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夫人已经签了,你真的不签?”慕容天峰倒是不强求,又把婚书收了起来。
“等等。”萧可叫住了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支撑起身子,抱病已久,整个人颤巍巍的,“你见过元如娴?我的婵娟呢?袁箴儿那个贱人有没有难为她?”
“元夫人一直在照顾婵娟。”慕容天峰面无表情。
“是吗?”萧可复又坐下,“看来我是非签不可了,因为曦彦还要靠着冯子游,岭南,冯家说了算,是这样吗?”
她阴阳怪气的,慕容天峰实在不敢把曦彦被毒虫咬伤一事说出来,且已在长安寻问了许多有名的大夫,均不懂得什么十二时虫,那孩子能不能过这一关,只能听天由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唐故朗陵郡王墓志铭并序》
王讳玮; 字彦英。其先陇西成纪人也。自唐有天下; 于今百龄。神武历昌;业崇五帝。我王神尧之曾孙; 太宗之孙; 高宗之犹子; 睿宗之兄; 今上之伯; 吴国大王之第三子也。王胤紫薇之贵; 当朱邸之尊。闻道天家; 训风河汉。昔吴王;帝之爱子;朝望攸归; 虽魏武怜才; 方之多愧; 汉皇许善; 对我何阶。然优宠特殊; 各萌斯构。谗人发于左戚;妖迭兆于中台。桂折小山; 兰枯长圾。王衔破家之痛; 深覆巢之祸。号诉不达于天门; 投俾遂居于海裔。安时委命; 与物同尘。寳书瑶琴; 日夜清韵。金鼎王粒; 岁月忘形。诗穷大雅之篇; 礼获中庸之美。嗟嗟; 留落南越; 吾何东周。永淳元年二月廿一日薨于广州南海县; 时年卅有六。
☆、第八章
近几个月以来,冯子游一直在寻找良药,试了好多药方,均无果。
曦彦的眼睛看不见,一味的哭,要娘,任是谁也劝不住。
许夫人情急之下都用了中原的老法子,将元容许配给曦彦冲喜,还是起不了任何作用。且不说那几个孩子在家里住了大半年,一个个又是极懂事儿的,现在曦彦又同元容订了亲,他的眼睛要是真的医不好,元容可怎么办?
自打曦彦患病以来,许夫人一直愁眉不展,岭表多有十二时虫出没,一旦被它咬伤,人们也就不医了,一辈子视物不见,却与性命无碍,虽然元容不是亲生女儿,但自小把她们带大,就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冯子游也是一筹莫展,虽然为潘州刺史,岭南又是冯家的地盘,偏偏有人不给面子,那方士潘悟良不但油盐不进,而且神通广大,给他金银财宝他不要,给他修庙他不住,上回去抓他,竟然水遁走了,真拿人家没奈何。
“他到底想要什么?夫君为潘州刺史,那潘悟良竟是不知好歹,再不给方子,就将他抓起来,管他是不是神仙的后人。”拿不出法子,许夫人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应该元容许给曦彦。”
“这叫什么话,又不是曦彦的错。”冯子游不认同妻子的说法,“天峰也在长安寻找良方,怕是有一线希望呢!好了,不说这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先去看看曦彦,再去潘州走上一遭。”走到门外,又转身回来,其实他也知道潘悟良想要什么,只是太过于劳民伤财,“如果那姓潘的想要上百顷的山林,要为夫为其修造恢宏的道观,允他广纳徒子徒孙,才给交出方子呢?”
许夫人怔了一下,这方士未免狮子大开口,山林可以给,可要营造恢宏的道观,不是要劳动潘州无数的百姓吗?只为了一纸药方?真要把道观修建起来,至少也要一年半载。
来到孩子们的居住之地,曦彦、承宣、婳儿均已睡在榻上,女儿元容和素嫣在一旁看着他们。一问才知道千里、彦英都不在,说是随宋哲远、顾璀儿去寻找药方了,可叹他这个潘州刺史都无计可施,人生地不熟悉的异乡人能寻到什么灵丹妙药,既然受人所托,纵使万难也要忠人之事,何况已将元容许配给了曦彦。
“不管他要什么,给他就是了。”冯子游返回寝室,下定决心对妻子说。
许夫人点头默许,只当为了元容。
夫妻俩商量了片刻,冯子游便让人准备车马,要返回潘州与那方士再次周旋,临走又让人把千里寻来,要好好叮嘱一番才放心。随后,千里返回了庄园,身后跟着两个小女孩子,莫约八、九的年纪,衣着极为寒酸,想来是附近的村民。
“冯伯伯,您找我?”李千里仍是一脸忧虑,打听了好多人,还是找不到医治曦彦眼睛的法子。
小小人儿却带着与其年纪不一致的愁绪,让冯子游更为怜惜,抚着他的脑袋道:“又在担心弟弟吗?冯伯伯忘了跟你说,已经寻到了灵丹妙药,只是需要些时日,曦彦的眼睛便可全愈了。”
“真的?”李千里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冯伯伯轻飘飘一句话,曦彦就有救了,何况冯伯伯一向言而有信,他的形象一直是伟岸的。
“当然是真的,以后曦彦的事儿就交给冯伯伯,你呢!只要安安心心在这里住下便可。”冯子游安慰了千里,目光一转,打量起了两个小女孩子,“不知她们是……。”
“噢!她们是姐妹俩,姐姐叫金莞儿,妹妹叫金香儿,是先前在香树林子里遇到的,她们俩都在香树林子里做活儿。”李千里赶紧介绍,弟弟的病有了着落,难得绽露笑颜,“正有一事要同冯伯伯说呢!就是关于香树林子的,也是认识了金家姐妹才知道,原来这里的莞香是个稀罕物儿,经海上都买到了南海诸国。现今那处香树林子的主人去世了,儿子又不争气,每每想要把林子盘出去换现钱,我就想着要宋伯伯把林子买过来,日后也不为生计发愁。”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冯子游点头而笑,原来这小子另有想法,把日后都盘算好了,看来不打算长期依靠冯伯伯了,问道:“香树林子可是要大价钱的?”
