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也别怪岳父,他不说出来,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千里又为慕容天峰说起好话。
“是啊!人人都有难言之隐。”原以为重逢是轰轰烈烈的,换之竟是淡漠如水,随着梦境越来越真实,她是满心的失望,从前的情真意切,换不来十一年的劳燕分飞。
擦身而过也不错,就当做一场梦,反正已是哭得身心交瘁,伤得体无完肤。
临近庄园,阎庄迎了上来,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青丝散乱,两个眼睛肿成了核桃。
“尚宫,你怎么了?”
“看见了不该看的事,遇见了不该遇的人。”萧可凄冷一笑,淡漠如水。
一场大雨过后,接连几天都是很凉爽,萧可坐在门外的荔枝树下,一直对着漫山遍野的翠竹发呆,毕竟共度了十三年,自认很了解他,可相逢的那一刻,又觉得他很陌生,他好像已经不是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了。
“阿娘,你在想什么?”曦彦寻问母亲,眼光却落在山腰处的翠竹婆娑处,母亲心情不好,他整日陪着,就连大哥也改了态度。
“没什么!阿娘在想你哥哥的婚事。”萧可是不会承认的,转言道:“你慕容伯伯呢?怎么不见?难道去送你岳父了?”各州剌史都要奉召去往泰山,作为潘州剌史的冯子游也不例外。
“没有,岳父先往潘州去了,慕容伯伯跟着大哥去了……。”曦彦支支吾吾,自有所指。
“去医馆了是吗?看来阿娘倒成了外人。”萧可轻叹了一声,觉得很不值,很委屈,“你岳父知道耶耶的事吗?”
“知道啊!但岳父不会说的。”曦彦郑重地保证。
母子谈话间,一行人徐徐而来,岭表少骡马,这些人的坐骑全是高头大马,透着新鲜。为首的男子约有三十来岁,青白色的面皮,高高瘦瘦,一袭锦衣华服,笑容可掬,像是做官的模样。
恰逢阎庄领着英华回来,见了这一行人,自然没有好脾气,“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广州长史万国俊,是来拜望萧尚宫的。”为首的男子低头敛眉,唯唯诺诺。
萧可略略凝思,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蓦地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万国俊,麟德元年向皇后献了一件百鸟羽毛裙。”
五岭之地向来为冯家天下,皇帝也要给三分薄面,皇后想插手也插不进去,这万国俊定是来自投罗网的。
“贱名不足挂齿,难为尚宫记得。”万国俊纳头便拜,堂堂一个四品大员竟向五品的尚宫行礼。
“当然记得呀!长史送的花钿实在让人难忘,镶嵌各种宝石,看得人眼花缭乱。”萧可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之徒,觉得他有些用处,先行试探。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万国俊这才起身,偷偷向萧可看了一眼,归云髻,一袭青裙,和山上的翠竹一样清新。“幸得尚宫到此,不然在下这拳拳之心报国之心将付之东流,尚宫不晓得,在下的顶头上司广州刺史和臣不是一条心,处处使绊子,扯后退,臣倒是一心想报答皇后天高地厚之恩,可惜人微言轻,说句话也没人肯听。”
“只要长史有这份忠心,纵使地远天遥,皇后也一定知晓,自是不会亏待长史。”萧可微然一笑,这位长史未免太直截了当,大概在这里憋屈久了,趁着天下各州刺史前往泰山之际,跑来一诉衷肠。现任广州刺史正是冯子游的堂叔,冯家世代称霸岭南,又岂会将皇后放在眼里,万国俊不得志也理所应当,毕竟他不姓冯。
听尚宫一语像是吃了定心丸,临走时,万国俊又留下了各种礼物,无非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萧可照单全收,既然给人家吃了定心丸,总要先稳上一阵子,用不用他,等回到长安再说不迟。
眼看万国俊走远,曦彦立时拧了眉头,“阿娘,他不是好人,您不该收他的礼物。”
“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好人?”萧可挽了儿子的手,替他理着鬓边的头发。
“阿娘,他真的不是好人,常以虐杀岭表的流人为乐,是人人唾骂的酷吏。”曦彦对万国俊没好感,历数其罪行。
“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酷吏。”冯家这块骨头难啃,皇后迟早要动他们的,怎奈儿子已经同冯家女儿订了婚。
“酷吏就是酷吏,反正不是好人”曦彦一派天真,向母亲道:“您以后不要见他了,我也不想看见他”。
萧可安抚了儿子,又向翠竹缥缈的山腰望了一眼,白衣绿裙的女子此刻就立在石桥上漫步,身后背着一只极大的竹篓,她走得很轻快,仿佛不用力气似的。曦彦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让她给拽住了,她有承宣和婳儿,何必让自己的儿子多此一举。
“阿娘,顾姨娘下来采药了。”曦彦似是不解。
“我看见了,她经常下来采药吗?”萧可柔柔笑着。
“是啊!深山里的药,青墨和徒弟们采不来……。”曦彦想到了什么,兴奋地向母亲道:“阿娘,你知道吗?顾姨娘会功夫的,好厉害。”
“我说呢!”眼前顾璀儿越走越近,萧可领着二子一婿回了庄园,“我们还是一起想想,如何给千里布置新房吧!”
