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谨言只抬眼看了看赵子霈手里早已褪色泛黄的同心结,无奈地笑了笑:“是啊,他二人本是同德同心,珠联璧合,是我执念太深横刀夺爱,可是终究只是留住了她的人,致死也没能得到过她的心。”
赵子霈似也是想起了什么来,负了手看向了静谧的窗外:“国公聪明一世,却也是看不透情爱一事,许是爱的太深,才看不清其中的关节,其实在凌婉青嫁于莫府的时候,已将那对同心结送还先皇了。”
莫谨言闻言虎躯一震,他清楚地知道凌婉青与先皇赵允的情愫,行伍出身的赵允为了凌婉青亲手编了一对同心结,几经波折,那抹纯正的红却成了莫谨言心上永远的伤,可是没想到她却还给了他,难怪十多年来再不曾见过她将那同心结带在身边,原来早已经还了他。
“那一晚她亲手布置了酒菜,十五年来婉婉是第一次主动邀我去她的园子,我以为她终是原谅我了,原谅我当年设计让她与先帝误会从而劳燕分飞,可是我错了,她只是为了青离求情,青离未婚有孕,依照莫氏族规是要清理门户的,可笑我莫谨言的女儿小字却是‘昀夕’,只因先帝赵允,登基之前封号为‘昀’。”莫谨言神情恍惚,早已是顾不得君臣之别,即便是坐在圈椅中,身子也是无力得瘫软着。
在看了凌婉青给赵允的绝笔书信之后,又经了半年的查探,对于所有的始末,赵子霈已是了若指掌,其实本心菞对那莫谨言当年的举动是不屑的,可是看着眼前老泪纵横的垂垂老者,着实也是觉着几分可怜。
只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初若不是他一心想要霸占那凌婉青,又怎会发生之后的这些个事?可是若不是他当时的痴恋,又怎会有自己心心念念至死不休的青离。
赵子霈眼中的狠厉尽褪,乌亮的眸眼之中氤氲着淡淡的哀伤,凌婉青伤了莫谨言一世,而自己的青离又何曾不是心上永生永世褪不去的伤?
“就因为青离的小字中的‘昀’字,你便冷落了她十多年,你可晓得,在青离心中,是有多渴望得到父亲的疼爱?”赵子霈与青离三年的旖旎岁月,又哪会不晓得她心里最在意的东西。
莫谨言早已是哽塞难言,适才还是月朗星稀的夜色,一时间亦是乌云密布,夏雷阵阵。
那段早已被尘封多年的往事再次被无情得揭了出来,当年得伤痕竟依然是血肉模糊,凌婉青凄婉决绝的眼神历历在目,一桩桩,一件件却已是恍若隔世。
“不是我疏远青离,而是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先帝,明知道她的眉眼与我无二,我却依旧走不出先帝的阴影,报应,都是报应。那日婉婉苦着哀求我放了青离,我的心软了,可是当我看到她的妆奁中的那枚同心结,我却被嫉妒蒙了心。”莫谨言静静地说着,愧悔的心却是已经波澜不惊,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样。
赵子霈回了头,看着莫谨言同样追悔莫及的神情,却也只能一叹:“所以你自请出京巡查,等你回来的时候确实已经晚了。”
“是啊”,莫谨言声气之中毫无生气,只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盯着偏殿的八宝镂雕楠木屏风,“当我看到灵堂之上她冰冷的身体,我却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一生欠了她的,我永远也还不清。”
赵子霈却是陡然戾气尽显,欺身抢到莫谨言的身边,一只大手无形而至,直迫莫谨言的咽喉:“凌婉青死了,先皇一病不起,你的心病也该药到病除了,为何还不肯放过青离?”
