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麟德二年春天,绿柳如烟,莺燕啼鸣,远陌犹在晨雾锁罩之中,再次登上高阳原,萧可带了很多的祭品,葡萄美酒,时令瓜果,和他最喜欢的鱼炙,秦枫拿着篮子,还要照顾两个孩子,英华每每走不动,又像从前那样把他背上了高阳原。
把祭品一一摆好,母女俩便去收拾坟茔前的野草闲花了,秦枫打开篮子,先将葡萄酒满满倒了一大杯,冲碑石高举,笑盈盈道:“殿下,敬你一杯。”
萧可拿他办法,不让他来吧!没有苦力,让他来吧!总是这个样子,瓜果和鱼炙还没有摆,倒喝起酒来了,“哪有上来就喝酒的,他最爱的是鱼炙,赶紧拿开你的酒腾地方。”
“这你就不知道了,男人最爱的是酒。”秦枫又在碑石前诉苦,“我说殿下,您还是托个梦给她吧!反正我说她是听不进去,岭南那么远,她偏偏不让我去,我实在不放心,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我怎么向你交待。”
“你认识三郎吗?何需向他交待?”萧可一听,自是哭笑不得。
“听过没见过不行?”秦枫回了一句,“反正你最听他的话,只好让他托梦。”
“有慕容将军和阎庄在,你担心什么?你不陪着明杰了?小心你回来,他不认识你。”打发了秦枫,萧可又把目光投给女儿,“婵娟,阿娘已经想清楚了,阎庄无可挑剔,阿娘现在就对你说清楚,等给你哥哥办了婚事,便给你们订婚,如能让父母放心,就在耶耶面前点个头。”
“阿娘,你怎么又是阎庄、阎庄的。”李婵娟仍念着元思忠,哪里容得下阎庄,可母亲却拿父亲来堵她,对着坟茔,怎能和母亲顶撞,“好!你都做主了,我还能说什么!可是,我也想哥哥,我也要去岭南。”
“这事儿说过多少遍了,你跟着不方便,何况你慕容伯母已经遣人来接你了。”萧可是打定了主意的,“记住阿娘的话,纵使在慕容伯伯家里,也要规规矩矩的,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英华的乳母会去照顾你的。”
在耶耶坟茔面前,婵娟只能点头,阿娘是越来越武断了,不容分说,都是在皇后身边学的。
婵娟不开心,英华正与她相反,这回能出去玩儿,又有母亲和阎庄哥哥相陪,这是天大的好事儿,但在姐姐面前不敢表现出来。
从高阳原回来,萧可一直在屋子里清点东西,尽量轻装简从,甚至连一名婢女都不带,别的不说,光是她和光华换洗的衣物就足足占了两大箱子,还有婚礼上用到的东西,给孩子们带的细软,秦枫这里也要顾及,便想把西厢的钥匙交给他,一大家子人都要有个管事的,瑶儿根本不行,眉儿算不错,一向精打细算,又嫁给了邓邓,定会为这个家着想的。
恰好秦枫进来,便将钥匙递给他,“那屋子里还有不少的东西,你替我收着,家里需要什么,就让眉儿和邓邓去置办。”
“我怎能要你的东西,带去岭南给千里得了。”秦枫是个没承算的人,向来不管家里的事儿。
“也带不了这么多。”萧可不跟他说废话,直接塞进手里,“分的这么清,我的还不是你的。”
“要走多久啊?”想到明天一早儿就要分别,很是不舍,毕竟相处了四年,日日见面。
“谁知道呢!兴许一年半载。”正说着,又到外头吩咐春燕,让她帮着婵娟收拾东西,慕容夫人明日就来接她了。蓦然想起什么!自枕下拿出一纸文书,是早就托人写好了的,慢悠悠递给了秦枫。“签了吧!我也能安心。”
秦枫低头一看,竟是和离书,当然不同意,“我不签,你又不是不回来。”
“我不能再绑着你了。”当初不过是权宜之计,岂能一辈子缠着他,瑶儿只是个小妾,他是该找个正经的夫人了。
“我不签,不签。”秦枫摇着头,“我愿意让你绑着,我心甘情愿,我乐意,我自找的。”
他不签,萧可也没有办法,只能回来再说,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很了解秦枫的为人,耿直、善良、没心没肺,且坐怀不乱,这样的男人世上少见,竟给自己遇到了,若不牵挂太多,他未尝不是合适的人选。双臂环在他的腰际,柔柔贴在了怀里,明日一别,再见就不是这般情形了。
秦枫手足无措,张着双臂不知该哪里放,“我不要你报答,我等你回来。”
“再回来,就放我走。”萧可是在恳求他。
“为什么非要走?”秦枫捧起她的脸,郑重道:“我去求颖姐,让她把千里和曦彦还给你,以的一我们就在一起,快快乐乐的。”
“不可能的。”萧可摇头,“不可能的秦枫,千里、曦彦不比婵娟,她终究是一个女孩子,放出来也无大碍,但他们怕是永远回不来,你求皇后只会让她为难,何况千里是天峰的女婿,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骗你?”秦枫愤愤不平。
“不能怪别人,是我自己没看清,我太天真的了,要不是李相公直言相告,我会越陷越深。”往事已不堪回首,更兼着长夜静谧,万籁无声,萧可收拾了心绪,慢慢向后退着步子,缓缓坐在榻上,将自己的衣襟解开,“真的不要我报答?可别后悔。”
“说过不要你报答,却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秦枫把她的衣衫理好,根本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若是先遇到我,还会爱上他吗?”
