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越是听着齐穆韧所言,皇帝越是皱紧双眉。
他有许多儿子,可讽刺的是,最像自己的竟不是宫里这几个,而是流落在宫外的穆韧、穆笙,他们有谋有略,允文允武,最重要是有胸襟气度和眼光,他不愿意承认,但姜柏谨教育孩子的确比自己棋高一着。
这些年,他的不忍与犹豫,造成的结果是让几个大的拼命结党营私、铲除异己,他们把所有的能力心思,全用在那个位置上头,使计坑害彼此、谋算臣官,一日一日,情况越演越烈。
如今,甚至联合鞑靼敌军来残害自己手足,他再不愿意,也不能不正视孩子们已经长大的事实。
「穆韧,你是否认定朕让阿观死,是为了将宥莘剔除于叶府之祸?你是否认定朕已经决心令宥莘入主东宫?」
「难道不是?」除了他……其他皇子年纪尚稚,难不成皇帝百般拖延是为了后面几个小皇子做打算?
皇帝莞尔,知道他又想岔了道儿,「回答朕,你是不是个有德有容,有胸襟气度能纳百川之人?」
齐穆韧心头一震,倏地瞠眼望向皇帝,难道皇上想的不是齐宥莘,而是……
所以阿观非死不可,因为身负污名之女,不能统御后宫?
不,他对皇位无心,更不愿意掀起朝廷风波。
立他为太子,他和穆笙的身世之谜将会浮出台面,他们的存在已是伤害皇家颜面、伤害已死的老王爷,几年前皇帝下旨让自己袭爵时,朝堂内外已是议论纷纷,若再因为太子之位让他的身世揭晓,不管是对皇家、对王府,都是极重的伤害。
拱手,深深一叩首,齐穆韧沉声道:「回皇上,微臣无能也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这是人人争破头的事,身为男子,谁不想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攒在手中,至于你说自己无能,朕自认在看人这点上头,还没出过差错。」他已是定下心思,连后着都已经算计清楚,容不得齐穆韧反对。
「皇上,微臣并非皇子。」
「那不过是一道圣旨的事儿,有何困难?古有尧舜禅让,朕难道不能传位于有贤有能之人?」
自小,父皇母妃便教导他,生为皇子并非天生的得利者,而是天生的付出者,他做任何事,考量的不该是自己,而是千万百姓,他不能率性而为、不能自私自利,因为对于帝者而言,国家便是他的私,朝廷才是他的利,唯有国家富强,百姓安生,皇帝才有其存在意义。
「皇上,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宥钧能做的事,你只会做得比他更好。」
齐穆韧心头一阵纷乱,频频摇头,现在不是谈论皇位的好时机,他心里装的全是阿观绝望的表情。
皇帝见他不语,转开话题。
「穆韧,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怀疑什么?」他接下话。
「何宛心。」
「为什么要怀疑?」
「锦云缎就那么几匹,朕方赐下,何宛心就做出两件同款式的衣裳,与阿观一起穿进宫?相似的身量、相同的衣裳,要朕相信这是恰巧雷同,还真的很难说服朕。」
没错,齐穆韧想到了,在事情发生那刻。
赏赐方送进王府,宛心别的不要,单要那两匹布,她不顾自己的身子孱弱,日夜赶工裁衣,巴巴地赶着送到阿观面前去,他以为宛心的殷勤与巴结是企图替自己在王府谋得一个位置,却没想到是将阿观送进死路的起头。
她提及让阿观和她穿同式衣服进宫,他以为宛心心思细,想藉此昭告世人,虽为平妻,自己并不比阿观低贱,他允许她的小心眼,因为舍不得,因为罪恶,因为对她多年来受的苦楚感到抱歉。
可如今回想,所有事一环扣过一环的确太巧合,只是他依然不愿意怀疑宛心,他们相交多年他明白她的心性,她是天之骄女,从不对人使心计,更何况宛心曾经蒙受家难,过去几年于她来说太艰难,她对皇贵妃的恨造就今日之事,他能够充分理解,也相信……她是一时兴起。
「她不必做这些,我已经允她平妻身分,会公平对待她与阿观。」
「如果她图谋的不只是公平呢?」皇帝追问。
「宛心不能死,那是我欠她的。」话说得硬,可齐穆韧心底已有几分明白,如果是「一时兴起」,怎会在身上备下毒药?他拧紧眉目,祸源于自己,不该由阿观承担受罪。
「什么叫做你欠她?何家获罪,是何御史贪渎,他捜刮民脂民膏,罪该万死,是他祸延子孙与你何干?依你的说法,那朕岂不是欠下何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命,要不要朕立个神龛,把何家上下给供起来?」对于齐穆韧的冥顽不灵,龙颜震怒,顾念旧情是好事,可若因此是非不分就太不像话了。
「她曾经代我挨一箭。」
「别说这种没脑子的话,你身边高手济济,她不出来挡,你就会出事?」
这点他明白,但……「她终究是挡了。」
「你没想过这是苦肉计?」
「宛心不是那种人。」
「如果不是,怎会眼睁睁看阿观替她受罪,却无半分愧疚表现。」
「她是害怕,这些年,她吃过太多苦头。」
「算了,朕不同你争辩,你一心替何宛心脱罪,就算知道她有问题也会替她开脱,朕只想提醒你,别小看女人,柳氏便是一例。」他说得齐穆韧语塞。
「行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不!齐穆韧摇头,他不回去,身子伏在地面,他的额头重叩到地。
「皇上,求求您高抬贵手,饶阿观一命。」
「你这是何苦,情势是你自己选择的,怎可以出尔反尔?更何况,事已走到这个局面,怕是早已传遍宫里宫外,你让朕怎么替你圆这个局?够了、不要再说,就这样吧,不过是一个女人。」
皇帝起身离开座椅,朝门口走去,态度表明已经无意与他再多言语。
齐穆韧情急,再次叩首。
「父皇,求您饶阿观一命。」
父皇?!霍地转身,皇帝震惊万分,他眼底有着说不出口的无法置信,多年过去,他期待这对儿子喊自己一声父皇皆不可得,没想到竟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喊出了这声父皇!