莫谨言怔了那么片刻的功夫,继而才呛了一口气大笑起来,那笑声只如从那幽冥地狱透出来的一般:“青离么?怪只怪她是凌氏的后人,怪只怪她爱上了你。你做了太子之后再也不受凌氏的控制,青离是我那岳父,宰相大人最好的一步棋。”
棋,原来真的只是一步棋,此消彼长,不可共存,当初若不是舍了她,便是整个东宫的覆灭。
可是即便得了这天下又如何?偌大的一个睿宫,没了她的音容笑貌,却也只是一座空坟。
莫谨言见皇帝神情凄楚,继续浅笑道:“人人都以为你对青离是为真心,便连那一向运筹帷幄的凌宰相也没料到你竟会那般狠心,你舍了青离灭了凌氏,接过如何?可曾觉得大快人心?一朝错,步步错,从此深陷其中,再不能自拔。”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只一个她,便是所有苦难的根源,命运果然是公允的,欠了的总是要还的。
大雨不期而至,打在殿前的青石台阶上,“噼啪”有声,莫谨言撑着沉重的身子,推开了卫承德上来搀扶的手摇摇晃晃得起了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殿外:“婉婉走了,再不曾回来,皇上何其幸哉,却是还有机会,好好待她,莫要一错再错。”
“你知道?”赵子霈凝眉追问。
却听莫谨言一声讪笑道:“青衣向来只唤我‘爹爹’,而离儿,从来只生分得叫我‘父亲’。”
屏风之后忽的一声闷响,继而便是宫女太监急促的脚步声。莫谨言身形一滞,却终是大步离去,再不曾回头。
赵子霈心下一紧,几步奔向内殿,也是再顾不得匆匆离去的成国公。
☆、第74章 回眸一笑陌上仙
一连几日阴雨不绝,只觉得那空气都变得潮了,重重地压得人透不来气。
莫青离病着,连带着整个睿宫也了无生气,赵子霈出了每日必不可少的早朝,终日便是留在念伊殿,虽然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但似乎看她待在那里便会安心,即便一日了有大半的时间她都是迷迷糊糊得睡着。
成国公自那日离开后便服食了毒药,许文远奉命赶到国公府的时候也已是来不及了,那药力太过猛烈,早已摧毁了莫谨言的命脉,饶是许文远医术精湛,也只能保得了他的一口气在。
曾经风流倜傥才情横溢的翩翩公子莫谨言,晚来却只成了一个活死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不晓得静静地躺在床帏之间的他又是作何感想。
“什么时辰了?”莫青离悠悠醒来,只觉得天昏地暗。
赵子霈放了手中的奏疏,缓了紧皱的眉:“快到戌时了,我这边差人传膳。”
莫青离借着赵子霈的气力吃力地坐起了身,面上却是泛着异样的潮红:“七郎怎么还不曾用膳?”
赵子霈让她靠在自己的胸膛,用下巴抵着她有些凌乱了的发:“你一天水米未进,我哪里吃得下?这会儿醒了,陪我吃些可好?”
分明就是他陪她,却让她不容拒绝。莫青离端详着他几日之间便显得有些苍老的面容,心里却是瑟瑟:“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七郎还是自己吃吧。”
这几日下来她不论吃什么都吐得一干二净,赵子霈心疼,也不再勉强,只抱了她起来,吩咐玲珑取了披风将她拢了,慢慢得走向了殿外。
“不想吃便罢了,这会儿雨停了,我们出去走走。”赵子霈走得很慢,生怕一个动作不稳将她颠了。
殿外暮色降临,因着连日阴雨,气温正是适宜,莫青离久病缠身,却是觉着冷,只缩了脖子,往赵子霈的怀里钻了钻,想要寻求一个最舒适的姿势,赵子霈了然,解了自己已略显得有些宽大的长衫将她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本事空旷得院子了却已是变了颜色,满目得粉紫让她几乎开始怀疑是否已是身处异世,微风袭来,股股清香飘莹于鼻端,让人流连在眼前的美妙之中沉沦。
“七郎。”莫青离瞧着眼前的一树紫藤不觉轻唤出声。
赵子霈抱着她走进一树的花海,沐浴着飘零而落的树英,悠然得在她耳边轻轻落下轻柔的一吻:“我近来总是想起夕园的紫藤,又觉着你身子不爽不宜远足,于是便着人将这紫藤整株移了来,好在这一树的香花还在。”
谁曾想到天子帝王会如此痴恋那曾盛开的紫藤,谁又曾想到他竟会如此兴师动众。花还是那片花,人还是那双人,只是改变的,却是永远无法重复的岁月。
莫青离似是恢复了精神一般挣扎着站起来,赵子霈也不拦着,只将那轻薄却温厚的披风在她肩上披好,瞧着她陶醉唯美的颜容,却是觉着恍惚,恍惚还是当年的心境,恍惚还是当年的你我。
她的身影翩翩,随着纷纷扬扬的落英幡然,与那一树的花海浑若天成,动作虽已不是那般的灵活,却是再现了那一段二人共谱的《陌上仙》。
赵子霈看得痴了,此情此景本以为再也无法重现,却原来一直就在身边,不是毫无察觉,而是不敢面对。
“青离,不要再离开我好不好!”终于,他还是道出了这句深埋在心底的话。
一个“再”字,又一次牵扯了前世今生,只这一个要求,却显得有些过分。莫青离一曲舞毕,轻轻地稳住了身形,是去是留早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不论是心还是这早就飘忽的灵魂。
莫青离靠着身边日渐消瘦的年轻帝王,只觉得这一刻的光阴太不现实,只觉得等了一世的温情现在得来却格外的讽刺。
“七郎多虑了,出了念伊殿,如今我又能去哪?”莫青离不免一声感叹,却是透着无奈。
赵子霈心知万事不得操之过急,能得她相伴已是万幸。只不晓得如今这般将她留在身边对或不对,莫谨言、凌婉青与先帝的旧事时刻提醒着他要放手,可是当面对她水一样的眼眸的时候,依然是舍不得。
只道是太晚了,可是她既回来了,便还有时间,他只愿还能有机会补偿,补偿前世对她做的一切,补偿她曾经受过的伤。
边关战事告急,北境栾人来犯,已是攻破了两座城池。赵子霈面色凝重,匆匆别了莫青离赶去了龙阳殿。
莫青离唤来了玲珑,一问之下才晓得自己病着的这几日,却是发生了好多事。
母凭女贵的惠姨娘无疾而终,紧接着成国公又伤心过度服药殉情,虽然未能致命,却已与废人无二了,世子失踪,贵妃又染重病无暇顾及,好好的一个国公府顷刻间土崩瓦解,眼看着就改废了。
莫青离阖目长叹,到底是生活了十来年的,如今听闻莫氏一族落得如此下场,怎不叫人感慨?然而既定因果,天网恢恢,莫谨言有此结局,也算是大快人心。
“宫里近来可有什么风声?”莫青离强撑着精神问道。
玲珑小心得替她扇着团扇,捡着要紧的话儿回道:“最近战事吃紧,王将军却是拥兵不发,是以整个宫里都是死气沉沉的,生怕哪里出了错触怒了龙颜。”
王禹少竟会如此?莫青离不是没想过这般,可是却不曾料到王禹少当真会做到,如今情况不明,也不好妄自揣测,喝了口手边已经晾凉的梅子汤又问:“昭阳殿可有什么异常?”