沉默了一阵,萧可无法作答,“万事皆有可能吧!”
翌日一早,天刚刚亮,长安城外的十里长亭就围满了人,两方一汇合,阎庄就开始数人,除却慕容家的十几个家丁不说,慕容淑还带着四个陪嫁婢女,再加上英华、尚宫和慕容天峰,果然的浩浩荡荡。柳荫下,慕容志和秦枫都来送行,一个对父亲千叮万嘱,一个对妻子念念不舍,婵娟抱着眉儿,一直在哭,弟弟、母亲都走了,只剩她一个孤零零。
阎庄拉着一辆马车过来,扶了萧可进去,自己策马随行,之后就一直看着婵娟,梨花带雨,珠泪盈盈,让他如何不怜惜。谢氏也给英华做了许多好吃的点心,满满一大篮子,眼泪汪汪把他抱上马车,从小带大的,怎舍得片刻分离,无奈尚宫又不带她去。
秦枫立在高岗之上,挥手道别,一时间,像被什么东西堵在心窝里,每吸一口气都是那么吃力,索性上前说话,“尚宫,一路小心,记着早点儿回来,见了千里和曦彦,代我向他们问好,颖姐哪里,我会替你想办法的。”
明明办不到的事儿,又何需想办法,可毕竟是他的一片好心,“别为难,他们回不回来,都是我的孩子,我不舍弃他们的,就像你疼明杰那样。”
握着她的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保重,万事小心,我给你的药放在荷包了,岭南那里多瘴疠,要随身带着。”
“我知道,不用你老是叮嘱。”萧可笑了笑,只交待他好好照顾明杰,随行皇后去泰山封禅,少喝酒,少闯祸。
秦枫也笑着,她绿鬓朱鬟,明眸善睐,一如从前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人间四月,山花烂漫,绿柳如烟,茂密的林木覆盖着蓝田驿道,连绵不断的山峦横亘于天际,眼前是一道绵延起伏的山脊,俗称‘青泥岭’,蓝田关因此也被称为‘青泥关’,自古为用兵要地。
快到午时,林间万般寂静,来往商旅仍是络绎不绝,路边的饭铺、酒寮均高声叫卖来吸引过客。一家酒寮前,青旗高扬,炉子上煨着一锅锅滚热的蹄子、羊肉,木盘里装有冒着热气的蒸饼,小二、仆妇殷勤招呼着来往商客,个个面带笑颜。
英华早就饿了,吵着要吃肉,原以出来好玩儿,结果是一路颠簸,小小身子骨都快摇散架了。阎庄指挥着众家丁将车马停靠在路边,让他们稍事歇息自行用饭,四个婢女扶着慕容淑下来,在一处青帘遮蔽处落坐,她始终戴着幕篱,用饭也不肯摘下来。
英华已经要了一碗滚热的蹄子端上来,香喷喷的,推在慕容淑面前道:“嫂子吃蹄子。”
慕容淑笑而不语,拿帕子给他擦了擦手,又见萧可过来,忙起身让座。
萧可无奈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戴着那个也不嫌闷,摘下来吃饭吧!又没有外人。”
慕容淑还是不肯摘,她是未过门的女儿,怎肯轻易露面,只用了一碗汤饼就说饱了,领着四个婢女回马车上去了。萧可回眸一望,慕容天峰跟阎庄正喝得上瘾,一杯接着一杯,英华也去凑热闹,拿鼻子闻了闻酒,呛得咳嗽起来。
“喝酒也是一门学问,你就慢慢学吧!”阎庄拍了拍他的肩膀,仍是酒杯不离手,扭头道:“店家,再来两盘蒸饼,羊肉、蹄子各来一盘,盐酱的时令菜蔬也来一盘。”
“你们两个少喝点儿,别喝醉了连马都上不去。”萧可过来相劝,这两个男人喝起酒来是没完没了。
慕容天峰才不理会,更兼着乡村酒烈,正对他的胃口。
“尚宫别担心,等到了汴州,我们就改乘船了,走运河水路快些。”阎庄潇洒的开着玩笑,是年轻人特有的张扬,“我们也来个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正说得热闹,一个村妇模样的女子把蒸饼、蹄子等一一端过来,她荆钗布裙,头发蓬乱,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油渍。
“走开些,一身的油。”阎庄朝村妇撇了撇嘴,给萧可斟了一杯酒,笑道:“走了这么多天,还没有给您敬过酒呢!您可不能拒绝,定要吃了我这一杯。”
“好,未来女婿敬酒我怎能不吃。”萧可对这孩子挺满意,直来直去,不会耍心眼,不会拐弯抹角,对婵娟一往情深,女儿得此佳婿,复又何求。
丈母娘、女婿叙话,一身油渍的村妇仍不肯走,直勾勾看着萧可,竟愣怔在那里。萧可也觉得不对劲儿,这个地方她没有熟人呀!只见那村妇眼中含泪,身子瑟瑟颤抖,嘴里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可她根本不认得这个村妇。
“你认识我吗?”