这感觉是震惊还是感动?!厘不清、道不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观于你,竟是这般重要。」
「是,一如当年的凤慈皇后对皇帝。」
「既然如此,你怎么舍得弃她?怎么舍得做出如此伤人的决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便是留下她一条命,她也绝不会回到你身边,阿观对你,已经彻底死心。」
皇帝的话像冰棱子,一锥接一锥刺上他,而他,躲无可躲。
手臂微微颤栗,他咬紧牙关,挺过那阵心痛。
第三章
「儿臣明白。」
「那就别再说,回去吧,此事已不容更改。」
「父皇,您需要棋子来对付叶府,就用儿臣吧,阿观起不了大作用。」
「朕从来不愿意拿你当棋子,你心知肚明朕真正要你做的是什么?」他幽深的目光望向齐穆韧。
「你比谁都明白,要保住自己深爱的人就必须有足够的权势与力量。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如果你真想留她一条命,就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不再多言,迈开脚步跨过门槛,留下齐穆韧依旧挺直背脊的跪在御书房。
一起出门的三人只有何宛心回到王府,叶茹观毒害皇贵妃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景和居里,曹夫人自孙姨娘手中端来蔘汤,轻啜两口,脸上露出淡淡笑意,静心听取百合的禀报。
「……皇上写下休书,替王爷休掉叶茹观这个恶妇,但王爷不肯罢手,依然跪在御书房里向皇上求情……是宫里公公送何宛心回王府的,现在她已经进到明月楼……夫人如果想知道得更详细些,要不,让百合往明月楼探探?」
「比起叶茹观,这个何宛心更需要咱们多提防小心。」曹夫人放下杯盏,低下头看着杯中淡黄色的蔘汤。
「怎么说?」孙姨娘不解。
「你想想,青楼是什么样的地方,当年,咱们把她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送进那种地方,她竟能安然活下来,那股心性就不是个弱的。
「再说之前,齐穆韧对叶茹观何其宠爱,就算柳氏气得咬断银牙、暗招使尽,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对付叶茹观,可何宛心才进王府多少天,不但夺走齐穆韧对叶茹观的宠,还让他进宫向皇上请求以平妻之礼迎她入门,可见其手段高明。
「咱们虽不曾在叶茹观手里吃过亏,柳氏被休后,她也没抢夺王府中馈的意思,否则以齐穆韧对她的看重,能不将大权交到她手上?但接下来……倘若皇帝真让何宛心当上正妃,好不容易才攒进手里的这点权,恐怕又得交出去。」
曹夫人在心底盘算着,是不是该招几个帐房回府,做几本假帐,免得何宛心在上头挑剔出毛病。
「依夫人所言,叶茹观被休,还算不得好事?」
「那也未必。皇贵妃和叶茹观可是亲姐妹,你说,好端端的,妹妹干嘛要毒害自己的亲姐姐?那个背后有没有齐穆韧的授意?就算没有,叶茹观做下这等该杀头的大事,避嫌都来不及了,齐穆韧竟敢在皇上面前求情,这岂不是摆明同皇贵妃过不去?
