。一会儿上车,清秋和韩妈都坐在倒座儿上。燕西道:“不必客气,冷小姐请上面坐罢。”清秋道:“不!这里是一样。”燕西不肯上车,一定要她坐在正面。于是清秋、冷太太、宋润卿三人一排,韩妈坐在清秋对面,燕西坐在宋润卿对面。宋润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车上坐倒座儿,今天你还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过的。”说话时,顺手将顶棚上的灯机一按,灯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当面,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抚弄手绢。燕西见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着把头低了下去,在这个当儿,不觉看到清秋脚上去。见她穿着是双黑线袜子,又是一双绛色绸子的平底鞋,而且还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长衫,鞋子和袜子,这样的凑合,未免美中不足。只这一念之间,又决定和她解决这个问题了。
第一卷 第七章
燕西坐在车上,他由清秋的鞋子上,不觉想得糊涂了,只管看。清秋先是自己低了头,不曾知道。及至偶然一抬头,见燕西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明知鞋子太不高明了,于是把脚相叠着,向里缩了一缩。燕西这才醒悟。一抬头,这汽车也停止了,正是圈子胡同燕西屋子的大门口。燕西就请他们下车,请他们穿屋而过。到了里面,一定留着冷太太吃点心。说道:“这已经算到了家里了,早一点儿回去,迟一点儿回去,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冷太太笑道:“花费了金先生许多钞,这样夜深,还要吵闹。”燕西道:“并不费什么,我向来是喜欢晚上看书的,厨房里天天总给我预备一点面食。今天也没有别的,大概是一点汤面。这个厨子是南京人,倒是江南口味,冷太太何不尝尝他的手段?”宋润卿听到说吃面,先有三分愿意,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老实一点罢。”清秋对此,却有些不愿意,便轻轻地对韩妈道:“那就我们先回去罢。”燕西道:“随便用点面,不必客气,马上就分付厨子送上来,并不耽搁的。”冷太太道:“那你就也坐下罢,让韩妈一个人先回去得了。”清秋见母亲如此说,只得留下。一会儿,厨子送上东西来,摆了一桌子荤素碟子。燕西请冷太太一家三人入了席,亲自给他们斟酒。斟到清秋面前,她也站起身来,捧着杯子相接,目光可射在手上,不敢正视。燕西也就恭恭敬敬,现出庄重知礼的样子。各人只喝了一杯酒,厨子便送上面来。清秋向来食量不大好,而且又是半夜,不敢多吃。只挑了几根面吃,呷了两口汤。燕西看见,便问道:“冷小姐,何以不用,嫌脏吗?”清秋笑了一笑,说道:“言重了。向来是量小,请问家母便知道。”说着,便坐在一边,抽闲一看这屋子,一色紫檀雕花的小件木器,非常精巧,不象平常的木器那样大而且笨。椅子上铺着紫色缎子的绣垫,两边两座镂云式的紫檀木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曲,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文件花盆。总而言之,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是仿古的。就是电灯这样东西,也用宫灯纱罩,把它笼着。门边两个铜刻的高烛台,差不多有一人高。上面用红玻璃,制成红烛的样子,却在里面安了百支光的电灯。最高的是蜡烛头上,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金属的东西,做成光焰的样子。她便轻轻地对冷太太道:“妈!你看这一对蜡烛真好玩。”冷太太看了,也是赞不绝口。燕西道:“既然说这东西好,我就可以奉送。”冷太太笑道:“我们家里那个房子,不配放这东西,况且也没有电灯。”燕西道:“现在住家没有电灯,是不很方便的。而且电灯的消耗费,和煤油灯相差也无几。”宋润卿笑道:“虽然相差无几,但是那起首一笔装设费就不算了吗?”燕西道:“宋先生要不要电灯?若是要的话,可以在我这里牵了线过去,极是省事。”宋润卿见他要送电灯,又是占便宜的事,虽不好马上就答应,也不肯推辞,便道:“过两天再说罢。”吃完了面,略坐了一坐,冷太太一行三人,辞了燕西,从他后院回去。