玲珑侧着头想了想才道:“对于莫氏一事,夕夫人倒不曾显得有多哀伤,昨日里还遣人送了公主爱吃的甜食来,奴婢担心其中有诈,找人验了才做主收下了。”
莫青离苍白的嘴角微微一勾,却是浅笑了出来:“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也不过如此罢了。”
玲珑对于她的这句话却不甚明了,只好接着摇着团扇不再答话,夜深了,莫青离一天没吃东西,这会儿却觉着胃里空空的,她摸了摸日渐隆起的小腹,脸上的线条愈渐柔和。
宫女送来了一盅野山菌熬制的血燕汤,莫青离趁着热用得正香,外殿突然间又是一阵吵杂,玲珑瞧着青贵妃微微皱起的秀眉,心里也是将那帮不长见识的下人数落了个遍。
莫青离勉强得又喝了一口,却是再没了兴致,见玲珑转眼又回来了,神色间也是带了几分惊惶,蹙眉问道:“出了何事?”
玲珑接过青贵妃手里小巧精致的小勺,抬眼看了一眼才道:“是王贵人求见,宫人们担心她惊扰了娘娘,正将她拦在外殿呢。”
“哼”,莫青离冷笑一声,扶着玲珑的手走向了妆台,“都吵到了外殿了,还怕不会惊扰到本宫么?”
只这一句,那殿外的一众宫人便该治个办事不力的罪了,玲珑晓得青贵妃的性子,这要是发起狠来,那也是六亲不认的,当下也为守门的宫女们捏了一把汗。
“带她进来吧,且看看何事再说。”莫青离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
玲珑得了令,弓着身退了出去,再进来的时候身后已是跟了一人,正是那已有了五个多月身孕的王禹君。
莫青离挥了挥手,玲珑识趣地再次退了出去,才听青贵妃道:“你今日来,可有打算对本宫和盘托出?”
王禹君昂着头,一身的傲气彰显了她高贵的身份与十多年的教养:“娘娘是聪明人,不必我说也肯定已然知晓一二了,我又何必喋喋不休,扰了娘娘静养?”
莫青离转眸一笑,却也不去计较她这般的无理,想自己当年还是莫青离的时候,不也是这般骄纵跋扈的么?于是转了头看着简妆素颜的王禹君:“不愿扰也已经扰了,说吧,这么晚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王禹君却是情绪大变,“噗通”一声跪在了青贵妃的脚边,豆大的泪珠应声而落,让人好不心酸。
“求娘娘救救他。”王禹君声泪俱下,花容失色,揪着青贵妃的裙角,怎么也不肯撒手。
莫青离伸手拉了片刻,却是规劝不得。只好端直了身子,只叹她也是用情极深,所谓情深不寿,只不晓得她这般可也是值得?冥王御为了她枯受奈何桥边五百年,或许当真是海枯石烂的吧。
“你说的‘他’,该是那钦天监的监正云大人吧。”莫青离神色从容,目光的交汇处却是窗外漆黑如墨的天。
☆、第75章 山美人皆欲人寻
伺候着青贵妃歇下,玲珑吩咐了守夜宫女几句便也退下了,雨后的夏夜却并不让人觉得清爽,而是处处透着沉重。
青贵妃折腾了半夜才总算是睡下了,玲珑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宫女们都是住在偏院,因为升了掌事,所以得以住了个单间。忙碌了一天饶是她体力再好也是觉着累了,此时出了念伊殿的寝殿,步履沉重地朝着偏院行去。
只觉耳边忽而传来异响,玲珑戒备地抬头打量着这看似风平浪静夜,却道并不太平。
只见她足尖轻轻一点,已是腾空跃起飞上了陡峭的屋