已定了九月十六为婚期,庄园里披红结彩,摆酒设宴,以款待附近乡民,万国俊遣了几名倡优及三只大象前来凑热闹,以金羁络首,锦襜垂身,随乐舞动,动头摇尾,美其名曰:舞象。引得方圆百里乡民驻足观看,是为昔日蛮王宴汉使才有的礼乐。
萧可对象舞没兴趣,时而望着漫山的翠竹,那座医馆被绿意淹没,消失不见。
“阿娘,你在想什么?”英华蹦蹦跳跳而来,一脸的欢喜。
“这不是哥哥要办喜事,阿娘高兴呀!”萧可立刻换了欣喜之色,一手抚着儿子的小脑袋。
“我也想姐姐。”英华却换了表情,阿娘一定是思念姐姐了。
“早知道就把婵娟带了过来。”萧可似在自言自语。
“那不是承宣的阿娘。”英华转过了身子,指着石桥上行走的女子。
“回去找曦彦哥哥玩儿,阿娘有几句话要跟承宣的阿娘讲。”萧可支走了儿子,袅袅挪挪向石桥上来,只见她背着一只竹篓,里面不但有药材,还有一簇簇的鹤子草,浅红色,淡淡散着香气。
“你是?尚宫。”虽然两人只见过一面,顾璀儿也猜出了她是谁。
“对啊!”萧可浅笑着,她来到西樵山也有一个多月了,鹤子草又称媚草,女子佩戴在身,是这里一种风俗,以图留住男子的倾慕之心,故作不懂道:“这么多的鹤子草,做胭脂吗?”
“这不是用来做胭脂的。”顾璀儿言笑晏晏道:“这花儿春天会生双虫,虫儿只吃鹤子草的花叶,之后蜕化为蝶,名作‘媚蝶’,比一般的蝴蝶绚丽。”
在萧可的眼中,顾璀儿便是一只媚蝶,蛮荒之地竟然流落了这样的标致人物,雉奴曾说,她是自愿的,原本,她可以吞声躲在长安,好把一双儿女带大,而她却选择了另一种路径,也许她晓得自己一无所知的事情,来这里徐图相会而已。
“家里好热闹呀!千里他……。”顾璀儿说得欢喜,但人家却是冷若冰霜。
“千里是我的儿子,婚礼当然要热热闹闹。”萧可似嗔非嗔,似怒非怒,“到时来喝杯水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随着婚期将近,需用到大量香料薰染新房,好在自家有莞香园子,用起来也很方便。园中,一排排、一行行的香树成荫,开了一树树的黄色的小花儿,雇佣来的乡民在树干上熟练的取着树脂,再由一群年少的女子加工成香料,工序听起来简单,制作步骤却要时时精心,莞香树的树皮也大有用处,可以制成蜜香纸、香皮纸,媲美于鱼子笺。
萧可是第一次来到莞香林,就连他们居住的屋舍均是由香树搭建,异香扑鼻,还能防止蚊虫。
“阿娘,我也要住这样的香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下好不好?”英华是见过大世面的,却对蛮荒之地的香树搭建的房子好奇。
“这还不简单,让大哥给你建一座就是,有的是木料。”相处得久了,曦彦很喜欢这个弟弟。
“行啊!跟大哥留在这里,就给你建造一座香房子,以后再给你娶个媳妇。”李千里也上来搭话,向英华打趣儿道:“怎么样?舍不舍得长安城。”
“长安城有什么好,姐姐整天逼着我写字。”英华细细一捉摸,留在这里也不错,大哥会骑马打猎,二哥文采斐然,三哥喜欢抓鱼,又有寄云、寄枫陪着玩耍,天天跟他们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回头向母亲道:“阿娘,我们不回去行吗?留在这里多好呀!”
“好啊!阿娘走的时候,一定把你留在这里。”兄弟之情,血脉相连,仁儿先前还对英华存有敌意,现在却是另一番光景。
对话结束,李千里领着英华去看姑娘们制香,所谓‘女儿香’是由此得名。为首的一个名叫香儿,十五、六岁的样子,松松散散挽着反绾髻,穿着嫩绿色短襦,系着鹅黄的纱裙,眉不点而翠,唇不画而红,一见千里,笑意盈盈。
“累不累?”李千里拿衣袖给她拭着额头的汗水,介绍起了英华,“他也是我的弟弟。”
“是弟弟吗?我还以为是妹妹呢!”香儿那笑声似银铃一般,伸指捏了捏英华的小脸。
“大哥,她是谁呀?”英华纳闷,哥哥不是有慕容家的嫂子吗?