“冯伯伯放心,来时也带了些身外之物,勉勉强强能买下那处林子。”此事,李千里计划好些日子,可以说是成竹在胸,先前因为弟弟的病才耽搁下来,现在曦彦有救了,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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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长安
萧可辗转反侧,迷迷蒙蒙推着身边的人,“三郎,是不是下雨了?我不喜欢听这种声音,雨打芭蕉,凄凉无比,雨应该落在池塘里,大地上。我不喜欢紫珠阁,也不喜欢那些菊花,更不喜欢元如娴,她有什么好?我不许你再看她一眼。”
雨声急促,骤然惊醒,空空如也,一场梦罢了。
孤灯彻夜长明,四周皆是帏幔,密不透风,空气都要凝滞住。
萧可披衣而起,脑袋像装了铅块一样沉,多想一分,多思一刻,那铅块都在涨大,不断压迫着她的每一条神经,往事历历在目,人生能几个十三年,从误入杏园始,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本是无依孤女,一朝飞上枝头,如今陷入绝境。
在人前的坚强原挡不住漫漫长夜的孤寂,天人永隔、骨肉分离的凄伤。抽出慕容天峰送来的信笺,是从三千里之外的南海县寄来的,长子仁儿亲手所写,唯有‘平安’两字,工工整整映在素白的纸上。亲生骨肉远在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一个十一,一个六岁,无时无刻不是揪心的疼,纵使痛彻心扉也无人理会,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此。
平安是这世上最好的回信?他们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难道他们不曾思念过母亲?看着那平安两字,脑海中全是长子李仁的身影,鹿皮靴,青绿色的小袍,发束总角,桀骜不驯的眼神,手里总是一张蛇皮小弓或者一柄短剑,他把老师的胡子烧着,和坊间小无赖打架,典型惹事生非的孩子。相比仁儿的好武,曦彦却是个安安分分的孩子,会粘着父母,会撒娇,有着小孩子都有的那种可爱、天真。
耳边是慕容天峰说过的话:你也不必太过于担心孩子们,宋哲远夫妇一路相随跟到南海县,孩子们白天在院子里学些拳脚,晚上在灯火下识文断字,就彦英那才学,把附近有名儿的学究都给比了下去,那可是方圆百里有名儿的神童。想着他的话,遥想孩子们的情形,海隅之处有青山,青山脚下是一座宁静的小院,孩子们跟着宋哲远学习棍棒拳脚,一个个大汗淋漓,笑逐颜开。
暗夜中,似有婴儿的哭泣传来,很细微,萧可急忙出门去暖阁探望儿子,昏暗的灯火下,他在乳母怀里睡得正香,才几个月大,是去年冬日乍冷时节出生的,取名英华,有了他,对活在世上的信念又加重了不少分量。
一转眼就是永微五年的春天了,时光在不知不觉中飞走,花开花落,日出日落,就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只一声叹息,便被人从身后抱住,是浓郁的龙涎香味道,两只描了金线的衣袖呈现在眼前。
“夜里冷,你穿得太单薄。”李治把她送回寝室,一如的紧紧搂着,嘘寒问暖,“是去看了英华吗?照顾他之余也要爱惜自己才是,你都瘦了一圈儿,气色也不大好,要好好保重自己,因为你们都是朕最最重要的人。”
“是吗?”萧可转身,抬眉,“如果英华不是你的孩子呢?”