“小姐,你是小姐吗?”村妇含泪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落雁呀!”
萧可一下子站了起来,细细端详着,落雁,如果不是她亲口所说,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村妇竟是她从前的侍女,她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是曾经的落雁。萧可握着她的手,怔怔的立在那里,落雁对她太重要了,是她来到一千三百年前,第一个认识的人,第一个对她好的人,最忠心的侍女、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亲人。
“当年你们为什么都走了?”
“我也不知道。” 落雁泣诉着二十年前的往事,“那天,我和小蛮、闭月和银雀在院子里浇花,府里的侍卫突然闯进来,不容分说就把我们拉了出去,然后就交给了人牙子,又在人市上卖来卖去,中间转卖了多少次,恐怕连我都数不过来,最后才被这家店买下来。”
落雁一番话,也让萧可明白了,当年真假王妃事发,三郎出于谨慎,才把她们全做了处理,难怪四年后重返王府,如萱阁全是陌生的面孔。看着她饱经风霜的模样,自是愧疚,曾经信誓旦旦,承诺给她们找一个好的归宿,可现在连银雀、闭月与小蛮的下落都不知道。
“这些年你受苦了,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广州,看看仁儿在哪里做什么?
“世子原来在广州,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吧!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不到两岁。”落雁含泪望着萧可,“怕是不能跟您去了,后来我又嫁了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丈夫也在这家店里为仆,今日去进货了不在。小姐,二十年来,我一直记挂着你,打听过许多人,可他们全都说不上来。”
萧可轻叹一声,岁月无情,二十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呢!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自小为婢,终生为奴。今日遇见,总要让她救出苦海,可慕容天峰那个脾气,自是不容在这里耽搁,便去马车上取了一些金银细软过来。
两人正在叙旧,一个婆子歪歪斜斜走过来,顺手将落雁一推,“死在这里,还不去招呼别的客人。”
话音刚落,阎庄就给了她一脚,立时摔了个大马趴,再不敢多言,嘀咕着下去了。萧可将一包金银细软交给了落雁,要她自赎自身,领着丈夫、孩子寻另他处度日。落雁是了解小姐的,默默收下,一时哭成了泪人。
萧可又把英华叫过来,向她介绍着:“你看,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十岁,正要领着他去广州呢!仁儿就要成亲了,他的媳妇就在马车里坐着,是慕容将军的女儿,还想得起来吗?”
落雁点了点头,虽记得慕容将军之名,但已忘记了他的样子,“小姐一路保重,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相见了。”
“你也要保重才是,把这些金银收好,别让居心不良之人昧了去。”落雁是她所有侍女里最老实的一人,萧可自是不放心,把头一转,慕容天峰已经在哪里等得不耐烦了,随即道别,“记住我说的话,我们也该走了,天黑之前还要找旅店入宿。”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能再次遇见小姐,是上天的眷顾,落雁一言不发,扶着萧可上了马车,在林间挥手相送,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郁郁葱葱之中。
…………
四月八日佛诞节,是佛祖释迦牟尼佛诞辰之日,也是唐朝官方承认的节日,各级官员准假一天,长安百姓倾巢出动,诸寺点灯,举行浴佛行像活动,侍佛人抬着佛像,擎自北门始巡行街道,百姓临街瞻仰,散施祈福。
李婵娟本来随着慕容夫人一起到大兴善寺进香,结果人多挤散了,在寺里兜了一大转儿,仍不见慕容夫人的影子,只好随着谢氏返回慕容府。因节日的缘故,大街小巷人潮涌动,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挤出人群,向身后一望,谢氏也不见了,只好立在巷子里等她,不想没等来谢氏,却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披着及腰的长发,穿一件绣了兰竹的白袍,瑶林玉树,不杂风尘,冲襟朗鉴,风度卓然,美到妖冶的一个男人。
“你不是尚宫的女儿吗?”那男人指着她。
李婵娟不认识他,一言不发。
“我是贺兰敏之。”男人不怀好意的一笑。
李婵娟听说过他,皇后的外甥,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