「换言之,齐穆韧绝对不会站到四皇子那边,以目前朝堂动向来看,二皇子已经受到皇帝猜忌,怕是已经没机会,皇子之间只剩下大皇子可以与四皇子匹敌,可大皇子没有亲娘可庇荫,而皇贵妃正受皇帝宠爱……」
孙姨娘笑着接话。
「大夫人压对宝,眼前最可能成为太子的就是四皇子了。」
曹夫人满意点头,自从老王爷过世,这么多年来她处处忍气吞声,看着那两个杂种张扬,往后,她总算可以扬眉做一回人。
「得让穆风、穆平和四皇子多走近走近,表达支持之意,哪天皇上大行,四皇子能不对那对杂种秋后算帐?届时,机会自然得落在穆风、穆平头上。」
孙姨娘笑着应是,但那笑容却显得扭曲,她还能不明白大夫人这场面话说得好听,那机会永远不可能落在儿子穆平头上,若是齐穆风有肉吃,肯施舍些骨头给穆平啃,她就阿弥陀佛、感激不尽了。
正起眉目,孙姨娘接着道:「前几日,穆平碰上四皇子,四皇子还问他现在当什么差事,好像有意思把他留用在身边。」
「有这个机缘的话,你这个当娘的,自然得要穆平好好把握。」曹夫人说道。
曹夫人阴恻恻一笑,她不得不向皇贵妃靠拢,皇太后、皇帝不待见她,爵位让齐穆韧给抢走,儿子又是个性格怯懦的,凡事只敢跟在别人后头,若她不帮儿子悉心谋划,恐怕儿子这辈子只能这样默默无闻一生。
她不是没想过,若齐穆韧不对他们母子赶尽杀绝,愿意像现在这般给他们一个安稳日子过,这样也不是太坏,问题是……想起齐穆韧的身世,她就不甘愿呐,这个爵位是老王爷一刀一枪用性命打下来的,凭什么便宜来路不明的外人。
眼下该做的,除了拉拢四皇子那边外,明月楼、清风苑更该想办法渗透,何宛心那个女人得盯着、看着、仔细防着,她呐,手段太高明,打得叶茹观无力招架一方过三、两回合,叶茹观便性命不保。谁晓得那个「下毒」的背后,有没有何宛心伸的黑手?谁晓得下毒的真相为何?
如今叶茹观是摆明落败了,那么真相……哼,真相这种东西,在皇宫里是不存在的。
况且,当初朝廷怎会无缘无故查何家的贪渎案件?别人不晓得,她能不明白?如果何宛心真如自己所料是个心机深重、思虑缜密之人,说不定早已查出那些前尘旧事,甚至知道是谁将她转卖入青楼,那么……何宛心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百合,想办法买通明月楼里的人,掌握何宛心的一言一行。」
「是,主子。」百合领命下去。
曹夫人眉眼间浮起忧悒,那个何宛心呐,希望自己没猜对……
何宛心回到王府,进了明月楼后,就不说话了。
她赢了、她成功了,她完成了想做的事,可……她没有想像中那般快乐。
为什么呢?因为齐穆韧对叶茹观的执着与深情,因为他为了叶茹观而顶撞皇帝,因为他在乎她胜过自己?
不、不对,她弄混了,他如果不是爱她更胜于叶茹观,怎么会让叶茹观顶下自己的罪,如果他不是在乎她,为什么肯将叶茹观送进死路?
所以……齐穆韧还是爱她的,他只是对叶茹观感到抱歉,没错,这样才对,齐穆朝爱她,一如当年。
她拉拉自己身上的衣服,瞧,这么昂贵的布料他都舍得转手送给自己,那还不代表他有多看重她?只是……犹豫浮上眉尖,她皱了柳眉。
「小姐,你怎么了?」槿香脸上带着笑,端着一盏热茶走到何宛心身边。
「我……」她要是说的清楚自己现在是怎样,那多好,偏偏就是厘不清呐。
「小姐,你应该开心的,任务已经完成,咱们很快就会被接回去了。」想着马上就可以离开靖王府,槿香满脸兴奋。
何宛心抬眼,握了握槿香的手,迟疑的问:「我这样做是对的吗?穆韧会不会怨上我?他会不会不顾以前的情分,视我为仇?」
「他怨不怨小姐还重要吗?反正叶茹观已经死定,若是您能说服靖王爷劫狱,那咱们就大功告成啦。」届时,皇帝震怒,连同靖王爷一起入狱,他的前途、名声自此宣告中断,再也影响不了旁人,多好丨「可……他待我那般好。」何宛心轻轻扳着指甲,想起过去、想起童稚时期,也想她进到王府后他待自己的般般周到。
「小姐,您这样说话,「有人」要不开心的,说不定啊,要踢翻醋坛子呢。」槿香暧昧一笑。
槿香的话,顿时让何宛心眉开眼笑。
可不是吗?她在想什么呢,齐穆韧于她是仇不是爱、是怨不是恩,他们的交情早在曹夫人陷害何家时,断得一清二楚。
「槿香,找个时间去一趟他那边吧,就告诉他说,咱们快要回去了。」
「是,小姐。」她轻轻一笑,屈膝行礼后便走出明月楼。
同时间,清风苑上下也听到阿观被收押天牢的消息,她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却想不到半点方法帮主子。
「怎么办呐,好端端的出门,怎会惹下这等祸端,你说,主子没事干嘛去毒害皇贵妃?别说她们是姐妹啦,主子又不傻,怎不知道祸害后宫贵人是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