“她是香儿姐姐,管着这一大片香树林子,她就是莞香的化身。”李千里虽是朝英华说话,可总是深情款款的望着香儿。
萧可越看越不对劲儿,儿子这是怎么了?明明早已与慕容淑订婚,却跟香儿暧昧之极,转头寻问曦彦,香儿到底是何来历?
“她就在这里住呀!是地地道道的西樵山人,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弟弟。”曦彦支支吾吾道:“大哥跟她早有来往。”
萧可细细打量着香儿,极美的一个姑娘,正如其名,香气宜人。
“她是香儿。”李千里忙向母亲引见,相互介绍,“这是阿娘,从长安来。”
香儿略略躬身,局促地低下了头。
萧可暗自摇头,找了时机跟千里长谈,慕容天峰父女千里迢迢而来,儿子又弄出这么一出儿,岂不是要淑儿难堪?难道他前些日子不回家,就是跟香儿在一起?
李千里却不当回事儿,淑儿是淑儿,香儿是香儿,两个都要又何妨。
“难道你两个都要?”这一点,萧可确实想不到。
“不行吗?”李千里眨巴着眼睛,“儿子不能两个都要?三妻四妾也很平常。”
这回,萧可没话说了,自己那一堆大道理,儿子是听不进去的。
天色暗下来,莞香园子内挂起了灯笼,暗自萦萦,香雾四溢,雇佣来的乡民及制香的少女均已各自归家,香儿留在了厨房烧房,与千里说说笑笑,甚是欢快。一时间,杯盘罗至,晚间的菜肴有竹笋、炸虾、嘉鱼、蚝蛎和盐酷的水牛肉,还有一大盘子混杂的波斯枣、偏核桃及风干的荔枝、龙眼肉。
自打坐在食案前,英华就蔫头耷脑的,白天还吵着要吃肉,现在见了肉却动也不动。曦彦摸了摸他的额头,却是烫得厉害,双颊泛红,定是今日在园子里着了风,连忙喊了大哥、母亲过来,这园子里除了香树,是没有药的。
李千里将弟弟抱在榻上,触了触额头,比刚才跟烫了,还一味说着胡话,香房子、香房子的。儿子成了这个样子,萧可自是忧心,适才还是好端端的,用手帕浸了水绞干再贴到额头散热,蓦地想起从前用过的小柴胡汤,就是解热的良药。
曦彦没听说过这个东西,况且岭表的草药与中原大不相同,“好像有什么桂枝可以散热。”
“别猜了,平时老见你读书,全读到别人肚子里去了。”李千里自己不懂,还在那里责难弟弟,吩咐道:“去把耶耶请过来,让他瞧瞧。”
英华高热不止,迷迷糊糊,一直喃喃着香房子,萧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里不是尚宫局,随便就能找个太医过来。杨翊看了英华的病情,让青墨用桂枝尖煮汤,曦彦在那里向他大哥努嘴,那意思就是他说得很对。
“得了吧!事后诸葛亮。”李千里瞪了弟弟一眼,遂将英华抱在怀里,一手掰开他的嘴,一手接过青墨手上的桂枝汤,一股脑灌了下去。
“慢着点儿,别烫着他,你就没个轻重。”曦彦直看着后怕,等哪天病了,大哥也是这样灌自己吃药。
“当你大哥是傻子,能烫着他。”李千里灌完了药,把空碗递给了曦彦,“送回厨房去。”
曦彦捧着空碗出来,一眼看见父母立在香树下说话,一盏灯笼时明时灭,在风中摇摇摆摆,立刻蹲下身子躲在竹篱下偷听。
萧可手里拿着鱼肠剑,平平稳稳递了过去,园子里灯光太暗,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还记得大雪纷飞的那个夜晚吗?永徽四年的正月十五,大理寺的别舍里,英华是那年十月出生的,你不就是因为他而误会我。”
杨翊并不向鱼肠剑看上一眼,仿佛根本与他无关,“你收着吧!”
萧可潸然落泪,十一年来,她已经筋疲力尽了,眼见杨翊正要走,又拽住他一只衣袖,两人就在香树下僵立着。
听到这里,曦彦再也坐不住了,抱着空碗溜回到屋子,摸了摸英华的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向大哥看了一眼道:“好像他们闹僵了。”
李千里不以为然道:“随他们去,多大的人了,闹来闹去,小孩子过家家呢!”
曦彦搔了搔脑袋,看来要费一番功夫才行,好不容易一家团圆,得想个法子帮一把,打定主意,捂着肚子便滚在了地上,“哎哟!疼死了,别是弟弟过给了我病气,疼死了,快叫耶耶过来给我瞧瞧,疼死我了。”
李千里一开始是被他吓着了,刚才还是好端端的,一眨眼的功夫满地打滚儿,药碗也给摔碎了,于是朝外头大喊。萧可与杨翊早就听见了动静,一边一个扶起了曦彦,见他疼得脸色都变了,龇牙咧嘴的,一直嚷嚷着疼死了。
“赶紧把他弄到别的屋子里去,别吵醒了英华。”不等父母问话,李千里开始赶人,三弟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