“他不是朕的又是谁的?噢!你又朕的气,怪朕不能给英华名分?怪朕窝囊,连国舅都惹不起。”李治半开着玩笑,英华身世毫无疑问,正如慕容天峰所言,她当时被困在王府好几个月,不可能与任何男人有所接触,况且她不是水性杨花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
“我对天发誓,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也不用劳烦长孙无忌给名分,我正打算着把他送到天峰的府中。”经过深思熟虑,萧可已然做好了计较,再舍不得,英华也不能留在这里,他的身世也绝不能说,说出来就担了‘罪人’之子之名,和仁儿、曦彦的下场一样。
“再等等不行吗?明日再跟国舅周旋一番,一定要他承认英华是朕的孩子。”李治只恨自己无能,连给孩子讨个名分都不能。
“不用了,英华根本不是你孩子。”萧可据实相告,“我只不过是想利用你而已。”
“利用?”李治眉头紧锁,竟是一直被她愚弄?复又一笑置之,“又在开玩笑,英华当然是朕的孩子,你那里被右骁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除了朕,能见别的男人吗?”
“难道右骁卫里全是女人?”萧可反问。
就这一句,把李治给激怒了,扯住她的衣袖道:“你指天誓日的说一句,英华不是朕的孩子。”
萧可斩钉截铁道:“英华不是你的孩子,此言若虚,让我不得好死。”
“你开什么玩笑?别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竟然被她愚弄了,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又换了另一个身世,奋然将她推开,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再次来到紫云阁,是半个月之后了,她沉沉睡在榻上,穿着雪缎裁成的衣裙,长发披散,肌肤胜雪。英华应该睡在暖阁里,由乳母照顾着,慢腾腾取出一只锦盒里,将掐金丝藤花芙蓉镯往她手腕上套,费了好些功夫才套了进去。
萧可终于被他弄醒,还以为又做了恶梦,她看着李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按理说他知道了实情,是不会罢休的,可偏偏等不到动静。他一如往常装束,穿着紫褶,白袴,配珠宝钿带,眼里似带着无名的哀伤。
“你怎么来了?”
“朕不能来吗?就算英华不是朕的孩子,就算你利用朕,朕还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李治的表情僵硬,眼角犹带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发生了什么事? ”能给大唐天子气受的,只有那位国舅了。
“皇后杀了朕的女儿,朕想报仇却无能为力。”李治说罢,号啕大哭。
萧可止步于紫云阁,足不出户,窗外之事只能从眉儿她们口中听说,照此情况来看,小公主死了,被皇后杀掉了,可不论电视剧里还是史书里,都说她是被亲生母亲武昭仪掐死的,还嫁祸给皇后。
“皇后杀了朕的女儿,朕本应该废了她,可国舅拦在头里,说什么皇后贞静淑德,先帝称之为‘佳妇’,定不会下此毒手,一口咬定查无实据。朕不敢去见媚娘,她都快疯了,朕安慰不了,也不能为女儿报仇。”
一个大男人哭得一塌糊涂,算起来认识他十几年了,还不曾见他这样哭过,想来是伤心至极。“怪得了谁,不是一早儿跟你说了,国舅多活一天,你就过不了安宁日子,换了我,早就把他杀了。”
“杀他,谈何容易。”李治哽咽道:“且不说杀他,今一早儿,他又闹起了故事,说什么去年大旱无雨,定是首辅大臣失德,上天才降于的惩罚,非要辞去太尉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职务。他明明就是在试探朕,朕除了降诏不允,苦苦相留之外,拿不出任何法子,以他在朝堂及禁军中的影响,朕没他不可,朕这个皇帝都是他经营来的。”
这是大实话,以今时今日长孙无忌的地位,怕是大唐皇帝也难撼动他分毫。
不等萧可答话,李治一把抱住了她,“朕现在该怎么办?他耍权威也好,诛杀异己也好,甚至去年弄出那么大一件案子,当朕不存在朕都认了,可现在呢!皇后杀了朕的女儿,他却包庇皇后,士可忍,孰不可忍。”
“不忍又怎样?你现在杀得了他?别忘记宿卫宫禁的程知节是他的人,劝你还是忍气吞声,以图后计,想要长孙无忌的命,先要砍掉程知节才是,要不然必为制肘。”饶是她来自一千三百年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你说得对,程知节,禁军之内,也唯有天峰能与之抗衡了,无奈天峰只是个千牛卫将军。”李治抹去了眼泪,似在振奋精神,“放心,朕会记着这事儿,你也要好好保重才是,英华是你唯一的寄托,朕一定会护着你们。”
“尽管英华不是你的孩子?”萧可再次申明,又把心中的疑惑一诉,“告诉我,长孙无忌陷害三郎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暗中窃喜?任他为所欲为?”
“没有。”李治一口否认,“朕若是有过这样的想法,就教朕头疼而死。”
这誓言说的郑重,声音回荡在寝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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