燕西这一场欢喜,着实不小。心想,既已认识,又曾说话,更又同席,从此一步一步做去,前途便不可思议了。回头又想到她的鞋子袜子,太不高明,要替她送些去,一来是孟子上说的,不知足而为屦,使不得,二来是无缘无故,怎样送去?盘算了一阵,竟没有法子。心想,金荣知道事太多了,这回不要问他。便叫了张顺进来,问道:“我问你,有送人鞋子袜子的规矩吗?”张顺摸不着头脑,便道:“有的。”燕西道:“送这种东西要什么时候送,才合宜,要用些什么东西相配?”张顺道:“这是北京混混儿干的。若是要谢谢人家,就送人家一两双鞋,不要什么配。”燕西道:“怎样知道人家脚大脚小呢?”张顺笑道: “这是体面人不干的事,七爷不明白,其实送鞋子,并不是真送鞋子,是送一张鞋子票给人,随人家自己去试呢。”燕西道:“我们那家熟铺子安康鞋庄,他也出这个票子吗?”张顺笑道:“这是做生意,他为什么不出?”燕西听说,就拿了两张十元的钞票,交给张顺道:“你去和我买一张票子来。票子上面,一定要注明是坤鞋。”张顺道:“这个铺子里不拘的,不过票子上载明多少钱。回头拿票子去,只要是他铺子里的东西,在票子上价钱以内,什么都可以拿。”燕西道:“你糊涂!什么也不懂。我要怎样办,你给我怎样办就是了。”张顺碰了钉子,拿钱自出去了。到了次日早上,便到安康鞋庄,买了一张礼票来。燕西他已想好主意,便用一个红封套,将礼票来套上。签子上用左手写字,来标明奉赠金七爷,随便就压在桌上墨盒底下。
这几天,宋润卿是天天到这边来的。他来了,一看红纸封套,便问道:“燕西兄,有什么喜事?不能相瞒,我也是要送礼的。”燕西笑道:“哪里是,因为我介绍一家鞋庄做了两三笔大生意,大概有千把块钱的好处。他还想拉主顾呢,就送我这一张票。”说时,将票子抽出来,给宋润卿一看,说道:“你看,我又不能用。”宋润卿见那上面注明,凭票作价二十元,取用坤鞋。笑道:“果然无用。这鞋庄上送男子的礼,何必注明坤鞋呢?”燕西道: “他以为我要拿回家去呢。不知道我家一些人,正和他们把生意闹翻了,我要拿张票回去,他们还要怪我多事,是给鞋庄介绍生意呢。”宋润卿道:“这样说来,他这个人情,竟算白作了。”燕西笑道:“我还可以作人情呢,我就转送给宋先生罢。宋先生拿回家去,总不象我,会发生问题的。”这与宋润卿本人,虽没有什么利益,但是很合他占小便宜的脾气,便笑谢着收下了。他拿回去给冷太太看,冷太太倒罢了。这一来,正中清秋的意思。不久同学结婚,时髦衣服是有了,要一双很时髦的鞋子,非五六元不可,不敢和母亲要钱买。而今有了这张礼票,这问题就解决了。心想,真也凑巧,怎么这姓金的,他就会送这一张礼票给我们?无论如何,她却没有想到燕西是有心送她的。燕西那边心里却不住着急,她将鞋子取来了没有?
又过了四天,这日燕西拿着一本《李义山集》,到这边来会宋润卿,恰好他不在家,便一个人坐在他小客室里。原来冷家这边院子虽小,却有三株枣树,丁字式的立着。这枣花开得早,四月中旬,已经开了一小部分。这日天气正好,大太阳底下,照得枣树绿油油的浓荫,一小群细脚蜂子,在树荫底下,嗡嗡地飞着,时时有一阵清香,透进屋里来。树荫底下,一列摆着四盆千叶石榴。燕西正在窗子里向外张望,只听见韩妈笑道:“哎呀!我的姑娘,真美!”燕西连忙从窗子里望去,只见冷清秋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锦云葛的长袍,下面配了淡青色的丝袜,淡青色的鞋子。她站在竹帘子外面,廊檐底下,那种新翠的树荫,映着一身淡青的软料衣服,真是飘飘欲仙。燕西伏在窗子边,竟看呆了。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说道:“燕西兄看什么?”燕西回头一看,乃是宋润卿。心里未免有些心虚,连忙说道:“你这院子里三株枣树,实在好,清香扑鼻,浓翠爱人。我那边院子里可惜没有。我看出了神,正在想做一首诗呢。”说着,便将手上拿的《李义山集》随便指出两首诗,和宋润卿讨论一顿。正在这时,听清秋笑语声音由里而外,走出去了。燕西隔着帘子,看见她穿了那身衣服,影子一闪,就过去了。他坐着那里出神,宋润卿指手划脚地讲诗,他只是含着微笑,连连地点头。宋润卿把诗的精微奥妙,谈了半天,方才歇住。燕西伸了一个懒腰说道: “我谈话都谈忘了,还有人约着我这时相会呢。”于是便赶忙回去,将那本诗往桌上一丢,自己便倒在躺椅上,两只手,十个指头相交,按在头顶心上,定着神慢慢去想。以为惟有这种清秀的衣服,才是淡雅若仙。我这才知道打扮得花花哨哨的女人,实在是俗不可耐。
正在这里想时,电话来了。金荣道:“是八小姐来的,请七爷说话。”燕西接了电话,那边说:“七哥,你用功呀,怎样好几天不回来?”这个小姐是燕西二姨母何姨太太生的,今年还只十五岁。因她长得标致,而且又天真烂漫,一家人都爱她,叫她小妹妹。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